傅秋霞望著波瀾不驚的姐姐忽然楞住了。許久的沉默之后，她盯著她問，“是不是連你都覺得我不知廉恥？”

傅秋睿沒回，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淡漠的像在看一件死物。

沈青本以為傅秋霞會大發雷霆，可她并沒有，良久的僵持之后，她忽地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接著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場面太過混亂，沈青覺得自己沒法繼續留在這里，她借口去洗手間，也出了門。

當她走進洗手間的時候，正看到秦嘉嘉站在鏡子前補妝。

她手持口紅，熟練地在一雙唇上涂抹。她的臉在鏡子前的燈光里，有一種成熟女人的嬌媚。

沈青站在一旁，不知該不該打招呼。秦嘉嘉慢慢抬頭看了她一眼。

“你就是沈青？”秦嘉嘉的聲音淡淡的，帶著一種高傲的優越感，“一直聽說你成績挺好的，打算考去哪？”

沈青愣了一下，點點頭：“嗯，還沒決定，不過應該會在沽城這邊。”

秦嘉嘉冷笑一聲，繼續拿眉筆描著，卻難掩嘴角的不屑。

“你不想離開你媽嗎？聽說她很兇。”

沈青愣了一下，此刻她才明白，原來就連傅秋睿的親妹妹也會覺得她沒什么親和力。”

“你知道我媽為什么讓我住你家嗎？她還幻想著自己女兒能考上個好大學，真是可笑。”

沈青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在鏡前開始撲粉。

“其實，我早就不想和她住在一起了。”

秦嘉嘉淡淡地說道，眼神中閃過一絲厭惡，“她當年可是出過名的，被人家正牌太太在路上追著打，直到后來懷上那老男人的孩子——也就是我，才能拿到一大筆贍養費，這事在我們那鬧得挺大，讓我也跟著受了不少別人的白眼，直到今天我都是個沒爸的野種，她眼里只有錢。”

沈青驚訝地看著秦嘉嘉，沒想到她竟會對一個剛見面的表姐，如此坦然地談論母親的不堪往事。她的聲音里聽不出溫度，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故事。

“你不覺得可笑嗎？”秦嘉嘉冷笑著看向沈青，“她的一輩子過得那么狼狽，卻想讓我好好學習走回正路，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我是什么貨色難道她心里沒譜嗎？”

“她以為用錢就能買到一切，可她不知道，有些東西是買不到的，比如尊重，比如親情。”

沈青無言，只能呆呆望著她一張一合的紅唇。

“總之，”秦嘉嘉最終放下手中的化妝品笑了笑，“還是謝謝你家能收留我，只不過這些都是她的一場鬧劇。到時候，不一定是什么結果。”

幾天之后，當沈青站在二層別墅的陽臺上俯瞰樓下的車道的時候，看見一輛黑色奔馳緩緩駛入她的視線。那輛車像只漆黑的甲蟲，不疾不徐地穩穩停在她家的門口。

司機打開后排車門迎下秦嘉嘉之后，從后備箱里搬出大大小小幾箱行李。沈青看見她身穿一件白色露肩連衣裙，腳上踩著一雙高跟鞋。她本來個子就不矮，腳下的恨天高更是顯得魁了幾分。她臉上的濃妝讓她看起來有點成熟甚至帶著幾分風塵。她整個人的打扮看起來像是來度假的富家小姐，絲毫感受不到半點即將迎考的緊張。

秦嘉嘉抬頭仰望整棟房子，目光恰巧撞到站在陽臺上的沈青。沈青見狀趕緊揮手露出歡迎的靦腆微笑，可對方根本就和沒看見她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鏡架在鼻梁上，朝著她家的大門口走過去。

沈青的那只手尷尬地架在半空，她蹙著眉看著秦嘉嘉提著行李走進了別墅。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出于禮貌下樓迎接。

她在樓梯上看到了表妹一身輕松地跨進了門，身后拖著行李的司機早已滿身大汗。

傅秋睿正在大堂的沙發上看書，聽聞她進來眼皮都沒抬一下。窗外陽光被半透半明的雪紡紗簾篩成游龍般的金絲，嵌在她側臉的顴骨上，像是迎風招展的龍須。

“進門都不喊人的？”

她的低語聽似疑問，卻帶著一股不容抵抗的口吻，那是來自女主人的威嚴。秦嘉嘉雖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但面前這個女人身所上散發出來的尖銳，也讓她瞬間明白了當下自己的處境，畢竟是寄人籬下，她還是懂得審時度勢的分寸感的。她先是在原地站了一會，之后摘下臉上的墨鏡，不情愿地從嘴角擠出兩個字來。

“姨媽。”

傅秋睿合上書睨了她一眼，抿了一口桌上的茶，還太燙。

“我當初同意讓秋霞把你寄在我家，也是體恤她想給你謀一個好未來，我知道她當年一人身在外地，根本無暇照顧管教你，正好借這個機會給你立立規矩。”她說著站起身，走到了秦嘉嘉面前：“進了沈家，姨媽就拿你當沈家人，原來在鵬城那些暴發戶的氣質還是要收一收，否則你捅了簍子，你媽也不在這邊，沒人能替你擦屁股。”

那天在酒桌上，傅秋睿對妹妹傅秋霞的奚落讓二人不歡而散。傅秋霞從小就對姐姐有一種羨慕、仰望和崇拜。雖然成長在同一片屋檐之下，她和姐姐自身條件的差異高下立判。傅秋睿從下就美而不自知，像是一截剛出土的春筍，無論走到哪里都能亮到發光；傅秋霞卻從小就天生黑皮，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株皺皺巴巴的高粱苗，她的五官都是圓圓的，顯得整個人都帶著一種無法調遷的愚鈍。

作為親姐妹，拿來被比較的場景總是數不勝數。當別人對傅秋睿大加贊賞之后把眼神挪到她身上時，總會經歷一段難捱的沉默，似乎她身上的優點需要大把的時間才能從夯實的泥土下面被發掘出來，久而久之，這種差異在傅秋霞的世界里被無限放大，變成自卑和一種無法消解的痼疾。

她對姐姐的那些崇拜也隨著成長逐漸腐敗糜爛，曾經仰視的高度變成了她們之間一道無法逾越的裂痕，最終轉化成一種扭曲的嫉妒和憎恨。她似乎覺得自己姐姐的一帆風順完全是得益于老天爺的垂憐，正因如此，好像那些本該屬于她自己的好運氣也被一并吸走了。

于是傅秋霞開始拒絕接受來自姐姐居高臨下的幫助和施舍，她抵觸姐姐給她留下重返學校的機會，拒絕姐姐給她引薦的導購新工作，她唾棄傅秋睿施舍她的一切，因為她只想從姐姐那遮天蔽日的陰影底下逃出生天。

最終她一個人跑到了鵬城，不惜使盡手段換來了向往已久的富貴生活，她現在終于用錢買來了表面的光鮮，可她卻變成了被眾人唾棄的那一個，更是最后也沒能被自己的姐姐高看一眼。

所以傅秋霞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女兒秦嘉嘉身上，希望可以用錢給她堆砌一條通往明媚的階梯，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就連自己的女兒也是鄙夷她的一份子。

如今她把女兒送到傅秋睿手里也是有企圖的。秦嘉嘉就像是她的一個分身，似乎傅秋霞也可以借著女兒的身體再活一次，在姐姐的教誨下，重新走回筆直的人生路上。

“還在樓上站著干嘛？下來幫你表妹拿行李。”

傅秋睿回頭瞥了一眼站在二層樓梯口的沈青，沈青這才知道她早就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便匆匆跑下樓梯。

由于樓下的客房常年堆滿雜物，秦嘉嘉只能和沈青暫時住在她二樓的房間里。二人一南一北的成長環境和迥異的生活習慣，讓兩個習慣獨居的女孩矛盾頻發。尤其是平時習慣自由散漫生活的秦嘉嘉，總是暗地里抱怨沈家沒有做飯的阿姨，導致日常的餐食太過單調而不夠精致。除此之外，她還受不了沈家的早起早睡和嚴格的宵禁，她總是深夜舉著手電筒在被窩里偷看言情小說，搞的沈青幾度失眠。

秦嘉嘉在各種運作之下被插進了沈青的隔壁班級。超越同齡女孩的豐碩的身材，充滿異域風情的妝容，和她不拘小節的開朗個性，讓她就像一只誤闖雞窩的孔雀，無法不引起周邊人的關注。她甚至要求別人叫她的英文名詹妮佛而非本名秦嘉嘉，因為在與鵬城一橋之隔的香港，人們都是彼此以英文名相稱，這樣才顯得文藝而時髦。

她的勇敢灑脫，彌補了她的無知少教；她的俠氣豪放又迎得了許多不良少年的追捧；她很快就成了學校里的風云人物，沈青還聽說甚至有男生們大打出手，只為爭得和她交往的機會。她就是這么用自己的與生俱來，肆意譜寫著無謂的美好青春。

期中考的前夜，沉睡中的沈青被臥室窗外窸窸窣窣的敲擊聲驚醒。她發現旁邊秦嘉嘉的位置空空如也，墻上的掛鐘顯示已經凌晨四點鐘，他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在什么時候偷跑出去的。

她躡手躡腳地來到窗邊，才發現秦嘉嘉正披頭散發地扒在窗外，把她嚇了一跳。很明顯她是怕被樓下的沈青父母發現，才從院子里直接爬上二樓窗臺的。沈青趕緊拉開窗把她從外面拽進來，她臉上的濃妝已經花了大半，身上穿著一身縫滿閃光鱗片的短裙，周身溢滿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和酒氣。她看起來已經醉得不輕，隨意地將高跟鞋踢到一邊，一下撲倒在床上。

“你這是去哪了？明天期中考你知不知道？”

沈青壓低嗓子用氣聲責問道。

“去他媽的期中考，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既然不想好好學，干嘛還賴在我家不走？”

“我是來幫你，拉你一把啊，我可憐的表姐。”

秦嘉嘉瞇著眼，用臉貼著沈青的額頭，笑著喃喃。

“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