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偶像·錦片前程(張恨水全集·25周年紀念版)作者名: 張恨水本章字數: 4474字更新時間: 2024-06-05 17:17:18
第三章 師道尊嚴 法相莊嚴
那位丁古云所痛恨的畫家田藝夫,雖然躺在他自己床上,并不曾睡著,這時聽了丁古云挖苦夏小姐的那番話,覺得她有些受不了。但是自己心里恰有點兒怯懦,又不敢和他計較著,便跳起來,隔了窗戶向他點了個頭道:“我們商量著一件事情,不覺把時間混晚了,現在我馬上送她走了。”丁古云淡笑不笑的,向他摸著胡子點了兩下頭,自回屋子去了。田藝夫看著西邊天腳,云霧里透露幾條紅霞,天空里一兩只鳥,扇了翅膀單調地飛著,正是鳥倦飛而知還。因向夏小姐道:“大概時候真是不早,我送你走吧。”夏小姐也沒有什么話,只有跟了他走。離開這屋子不遠,在水田中間的人行路上,與王美今碰個正著,這路窄,彼此須側了身子讓路,便站著對看了一看。夏小姐又抬起手來理著自己的鬢發,王美今笑道:“夏小姐送藝夫到這里來,于今藝夫又送夏小姐回去,你們這樣送來送去,送到什么時候為止?”藝夫笑道:“我本來可以不送她,因為老丁板著面孔,下了逐客令,夏小姐十分不高興,我只好又送出來,借示安慰之意。”王美今笑道:“老丁就是這種脾氣,不必理他。”夏小姐笑道:“誰又理他呢!彼此不過是朋友,說得來,多見兩回面;說不來,少見兩回面。而且我在下星期一要去上課了,你們這貴地,我根本不會多來,他也討厭不著我。”說時,將眼睛斜溜藝夫一下道:“這都是為著你!”藝夫笑道:“你還埋怨做什么?反正下星期一你就走了。”夏小姐倒是大方,伸著手和王美今握了一握,笑道:“再會再會。”王美今站在路邊,見他兩人緩緩地走著,將頭低了,好像是極不高興,倒不免替他們難過一陣,于是緩緩地走回寄宿舍,見著丁古云笑道:“老先生,我勸你馬虎一點兒,結果,你還是給他們一個釘子碰,將他們碰走了。”丁古云道:“他們這種行為,應該給他們一些釘子碰。”王美今道:“他們也不會再討你的厭了。夏小姐在下星期一就要去上課了。”丁古云道:“上課?她是當學生呢,還是先生呢?”王美今道:“既非先生,也非學生。她是去當職員。”丁古云點點頭道:“我懂了她這種用意,目的是離開她的丈夫和兩個小孩。”王美今笑道:“你始終也不會對她有點兒好感。”丁古云道:“你如不信,緩緩地向后看吧,反正藝夫是不會離開這里的。”王美今把這話放在心里,且向后看。到了下個星期,在藝夫口里聽到的消息,夏小姐果然要與她丈夫離婚,而且她丈夫在貴陽得著信息,因她離開了家庭,丟了孩子不問,也很快地要回到重慶來,打算答應她的要求了。王美今雖是羨慕著田藝夫的戀愛將要成功,同時也就感覺到夏小姐心腸太狠。和丁古云閑談的時候,不免贊同丁古云以往的批評,愿主張公道。他笑道:“她若太與她丈夫以難堪,我有法子制裁她。”王美今道:“你有什么法子制裁她呢?她并不是你的晚輩,也不是你的下屬。”丁古云道:“她服務的那個學校,依了各位推薦我本星期六去演講。我可以和她學校當局說,免了她的職務,而且望你把這話通知藝夫。”王美今笑著搖頭道:“這我又不贊成了。她既下決心離婚,你強迫她合作有什么用處?而況她為了戀愛,連親生的兒女也可以丟得下,職業的得失,怎能變更她的意志?”丁古云道:“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又何必要變更她的意志。不過我勸她對她丈夫的離婚條件,要提得和平一點兒。”王美今道:“這當然可以。好在主動離婚的是自己。她把條件提得太苛刻了,豈不是給自己搗蛋?雖然你這意思是很好的,我可以通知藝夫。”丁古云道:“老弟臺,直到現在,你相信我是個好人了吧?”說著,手理長胡子梢,向著王美今微笑。王美今這番為丁古云的正義感所感動,當日就去通知了田藝夫。凡人在戀愛進行時代,對于愛人的是非得失,有時關念過于生命。藝夫聽了這個消息,哪肯停留,即日就轉告夏小姐。那夏小姐向教務處打聽,果然學校敦請了丁古云先生星期六來演講,她心里轉了幾番念頭,覺得必要先加防范,以免職務搖動。就向教務處毛遂自薦,說是認識丁先生,愿意出任招待之責。教務處的人知道她是學過藝術的,覺得派她招待也氣味相投,就答應了她這個要求。夏小姐有了這個使命,就暗地里布置了一切。
到了星期六,她便早早地帶了一位女朋友,到汽車站上去等候著丁古云。原來由丁古云寄宿舍到某大學,很有幾十里路,必須搭公共汽車前來,夏小姐和那女友靜坐在車站外的露椅上,注意著每一輛經過的公共汽車。不到一小時之久,汽車上下來一位長袍馬褂、垂著長胡子的人。夏小姐不用細看,便知道這是丁古云先生到了,這便率著她的女友迎上前去。丁古云右手捉著一只藤籃,左手扶了手杖,緩緩走向前來。夏小姐笑嘻嘻地一鞠躬,因道:“丁先生,教務處特派我來迎接丁先生。這是我的朋友藍田玉小姐。”說著,指了她身邊站著的那位女友。這位藍小姐也是笑盈盈地向丁古云一鞠躬。丁古云看她時,二十上下年紀,鵝蛋臉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簇擁極長的睫毛,笑起來,腮上印著兩個酒窩兒。她穿著一件寶藍色絨繩緊身褂子,肩上披著一方葡萄紫的方綢手巾,托住頭上披下來卷著銀絲紋的長發。褂子是那樣窄小,鼓出胸前兩個乳峰,擱腰系了一條皮帶,束著鴛鴦格的呢裙子,健壯又苗條的個兒,極富于時代的藝術性。丁古云突然看到,不免一呆,藍小姐笑道:“丁先生,你大概忘記了我了。在北平的時候,我還上過您的課呢。”丁古云道:“哦!我說面貌很熟呢。”藍田玉道:“丁先生這籃子里是什么?”丁古云道:“是我一件作品。”藍田玉便伸手去接那藤籃子,因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我給先生拿著,可以嗎?”丁古云待要多事謙遜,藍田玉已勉強地把籃子奪在手上提著,只得點了頭笑道:“那有勞你了。”夏小姐見這位古板先生已有了自己向來未見的笑容,這就增加了心中一番安慰,心想,縱然他見了學校當局,然而不能立刻就說我的壞話,自還有其他辦法,來和緩這個局勢,因向丁古云笑道:“丁先生,我和這位藍小姐是老朋友,現在我們同在這附近租了一間屋子住。是她在家里看書,我辦完了公回去,就和她談天取樂。有時說到了丁先生的藝術,我們就說,可惜沒有時間,要不然的話,我們就可以在丁先生指導下學些雕刻。”丁古云將手摸了胡子梢,向她們微笑,問道:“這話是真的?”藍田玉笑道:“當然是真的。”丁古云道:“藍小姐現在沒有什么工作嗎?”她笑道:“現時在一個戲劇團體里混混,那還不是我真正的志愿。”丁古云還要向下繼續時,那學校里又派了一批人前來歡迎,見面之下,大家周旋一番,自把談話打斷。
到了學校里,藍田玉給他提了那個籃子,直送到受招待的客室里。學校方面免不得問問,這位是誰。丁古云因她是替自己提籃子來的,卻不好說是方才見面的人,因笑道:“是我的學生。”學校當局以為是他帶來的人,也就一并招待。而招待的主要分子,又是夏小姐,也不會冷落了藍小姐。在客室用過一小時的茶點,已到了丁古云演講的時間。為了容納全體學生聽講起見,演講的地方是大禮堂。學校當局把籃子打開,將丁先生新做的一件作品,送到演講臺的桌子上陳列起來。然后由教務主任引導他走進大禮堂,踏上演講臺去。當丁古云隨在教務主任之后,走上演講臺時,臺下面數百學生見他長袍馬褂,胸前垂著長的黑胡須,鼻子上雖然架起了圓框大眼鏡,依然藏不了他眼睛里對人所望的威嚴之光。這些學生不少是聞名已久,立刻噼噼啪啪,猛烈地鼓了一陣巴掌。教務長先走到講臺口向下面介紹著道:“今天請丁先生到我們學校里來講演,這是我們一種光榮。我說光榮二字,并非敷衍朋友的一種套話。要曉得丁先生是實際工作的人,平常不大講演。還有一層,北平藝術界,外面有許多傳說,全不正確。雖然有幾個藝術學校風紀不大好,可是丁先生無論走到哪個學校,決計維持師道尊嚴,不許學生有鬧風潮的事發生。至于丁先生個人的修養,那更不必說。今天見著丁先生,各位可以看出丁先生這樸質無華的代表,可以證明平常人說,藝術家多半是浪漫的那句話,未免所見不廣。”說著,他指了桌上一尊半身頭像道:“這個作品,便是丁先生自己的像。這作品是他對了鏡子塑出來的,由他的手腕,表現他內心的情感,自然是十分深切。而丁先生對這個作品,是由一個‘教書者’題目下產生出來的。這很可以用佛家法相莊嚴一句話來稱贊他。莫說別人,便是我看了這莊嚴的法相,心里也油然起了師道尊嚴之感。便是這一點,也可以證明丁先生的藝術手段如何了,現在就請丁先生講著他的藝術心得。”說著,他退后讓丁古云上前,又是噼噼啪啪先一陣歡迎的掌聲。丁古云在教務長那一番恭維之下,越是把他所預備好了的演講詞加重了成分。最后,他也曾說到自己塑自己的像。他說:“我們走進佛殿里,看到那偉大莊嚴的偶像,便會起一種尊敬之心,這就是宗教家的一種傳教手腕,便是中國的佛家所講的許多禮節,又何嘗不是一種造成偶像的手段呢?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就是這個道理。偶像兩個字,并不一定是壞名詞。一家商店必須做出一個好字號來,才能得著商業上的信任。一個人必須做出一種身份來,才能得著社會上的信任。這身份與字號,就是被崇拜的偶像。不客氣地說,斯大林是一尊偶像,希特勒也是一尊偶像。唯其蘇德各有這樣一尊偶像,才能夠領導著全國人民,死心塌地對了一個目標去做。日本的天皇,就不夠做一尊被崇拜的偶像,因為他不能讓全日本人聽他的話,而只是被戲弄的一具傀儡罷了。大家不要看輕了偶像。一個國家要為自己造成一尊到世界示威的偶像,要耗費多少錢財,要流多少血?一個人要把他自己造成對社會有榮譽的偶像,要費多少年月,要耗多少精力?這些話,是我雕刻塑像時候揣想得來的。偶像的做作,也許有人認為是一種欺騙,可是也不妨認為是一種誠敬的示范。所以宋儒的理學,有人認為是治國平天下之本,有人就認為是作偽。但我在學校的時候,我寧可把我的思想側重于前者。因為這樣,便含有一點兒教育性了。以我自己為例,假使我成了一尊偶像,引得大家信任,而對雕刻有進步的研究,豈不是我所心愿的嗎?”丁古云這種說法,倒也是人所不敢言,曾引起了好幾陣熱烈的掌聲。最后,丁古云指了那件作品笑道:“這一點兒東西,送與貴校,作為今日演說的一個紀念。看看我將來做得了偶像做不了偶像?”他于此便說完了。教務長又向講臺口上,申謝了一番,他說:“若以今日這種觀感而論,丁先生在藝術界的地位已經夠得上一尊偶像了。我們敬祝丁先生這偶像,發揚光大,變成佛殿上的丈六金身。那么要崇拜的還不僅我區區同堂師生而已。”丁古云聽說,摸了胡子微笑,好像是接受他們的這種頌詞。在歡笑和鼓掌聲中,結束了這場演講,學校當局,依然引導著他到會客室來,再進第二次茶點。那位藍田玉小姐隨著夏小姐的招待,卻也跟在這里陪用茶點。她似乎感到丁先生道貌岸然,自己這摩登的裝束,伺立近了,是不大協調的,所以很鎮靜地坐在客室角落上。丁古云雖覺得她還隨在一處有些可怪。也許她特重著以往的師生情感,不忍先行告別。這也是當學生的人一種禮貌,也只好隨她去了。正因為不曾到五分鐘,聽講的學生又魚貫而入,個個拿了簽名簿子遞送到面前,要丁先生簽字。他摸了兩摸胡須,垂了兩只馬褂大袖子,向南面望著。臺階下面草地上,在一群青年前面,擺了一架相匣子,鏡頭正對了這位法相莊嚴的丁先生。他后面是客室屏門,那里正有一塊橫匾,寫著“齊莊中正”四個字,益發襯托著這相照得是得其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