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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在2003年和2008年分別出版了我的英文著作Street Culture in Chengdu: Public Space, Urban Commoners, and Local Politics, 1870-1930The Teahouse: Small Business, Everyday Culture, and Public Politics in Chengdu, 1900-1950,兩書的中譯版《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和《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分別于2006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和2010年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1]這兩本書的巨大成功以及在學術界和社會上的強烈反響是我始料未及的,《街頭文化》2005年獲得了美國城市史學會兩年一度的最佳著作獎,其中譯本被《中華讀書報》評為2006年十佳圖書,《茶館》的譯文本則被《南方都市報》評為2010年十本“年鑒之書”之一。學術刊物、報紙雜志、網絡上的各種評論,其數量之大,已經遠遠超出這兩本書本身的文字量。

這兩本書的成功當然取決于各種因素,但重要原因是它們反映了以微觀歷史和新文化史的方法研究中國城市的新取向,以及在理論、方法和實踐上的新探索。在這兩本書的寫作過程中,以及它們出版之后,我在世界各地的學術機構做演講、接受各種雜志約稿、媒體采訪等,人們就這兩本書的方法、觀點、資料、寫作曾經提出過各式各樣的問題,他們的問題促使我將自己關于大眾文化和下層研究的許多思考加以總結,而且我在寫作《茶館》第二卷的過程中,對中國城市的研究又有了不少的新探索。所以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便是從書寫城市的日常史詩、新城市史的視野與方法、新文化史的理論、新城市史研究的路徑與概念以及公共空間與公共領域五個方面展示我的這些思考。

書寫城市的日常史詩為第一編,包括第一到四章,討論怎樣進入中國城市內部,進入茶館之后我們能夠看到什么,現代中國的城市管理,以及城市歷史寫作怎樣面向大眾等問題。

新城市史的視野與方法為第二編(第五、六章),主要討論中國城市史研究的主要趨勢和存在的問題,從城市史研究宏觀到微觀的轉向、歷史敘事、尋求下層民眾的聲音、圖像的分析、資料的解讀、歷史書寫、城市重構等方面進行討論。

第三編為新文化史的理論(第七、八章),系統梳理了西方有關主要成果和討論的問題,如微觀歷史、大眾文化、大眾宗教、象征系統、民眾運動、政治文化等。

第四編揭示新城市史研究的路徑和重要概念(第九、十章),特別是對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的理論和方法的思考,討論社會共同體、社會組織和群體、城市空間的政治,以及我自己以微觀歷史眼光和方法研究城市史的思考,其中涉及各種關鍵的概念,包括地方文化與國家文化、“街”“鄰”“社”與公共空間、下層民眾、改良精英等。

第五編集中討論了中國公共領域的問題(第十一、十二章),從晚清到民國公共領域的早期發展,到20世紀中期的衰落,再到改革開放后的復興,展示了20世紀中國公共領域發展的一個大致軌跡。

在結論中,我對柯布西耶、芒福德和雅各布斯發展現代城市的不同理念,提供了一個宏觀的評述;對現代城市的發展和管理模式進行了討論;并指出人們在城市中享有平等的權利,這也是中國城市發展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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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的第一本專著《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1)》的出版(1993年),到《街頭文化》的問世(2003年),其中經歷了十年的學術轉型。我至今清楚記得1991年春天赴美時,從飛機上看著下面美麗富饒的成都平原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的情景,沒有遠行的喜悅,只有離別故土的心酸,因為我不知道何時再能回到她的懷抱。三十多年了,成都仍然是我夢魂縈繞的地方。但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好像從未離開過這個城市,即使遠隔萬里,我生活之大部分,仍然與她密切相關,因為我每天都在研究她,探索她的一切秘密。從《街頭文化》到兩本《茶館》,這三本書可以算是城市微觀史和成都敘事的“三部曲”吧。在撰寫這三本書的過程中,我閱讀了大量原始資料和中西方有關大眾文化和城市的研究,對許多問題進行了思考,這本書便是對這些思考的一個系統整理。

20世紀90年代可以說是我學術轉變最關鍵的時期,即由研究精英到民眾、由宏觀到微觀的轉變。在中國歷史學界,英雄史觀、宏大敘事一直居統治地位,不少學者相信重大選題才有研究的意義,才可能成就好的歷史學家。熱衷于“重大題材”的史家,把蕓蕓眾生視為滄海的一滴水,可有可無,不屑于觀察他們的生活、經歷和內心世界。在我看來,沒有無意義的研究對象,無論我們的研究對象是多么平淡無奇,多么缺乏宏大的國家敘事,如果我們有利用“顯微鏡”解剖對象的本領,有貼近底層的心態和毅力,我們可以從那些表面看來“無意義”的對象中,發現歷史和文化的有意義的內涵。

我把為民眾寫史的史觀,融匯在我的歷史重構和敘事之中。例如關于20世紀上半葉茶館的長篇敘事史,以1900年第一天清早的早茶為開端,以1949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堂倌關門而結束。我在“尾聲”一節寫道:

茶館送走最后一位顧客,辛勞了一天的堂倌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無論是昨晚最后離開茶館的茶客,以及正在做夢的堂倌,他們不會知道,又隔了五十多年后,一位在成都出生長大但流落他鄉的歷史學者,會給他們撰寫歷史。他們不會想到,在這位小同鄉的眼中,他們就是歷史舞臺上的主角。在過去的五十年里,他們所光顧的茶館、他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坐茶館的生活習慣,竟一直是國家權力與地方社會、文化的同一性和獨特性較量的“戰場”。他們每天到茶館吃茶,竟然就是他們拿起“弱者的武器”所進行的“弱者的反抗”。[2]

傳統中國城市的發展,多受制于生態環境、地理交通、市場網絡以及經濟地位等諸多因素及條件的影響,城市空間和文化多是自然形成的,并無一個“總體規劃”或全國的統一模式。因此,中國各城市呈現出結構面貌、經濟功能、地方管理、生活方式、風俗習慣等方面的復雜性,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地方文化。晚清以降,現代化潮流沖擊整個中國,隨之而來的城市改良運動,便是按照一個統一的模式來改造城市,強化政治影響以推動國家控制,反映了整個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一體化的趨勢。但令人驚奇的是,地方文化仍然能夠堅持到最終勝利。只有到了1949年以后,地方文化在與國家文化的較量中,在國家權力的強大壓力之下,才敗下陣來。在改革開放時期,一旦國家的控制削弱,地方文化則又能夠卷土重來。

在研究城市文化的過程中,我為地方文化所展示的強大的生命力而感嘆。例如茶館在城市改良、政府控制、經濟衰退、現代化浪潮的沖刷中,可以隨機應變地對付與其他行業、普通民眾、精英、社會、國家之間的復雜關系。這種靈活性幫助茶館在經濟、政治以及其他危機中生存,而茶館這樣的小商業也成功地筑造了防止現代性進攻的“萬里長城”。人們在茶館追求公共生活和社會交往,這里也是信息交流和社會活動的中心,甚至成為地方和全國經濟、政治、文化演變的晴雨表。由于茶館對市民日常生活的重要作用、多樣化和復雜性,各個政治和社會集團也試圖對其施加影響和加以利用,并總是成為社會改良和政府控制的對象。而利用國家文化改造地方文化,便是其中的措施之一。

成都茶館研究的第二本,花了比第一本長得多的時間(第一本從2002年到2007年),從2007年春天在美國全國人文中心(National Humanities Center)開始動筆,2013年才寫出初稿,后來又經歷了漫長的修改,直至2017年秋,定稿才交康奈爾大學出版社進入編輯出版程序。由于茶館的第二本討論社會主義時期的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里面涉及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等諸多的內容,因此所面臨的挑戰比第一本嚴峻得多。在書稿的寫作和反復修改過程中,我閱讀了大量有關社會主義中國的研究,以及涉及公共空間、公共生活、政治文化的各種專著,從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多學科交叉的視野,對中國城市生活,有了許多新的理解。有些思考,我也在本書的修訂再版之際,將其加入了本書。

本書主要從理論和方法上探索中國城市的研究,從而使我們能夠進入到中國城市的內部,探索城市、民眾、公共生活、微觀歷史的奧秘,使我們對現代化和國家文化對傳統、傳統生活方式、地方文化的沖擊和改造,有進一步的認識。我們將發現,對中國城市的歷史的研究,不僅僅是一個歷史學的課題,也是社會學、人類學、文學等多學科的綜合性的考察。只有通過各種方法和手段的努力,才能真正懂得中國城市的過去、今天和未來。


[1] Di Wang, Street Culture in Chengdu: Public Space, Urban Commoners, and Local Politics, 1870-1930,中譯本:《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三版;The Teahouse: Small Business, Everyday Culture, and Public Politics in Chengdu, 1900-1950,中譯本:《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二版。

[2] 見《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第4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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