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玉盟·將相和
- 衣香鬢影2:千秋素光同(全新修訂)
- 寐語者
- 5063字
- 2024-05-30 14:23:56
臺上鏗鏗鏘鏘唱得熱鬧非凡,演的是龍鳳呈祥,福壽成雙;
臺下明來暗去,看的卻是趨炎附勢,盛衰炎涼。
薛家本是沒落門庭,一別數年歸來的薛四公子卻成了傅總理的座上賓。
出入此間,哪有不懂看風頭的人。
臺上戲還沒唱完一出,這席間里已經來來去去好幾撥人,或是來敘舊,或是來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聽說老夫人賞了鐲子給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親,便殷殷地讓人送來一碟冰糖梅子給蕙殊。
胡夢蝶看蕙殊只會說謝謝,便代她對那丫鬟說,七小姐多飲了兩杯,稍后酒勁緩過來,便親自前去謝謝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臉來,“別再讓我同這些太太們纏了,個個都是人精,我應付不來的。”四少看向胡夢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攬的,這人情還得你去還。”
胡夢蝶睨他一眼,在他耳邊悄聲道,“這位三太太是總理的心尖肉,枕邊風最厲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歡她,嫌她是個戲子出身,這才上你這兒走門子,平常這三太太可傲氣得緊。”
四少笑了,眼梢略揚,“人家傲氣,就不許我家傲氣?”
胡夢蝶杏眼一睜,“噫,你還擺上譜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聲笑起來,徐季麟指著四少,“晉銘一向護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盤旋著他那一聲“我家”,興許是他無心戲言,在她聽來卻是滿心震動。
然而耳邊聽得胡夢蝶“咦”的一聲,“那不是傅夫人嗎,她匆匆忙忙上哪兒去?”
蕙殊聞言抬眸,見傅家大太太果真離開老夫人所在的女賓席位,領著仆從匆匆往前廳而去。
老夫人和賓客都在,當家主母私自離席,這似乎不大得體。
只過了片刻,卻見傅總理也起身離開,往老夫人那兒去了。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夢蝶一人,很快賓客間嘈嘈切切,都覺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風垂簾隔著,誰也瞧不見里邊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貴體違和……此時戲臺上剛唱完一出《鳳還巢》,今兒點的都是老夫人喜歡的曲目。下一出《貴妃醉酒》更是美不勝收,可惜座中已無人有心聽戲。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晉銘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蓋,隨著戲臺上抑揚唱腔,一下下撥著茶面浮葉。茶霧氤氳裊裊,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離。
那臺上正唱到: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
那戲文,彷佛勾去他六魄三魂,除卻粉墨臺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顏,似世間別無牽念。
冬日天色陰沉沉的,剛過午后便暮云低垂,壓得天空似要塌下來。戲樓里外早早掛起喜氣的福壽燈籠,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軟綿綿,似帶上朦朧曖昧情致。
臺上貴妃掩袖銜杯,嗔一聲李三郎,拋廣袖,回流波。
臺下眾人側目,斂聲屏息。
非為楊妃驚艷,卻是那廊前門外,仆婢挑起了垂簾,傅夫人伴著一位紫錦高領長襖,圍銀狐裘披肩的麗人款款而來。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覺那艷光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
不待看得仔細,傅夫人駐足側身,將她讓入內間。
影動珠簾曳曳,人若驚鴻,轉眼消失于眾人眼前。
只那么錯眼間,恍惚只見一個顧盼眼神,風神自若,秋水湛澈。
緊隨其后,是四名戎裝侍從踏進門來。
靴聲沉沉,似風雪天開門撲入的寒風,與這一園子喜慶格格不入。
幾個傅家女眷隨在二位夫人身后進了主間,四名侍從武官在門前左右肅立,連帶著滿園子暖亮的燈光都被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慶里滲入肅殺之氣。
壽宴依舊,然而靜默里,左右喧嘩都停了。
只聽戲臺上貴妃依舊還在唱著,那一出粉墨悲歡并未因誰的出現而改變。
蕙殊沒有回頭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無需從他眉目間尋找答案。
那樣的風華,那樣的身份,再不會是別人。
檀板敲,絲竹囀。
楊妃又唱:
不覺來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袖底一緊,蕙殊低眸,衣袖被胡夢蝶輕輕扯了,似乎示意她去問四少什么。
蕙殊不應,將臉漠然側了過去。
胡夢蝶纖眉擰起,想問晉銘是不是那人,又不敢開口。能令傅夫人親自出迎,敢帶著侍從武官出入總理家宅,又有這般驚人容華……除了那個人,還能是誰。
再看四少,卻依舊端著茶,連手指輕扣茶蓋的姿勢都沒有變,目光專注于臺上,整個人都沉在戲里,從頭至尾不曾向別處看上一眼。
屏風外有吳儂笑語,華服盛妝的三太太領著丫鬟拂簾而來,“我帶了醒酒茶,來瞧瞧七小姐酒勁兒緩過了沒有。”
蕙殊忙起身道謝,礙不過她殷勤,只得喝了兩口濃釅的苦茶。
見四少聽戲聽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貴妃娘娘勾去魂魄,連身邊佳人也顧不得了。”胡夢蝶陪著她笑了幾聲,蕙殊卻木無表情。正尷尬間,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吳地人氏?”
她口音里帶了幾分吳語的婉轉,卻向來以自己鄉音未褪為恥,聽四少這樣講,臉色立時沉了。
然而四少卻說,“霍夫人也是吳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見她,原來是同鄉,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夢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諷,尋思她到北平登臺不久就被傅總理看上,那時晉銘已經遠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從前那檔子事。果然聽她又說,“原來薛四公子也識得霍夫人,這可巧,不如祁小姐與我一同過去,老太太愛熱鬧,沒準兒正想著祁小姐呢。”
“我……”蕙殊沒來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話可推拒。
他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驚鄂回頭,瞪了他,說不出話來。
他微微側臉,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罷。”
他如此得寸進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你早晚會有悔意,這話,他也是說過的。
蕙殊咬唇站起來,心中氣惱委屈,一言不發隨了三太太而去。
(下)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錯過了在大督軍夫人跟前露臉的機會。
蕙殊緊一陣慢一陣地跟著,怕走快了撞見,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見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愛白茶花與紅寶石的女子,終于近在咫尺。
一聲“太太留步”,卻將她二人擋在垂簾外。
傅府總管事滿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爺會見貴客,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去。”
三太太臉色一僵,冷冷反詰,“任何人?那大太太與六小姐呢?”
總管笑道,“在里頭,老太太傳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惱怒,這總管似乎并不將她放在眼里,依然擋駕不放。三太太氣得捏著手巾抽噎起來,“祁小姐,您瞧瞧,偌大個總理府就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尷尬無措,總管見三太太在這兒當口撒潑也慌了神,百般勸慰不聽,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卻見簾子微掀,一個俏丫鬟探出來身,朝總管噯了一聲,“老夫人問,外邊唱什么戲呢?”
三太太與總管都不敢吱聲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對總管低聲道,“趕緊準備著,一會兒客人要走了。”
總管愕然,“這就走,不用飯了?才坐下一盞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么,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說還有要務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壓低聲兒道,“不過往后都是一家人了,還怕沒機會一塊兒用飯么。”
總管喜道,“這么說,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進去,“什么事成了?”
“瞧我這多嘴的,回頭大太太該罰了。”丫鬟掩嘴一笑,面上得色愈顯,倒似故意說給她聽的。也不待三太太說話,徑自放下簾子折身入內。
“六姑娘……”三太太轉頭看總管,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當真喜事近了?”
總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聲音。
總管忙做個噤聲手勢,笑容卻不減,“您還是回了吧,霍夫人一會兒就得出來了,難道您要守在這兒親口問她?”
三太太不說話,轉身走了兩步,險些一頭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卻被她緊緊抓住手腕,發狠似的攥著。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著牙笑,齒縫里切出游絲細聲,“霍公子、霍少帥……大太太總算找著個好女婿。六姑娘這一嫁,真給老爺太太爭氣!”
“當真?”徐季麟將茶碗一頓,險些潑出茶水,“傅霍聯姻,霍夫人是為這個來的?”
蕙殊低頭抿茶,“人沒見著,只聽老夫人身邊丫鬟說的,三太太似乎也是這么說。”
“那就錯不了。”胡夢蝶篤定點頭,“風聲都放出來了,準是事情成了。”
徐季麟搓手,眉頭緊鎖,“這……”
“這是好事,兩家結了姻親,霍督軍跟傅總理合作,從北平到華北,還不成了他們的天下!你跟傅總理,總算是跟對人了!”胡夢蝶喜形于色,然而目光往薛晉銘身上一轉,旋即明白徐季麟為何皺眉,當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誰會計較那點陳年舊事。”
四少亦是一笑。
胡夢蝶琢磨著這話有些尷尬,便站起身來為他二人斟茶,一面將話頭引向今天的戲。直贊那一出《貴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兒,《金玉緣》也是極好……
“都是好戲。”四少接過話音,若有所思地笑笑,“這最好的一出,還是《將相和》。”
“有嗎?”胡夢蝶隨口問,“戲單上沒見有這一出。”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來,拂袖撣一撣衣擺,似在自言自語,“戲聽過了,我也回去了。”
可蕙殊坐著不動。
“小七?”四少微微皺眉。
蕙殊坐得端端方方,毫不客氣將他頂了回去,“我想聽的戲還沒開唱。”
傅府宴罷,賓客魚貫告辭出來,天色已黑盡。
徐氏夫婦住在城中,與薛祁二人所居別墅相隔路遠,便在傅府分道而行。
司機在前面沉默開車,后座上蕙殊與四少也一言不發。
“她走時,你是想去見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四少不語。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識趣。”蕙殊笑笑。
他平靜地目視前方,緩緩道,“我若想見她,誰也阻攔不了。”
蕙殊語窒。
“對不起。”她咬唇,將臉側向車窗,“當日貝兒說得很對,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這樣的秘書,我終究做不來。”
“好。”四少終于開口,“三天后,我離開北平,你回家去。”
他的語聲沒有一絲波瀾,也沒有半點征詢的意思,“季麟兄會派專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貝兒,也可請他安排。”
“謝謝。”蕙殊挺直身子,傷心難過到極處,反而說不出話來。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辦完,你協助得很好,是十分稱職的秘書。”他淡淡側顏,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溫柔全是假象,這才真正的他。
“啟程之日,你的薪資由季麟轉交。”
呵,原來還有薪資。
蕙殊啞然失笑,當日她都忘了問他薪酬,忘了自己是被雇傭,還以為真的做了他的紅粉知己。原來至頭至尾,他仍是個商人,真正的商人。
雇她來北平,仿佛只是為了陪他吃喝玩樂,并遙遙望一眼舊情人。
車已在寓所前停下。
司機拉開門,他下了車,伸出手來攙她。
蕙殊猛地推開他,跑上前臺階,大步向寓所大門而去。
門半掩著,里頭燈開著,傭人并沒有迎出來。
一線橘色燈光從門隙里照出,投在門前臺階上,照亮倦客歸家的路。
是的,她只是客,這里不是家。
蕙殊眼前模糊,淚水將光亮變得愈發朦朧,耳中聽見他在后面喚了一聲,似叫她站住。
她越加快腳步,伸手便去推門。
身后腳步聲急,有人疾奔而來,猛然將她攔腰一圈,重重推向門旁。
咔嗒金屬聲里,一柄烏亮的槍已在他手中,拔出上膛,對準門后。
蕙殊醒過神來,驚覺往日仆傭見車到門口,都會出來迎接……今日卻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暖暖燈光亮著,前園里卻安靜得不同尋常,連花園里的小狗也沒有叫。
他擋在她身前,凝神戒備,下巴繃緊。
里面寂靜無聲。
他以目光示意她回避,槍口輕輕將門頂開一點,猛地轉身,抬腳踢開房門——
一個低柔語聲從里面傳來。
“晉銘,別來無恙。”
水晶吊燈照得客廳一片燦亮,深藍天鵝絨沙發正中,端端坐著那驚鴻一現的女子。
吊燈下細長的墜子被風吹得泠泠有聲,細碎光暈在她身上搖曳。
蕙殊有些目眩,在這境地,呼吸都變得多余。
身旁沒有聲響,他似也屏住了氣息,靜靜望住她。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只是他與她的。
北平冬夜又干又冷的空氣,吸一口也嗆得喉嚨生疼。
終于,他先開了口,“霍夫人。”
語聲冷澀,竟不像是他的聲音。
霍夫人徐徐起身,立在搖曳光影下,遺世獨立之姿,叫人不能直視。
“把槍收起來。”她微低了下頜,顯出婉柔姿態,語意卻堅決。
四少無聲地笑,抬手做出投降姿勢,并不將槍放下。
二樓扶欄后面悄無聲站出四名黑衣男子,目光銳利,手藏在大衣底下。
蕙殊變了臉色。
四少視若無睹,一步步朝她走去。
霍夫人眉頭微皺,一瞬不瞬看著他走近。
他笑著舉高雙手,槍在手中彷佛只是一個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虜。”
說著,他一松手,將槍拋在她腳下。
看著他臉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深。
四目相對,剎那凝峙。
旋即她轉過目光,朝他身后的蕙殊淡淡頷首,“祁小姐,抱歉,請到樓上稍事休息。”
蕙殊明白這是要她回避之意,然而肩頭卻被四少穩穩攬住。
“不必見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
蕙殊似被火星燙到,耳后熱潮涌起。
霍夫人面無表情,側過臉冷冷喚了聲,“許副官。”
走廊柱子后面轉出個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輕男子,面容英俊精悍,以筆挺的軍人身姿向她立正。
“你帶祁小姐上樓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語聲透出不容回絕的強硬。
“是!”許錚靴跟一叩,銳利目光轉向蕙殊,“祁小姐,請!”
蕙殊感覺到四少攬在她肩頭的手一緊。
霍夫人定定看他,似抑制著喜怒,語聲平淡,“別和我針鋒相對,我們不是敵人,從來不是。”
“是么。”他語聲冷漠,“為敵為友,一向是你說了算。”
霍夫人嘆口氣,眼眸深處有一抹憂傷掠過,“我原以為,你會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