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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一雁

第一章 檻中一虎

湖北襄陽府,是季漢諸葛亮躬耕高臥之地,在昔鐵路未筑,這地方便是入豫要道,和河南南陽府隔省對峙,綰著荊、豫二州的門戶。府城人煙稠密,商賈輻輳,景物繁華,竟與省會不相上下。又值比年豐收,民生康樂,雖正當雍正朝,政尚威猛,屢興大獄,這襄陽府倒好像天高皇帝遠,依然安謐如常。這一天府衙起更,街燈已上,市廛間還是熙來攘往,茶寮酒肆,時聞弦歌,點綴著升平氣象。但在府城的另一隅,卻夜暗天昏,正有一群可憐蟲,呼天吁地,呻吟于鐐梏鞭笞之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度著人間地獄的苦楚。這一隅地,就是襄陽府首縣的監獄,牢獄中屋矮燈昏,一條狹長的甬道,兩邊對峙著黑色鐵葉子木門,門閂緊閉,便是一間間的牢房。牢卒們這時候正忙著,各個的挑燈籠,提皮鞭,將監房一間間挨次察看一過;時時從他們腳步聲中,透出鞭撲叱罵聲音和隱隱的泣聲。甬道盡頭處,另有巨大的柵門,門楣畫著像虎頭一般怪物,吞住了柵門,這便是死囚牢。獄吏馬修仁按時收封放茅,率領四個獄卒,挨號點名。獄卒各有職司,一個抱木牌,每到一監,就按木牌上所寫的姓名號數,大聲喝問。罪人一到獄中,便沒有姓名了,他的大名立刻變成某字的第某號了。從來獄吏之尊,古有名言,司獄儼然地指揮著獄卒,獄卒厲聲地呼名叫號,囚犯兢兢應聲報諾。每查點完一個監房,驗明無訛,另一個獄卒,趕緊過來,咯噔一聲,加上大鎖,不到次晨,不得特命,是不準再開的。這就叫查牢封號。

司獄吏馬修仁和四個獄卒,一號跟一號地查點過去,有的囚犯應聲稍遲,辭色稍差,輕者被呵斥,重者那持皮鞭的獄卒,就劈頭過來一鞭,立刻鬼哭狼嚎,慘不忍聞。這樣逐號查點過去,獄吏獄卒滿臉露出厭倦神色;這本來是照例公事,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哪會高興得來?而且監房里別有一種惡濁氣味,令人觸鼻欲嘔。

可是查到第七號監房,馬修仁和四個獄卒,頓時改換了一種神色,五個人個個臉上帶著一種緊張,這第七號監房的罪犯,囚首垢面,與眾無異;但是另有與眾人不同之處。一個年近五旬的囚徒,是個虬髯漢子;另外一個是年約二十四五的壯年人,卻好像柙中虎似的,蜷伏爪牙,猶帶棱威,都不似尋常百姓。

這虬髯漢名叫蔡江,是江湖上劇盜,作案累累,雖然幸逃誅戮,卻是終身難脫縲紲之苦;他是由斬監候,經過大赦,被判為終身禁錮。那個青年人,卻是奉旨嚴拿,罪名不測的欽犯,逃亡到襄陽府屬縣被捕。幾次研訊,沒有口供;因為是要犯,也不敢過用重刑,囚在這里日子不久。司獄吏和獄卒,對這樣犯人,可說是另眼看待,既不敢管束他過甚,也不敢監視他稍松,幾乎是逐日戒備著,怕他自戕,防他越獄,更怕生出想不到的枝節,比如勾黨炸獄,呼援劫牢。

獄卒把皮鞭緊握著,上前打開監門,兩個犯人釘鐐啷當,聞聲全直起身來。持鞭的獄卒,小心盯著犯人的舉動,挑燈的獄卒高高地把燈舉起,照例地點了名。馬修仁借著燈光,仔細看了看犯人身上,又看了看門窗;忽用和藹的顏色,向劇盜蔡江說道:“蔡江,你要好好地守監規,熬得出來的。你也是條漢子,不許胡纏。王頭管犯人,礙著你什么事,你卻發瘋?再不許那樣了!”

劇盜蔡江濃髯一動,張開了大嘴,一雙豹子眼倏一開闔,灼灼發光,丑怪的面貌,忽然浮現出笑容,又眨了眨眼,向獄吏馬修仁道:“馬老爺,俺蔡江是個粗魯漢子,卻也最識好歹。你老爺十分抬舉我,俺斷不能給你老惹事。你老別聽王老標那個鬼種的屁話,俺多咱胡鬧來?俺在這里有年數了,俺不是新來乍到,俺就是不受欺負,也看不慣狗子們欺負人。俺就是這顆六斤半,早賣出去了,俺現在還頂著它,算是白拾的,不打緊。”

司獄吏眉峰一皺,勉強笑了笑,罵道:“混賬!蔡江你又來了,王頭辦的是公事,你倒挑剔他,你就夠不上做難友的道理了。”把手一揮,蔡江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也不再言語了。

獄吏復向那壯年犯人道:“喂,三十六號,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壯漢子。可是好漢子做事,明明白白,不要給辦公事的人找麻煩。你看這里上上下下,待承你兩個,就算很夠面子,你就該安安靜靜地待著就是了。你怎么在這里亂說一氣,說的全是一切離經叛道、叛逆不軌的話,他們做公的當然攔你,不教你說。這也是監規,監牢本來嚴禁犯人私談,更不許煽惑人心;你怎么見個人影,就信口胡訾,罵起朝廷來了?”那少年壯士,面色白而微青,時露憤郁之色,有一種逼人英氣,仍不可侮。聽獄吏這么說了,微聲答道:“馬老爺,我說的是句句實話,謀位殺兄的人,是不是衣冠禽獸?……”

這少年還要往下說,馬修仁忙掩耳攔住道:“我本來訓誡你,不教你亂說;你怎么對我也說起這個來?”少年犯人笑道:“馬老爺不要害怕,一人做事一人當;言者有罪,聞者無罪,我是要說我自己的話,連累不到別人身上。”獄吏皺眉道:“你再這么隨便說話,我只可把你挪到五十七號里去了。那里又暗又潮,我就把你一個人監在那里,看你向誰白話去。這里也有箍嘴的東西,我可要對不住你。”

少年犯人不禁一笑道:“馬老爺,你以為我故意講這些話,給你不心靜么?不過我如魚骨鯁喉一樣,不吐出來不痛快。你要把我挪到單間獨囚,我更是求之不得。你要堵我的嘴,那也隨你的便,你可揣量著點。”獄吏改轉了話頭,漫問犯人道:“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姓趙,姓胡,姓劉,哪個是你的真姓?”少年犯人微微一笑道:“呼牛喚馬,任從公便,我倒很不在乎。案卷上派定我姓胡,監里派定我叫三十六號,我就姓胡叫三十六號好了。”修仁道:“你是哪里人?”犯人道:“大清朝的人。”

獄吏雙目一睜,隱蘊怒意。本想逐日與犯人閑話一會兒,可以勾出一點實情來;這個犯人年紀不算很大,卻是城府很深,竟一點不露破綻;口吻中還敢帶出嘲笑的意思來。這要是尋常犯人,他怎敢!無情的皮鞭早打上了。知府曾經一再親自提訊過他,問他:“允禟的次子,被人隱藏在哪里去了?”犯人就連允禟這個人名,都裝作聽不懂,別的話更難鉤稽了。

司獄吏道:“三十六號,你是會武功么?”那犯人笑著搖搖頭,獄吏道:“你監在這里,我們奉公辦事,也沒有力量減免你的罪,也不忍用酷刑挫折你;我們都憐念你是個好漢;總而言之,你不要教我們為難,以后你口齒間,少要胡講吧,教上頭知道了,彼此不便。我聽說你打算越獄逃走,你可不要胡想,你萬萬跑不出去的。你想你乃是個朝廷要犯,這監獄里里外外戒備得很嚴很嚴,你就是插翅變作一只鳥,也逃不開去;何況身上還帶著刑具?其實事有事在,你如果真沒有窩藏允禟的次子,案子自有昭雪之望。你看我們待承你,總算很刮目的了;我們不承望你感激,只盼望你光棍做事,不要給我們過不去。要知道給我們添麻煩,也就是給你自己找不方便。”末了的話,明明帶著一點兒威嚇。犯人立刻答道:“謝謝馬老爺的恩典,我心上明白的。至于越獄的話,那簡直是笑談,可又說回來啦,哪個犯人不想飛出去?誰還有這個迷,愿意蹲在獄里等候砍頭的?只可惜犯人還沒有插上翅膀,空有飛的心,沒有飛的機會。”

馬修仁微微搖了搖頭,這個漢子軟硬不吃;若不是府尊諄諄密囑,獄吏早就給他點苦刑,教這三十六號嘗嘗,看他到底身在監籠之中,還能啖人不成?獄吏重重哼了一聲,看時候不早,趁勢收篷道:“你只好好遵守監規,彼此都好。”又向劇盜蔡江道:“還有你。”蔡江答道:“我沒錯,馬老爺望安。”馬修仁道:“不是沖你一個人的事,這三十六號,總是新來乍到,你多照顧他點。你總是鋪頭了,你得替我多操一份心。”說罷,對獄卒道:“收封吧,后牢還沒查到哩。”

五個人退出來,獄卒咯噔的一聲,照樣把七號牢房上了鎖。紙燈前導,馬修仁率領獄卒,到后牢點名收封;卻另換了一種嚴厲的神氣,鞭笞哭叫之聲又起來了。

襄陽府是府縣同郭,縣衙大獄,共有二百余號的輕重罪犯,牢房共三十余間。修仁按名查點收封,暗囑獄卒,對這三十六號要犯胡英,太守有諭,須嚴加警戒,不得疏忽。獄外責令壯年快班加緊巡守,并且臨時由襄陽總鎮調來營卒一隊,協防大牢。

自從這三十六號犯人入獄之后,外面風聲驟緊,也不知從哪里放出來的流言,說是這個名叫胡英的罪人,別看他年輕,實是江湖上一個有名人物:只怕他猛虎入陷,不甘籠絡,早晚會弄出事故來。襄陽府知府袁士輝,是政途中一員能吏,視民十余年。所至以干練稱,行事未免酷烈些,仕襄陽府正堂,尚未期年,不想突然遇上這棘手的案子。

這時候,朝廷上“奪嫡”一案,鬧得血淋淋的,許多宗室朝臣,被株連屠戮的很多。當清圣祖康熙皇帝龍馭上賓。皇太子早卒,皇四子胤禎,皇八子允祀,皇十四子允禟,結黨爭位,皇四子胤禎用陰謀獲得帝位,是為清世宗雍正帝,記恨爭位之仇,遂下辣手,慘殺諸弟。大將軍年羹堯,曾經參與奪嫡密謀,卻與十四子允禟私交甚好。雍正陰命年羹堯戕害十四子,年羹堯不肯,反上密本保奏。雍正大怒,又因別的關系,不久便把年大將軍賜死。

這個華山胡英便是年大將軍的門客。年大將軍料到狡兔死,走狗必烹,料到雍正殺完了親兄弟,更要殺害他奪嫡的功臣了。當他身任四川總督,忽然特旨調他為杭州將軍,便曉得殺身之禍已至,遂暗將次子年紹武,托付給親信武士華山胡英。胡英受了托孤之重,將紹武潛藏起來,亡命河南,四五年來幸未漏跡。不意第六年上,胡英為人所賣,以致失腳,落在獄中了。

告密賣他的人,并不是仇家,或者還可以說是同黨。告密的是當年大將軍府中的護衛,叫作汪長年。其時年大將軍正在羅致江湖上奇才異能的人物,禮賢下士,頗得了些人才。這汪長年倚仗將軍的威勢,又工心計,善于鉆營,居然發了財。禍作時,府中士吏也都星散,有的被官府拿去,以別的罪名處死。汪長年卻走了一步運,恰因母喪請假回籍,僥幸脫了大禍。他變姓名亡命潛蹤,也是埋首六年,幸無識者;不料風塵中遇見了胡英。他們舊本相識,故人患難相逢,起初念舊情深,彼此都無詐虞;但汪長年一路逃禍,家資耗失很重,眼下度日十分拮據。偶爾聽胡英說,年大將軍的二公子,被他救了出來并攜帶了不少細軟珍財。又說同僚們星散各地,感念故主之恩,雖當勢敗,還有非常的密謀。汪長年久在窘鄉,聽了這話,受家中人的慫恿,陡起負恩之謀,遂動告密之念,害得胡英由此落網了。

汪長年這一次告密,一來要洗刷自己的罪嫌,二來借告密之功,自己從此可以公然出頭,三來便是盼望得賞救窮。此時告變之風大熾,朝廷每每地拿犯人的資產充賞。汪長年貪財辜恩,竟到湖廣總督衙門告密。不說是窩藏年大將軍的次子,反說是允禟之子。總督大驚,立刻委干員持密札,飭府掩捕。居然一舉得手,把胡英擒來,寄押在縣牢。卻是有一事不了,那主犯年將軍之子,竟沒有搜著,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這案交派到襄陽府辦的;委員和太守密議,一面由委員馳驛回省請示,一面由府縣將要犯收押,嚴訊余黨,追捕逃犯。于是胡英在縣監一囚經旬。

湖廣總督一聽主犯未獲,就不敢奏報請功,把幕府文案邀到內堂,商量本案應當怎樣處理。幕府說:“皇上明察,又最關心這件案子,東翁要等主犯捕齊到案,再行奏報;只怕萬一把這消息泄露到京中,要是內閣先問下來,可就多有不便。依晚生看,還是迅發奏折的好,皇上見奏,一定欣悅。”總督皺眉道:“可是跟著皇上一定找我要那主犯,我卻沒有拿到。隨后將主犯拿到歸案,是很好了。萬一事情不順手,主犯捕不著,皇上要得緊,這可自尋苦惱;請功不成,反惹事了。”賓主之間,密計良久,還是暫不奏報,先命襄陽府把犯人提省親訊。料到府官遇上這種案情,必不敢嚴刑取供,不用酷刑,自然追究不出逃犯來。巡撫決計要自己親訊,又諭知襄陽府,解送犯人,沿路要嚴加防范,火速解來為要。這一番商議,乃是胡英被擒二十日以內的事。

胡英本名,并不叫這個,他這是假名。他實是少華山山畔的人,又是武當派有名技擊之士,真名叫華山虎孟英,這一次要起解,可就給襄陽府添了苦惱!搜捕孟英時,乃是知府袁士輝定下密計,仗著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孟英猝然誘擒。孟英絲毫沒有防到,所以官府方才僥幸得手。現在縣獄寄押,縣官固然是晝夜提防,恐怕出了意外;襄陽府為本案原辦,更是提心吊膽,這一回起解,更是遇到難題。在巡撫與幕友密議奏報之后,緊跟著就是知府與幕友密議起解之時了。而華山孟英,傲然囚處在獄中,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要二阿哥逃出羅網,他想:“自己拼著一身傲骨,來受酷刑。”只可惜倉促被獲,沒得服毒自盡,滅口全忠!

但是消息傳播得很快,孟英一入獄,外面的同黨和江湖會幫,陸續得了信耗。官部掩捕孟英,盡管做得機密,盡管是帶同眼線汪長年,乘夜包圍了孟英的寓所,終于由近鄰口中,慢慢透露出風聲,于是孟英的死友,在幾日間,歷歷落落,趕來了四五個,另外還有邀著別的風塵人物來的,也有的溷入城中,也有的潛伏在郊外,很想伺機搭救這個華山孟英。

這潛蹤而來的外援,竟分兩派,一派是孟英的同事,是年大將軍星散在各處的死士。另有一派,竟是明末遺胄,要伺隙圖謀死灰復燃。苦于無機可乘,今見將軍的門客志在護孤,也與雍正作對,這些遺臣打定主意,要把孟英拉攏過來,要做一個道不同,不妨同謀的伙黨。現在來到襄陽城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行腳僧,號稱太湖一雁,攜帶一個頭陀侍者,就在郊外荒山野寺中,掛單駐錫。這隨行的頭陀,年約三十七八歲,面目丑怪,膂力很強,名叫什么鐵丁,肩挑一口銅鐘,到城里大街小巷,敲鐘募化,各弄亂串,說要重修這荒山的廢剎,老和尚太湖一雁,就敲木魚,喃喃誦佛,向善男信女求布施,也說是為了修廟,不知怎么一來,惹得做公的注了意,兩個捕役,截著二僧,翻來覆去地盤詰,最后把他師徒逐出城外,好像還敲了一筆錢。但師徒二人縱遭驅逐,依然戀戀,仍在城廂以外,大小村莊,挨戶化緣。

據說這老和尚頗有道法,能夠畫符給人治病,施圣水給人消災。村莊人競相傳說,有的人便覺得老壯二僧跡近詭異,但事不干己,也沒人聞問,只有北關的一個地方,曾找了頭陀一趟,后來也完事了,大概也是圖了錢,便不根究,老壯二僧在襄陽城郭,方圓左右,出入募化。

忽一日,又來了一個年輕女尼,帶發修行的模樣,不知他們出家人有什么講究,竟逢人打聽太湖一雁老和尚的落腳處,有那閑人指告了她,她尋到老僧,同上山寺。也不知耽擱有多久,也不知他們說些什么,臨出來時,有人瞥見女尼,眼淚汪汪,低頭急馳,隨后便不見了。

跟著湖北地方,竟傳出現了豆兒和尚,說是拍花的妖人,不但妖言惑眾,還拐騙小男弱女,開膛挖心,配賣蒙藥。有幾處城鎮,發現這豆兒和尚,到茶寮酒肆,說書館,雜技場,把一袋煮豆,施給客座,就便募緣;人吃了他的豆,據說是迷糊失心,不死必瘋,再不然,就跟了和尚走。這樣的謠言傳播出來,賣豌豆羅漢豆的小販,都吃了掛落,行腳僧人也受了嫌疑,誰也不敢給小孩買豆吃了。在襄陽城內外,有的人就指目這擔鐘化緣的二僧,疑心他必是豆兒和尚的一黨。卻也奇怪,自從謠言一起,自從女尼一到襄陽,太湖一雁師徒驀地銷聲匿跡了,似是聞風避罪,這謠似乎有因。

隨后在襄陽城內,又發現兩個異鄉口音的男子,總在府衙縣獄左右徘徊;一連三日,流連不走,東張西望,形色可疑。六扇門里頗有幾個高眼力的人,看出這兩個男子行止不對勁,就上前搭訕,試用話詐問他。經這一詐,到第二天,這兩個男子也不再露面了。

像這些情形,只有捕役下邊的人,略覺可疑罷了,襄陽府正堂袁士輝并不曉得。袁知府只知這是欽犯要案,沒想到外面有人營救。袁知府親自提訊華山胡英,究問余黨,要尋允禟次子弘基的下落。這天開審,把胡英提到內堂花廳,先用好言誘訊。這個胡英口風很嚴,把真相瞞得滴水不漏,他只承認自己是安善良民,連年羹堯的名字也不懂。不想正在這時候,突在縣牢后街,抓獲了兩個夜行人物。這兩個人用全副掘洞的器具,正在挖掏大牢后墻,被干捕擒獲,從兩人身上搜出一張年貌單,一張縣房圖;那年貌單,正寫著胡英的形貌和年歲。把這東西呈上去,知府和縣官嚇了一大跳,這才知道案情嚴重,獄中囚犯膽敢劫牢造反。這萬萬疏忽不得,除了加緊戒備,多調官軍,嚴防越獄外;袁知府連忙飭役,把兩個夜行人物押到,由袁知府隔別開親加訊審。這兩個夜行人,一個自承名叫黃友明,一個自承名叫謝林,也不知是否真名真姓。經百般拷問,兩個犯人只供認是小偷,再不肯承認和胡英通謀。

袁知府大怒,把胡英提出來,教他三人對質。這華山孟英看了看黃謝兩犯,情實不認識。袁士輝本是干員,也知他們三人之間,未必認識,若是認識,就用不著帶年貌單子了。但是袁知府料定他們必是同黨,多方設計,要誘出他們的實供來,結果一番徒勞,三囚全是硬漢。知府氣得拍驚堂木,要用嚴刑,重加拷問。對于華山孟英,因是要犯,不敢過用刑法;對這兩犯,把夾棍板子種種嚴刑全都用上。兩犯受刑仍不肯招。隸役一喊堂威,把夾棍收緊;兩犯人昏厥過去了,這一堂沒有問出結果來。

袁知府跟省中委員商議,隔了兩日,重復提訊要犯,和委員一同會審。這一回,由委員用好言誘導,對兩犯道:“你倆必是受了別人撮弄,他們不出面,支使你二人做這劫牢的事,你的同黨太不好了,他們的居心實在陰險。我看你二人也是一時癡迷,你若招出實底,本府定要從輕發落,不往重罰上問你,開脫你二人,你二人不要自誤啊!”黃友明、謝林笑道:“二位老爺,我兩人本是窮極無聊,才做這挖洞偷東西的營生,不想挖錯了地方,我們真不曉得錯挖到縣衙門了。我們是初犯,老爺開恩,下次我再不敢挖了。”

委員把驚堂木連拍,喝道:“你還要裝傻?你不怕皮肉受苦,你還支吾么?”堂役再將重刑擺上,威嚇二犯。二犯破出死來,矢口不承認。

知府和委員又重提華山孟英。經反復訊問,孟英一時失言,微露破綻,問官立刻啃住緊釘,孟英索性負怒供道:“你們也不必多照顧我了,我多謝二位老爺的盛情。你說我暗藏著允禟世子,我就算暗藏著了;這個事老實說,成則為王侯,敗則為賊寇,我早不想活著,你們殺了我吧。你二位不能做主,你們趁早把我起解。我是早就不要性命的了。你問我的同黨,我早沒有同黨。就有同黨,也被雍正威逼利誘一一收買了;我的同黨,只有我一個人。”

委員反復詰問,不得真情,不覺動了火,喝命動大刑。袁知府有心攔阻,又不肯駁面子。兩旁皂隸吆喝一聲,將刑具給犯人掌上。孟英緊咬牙齒,挺刑不語,夾棍連滑,孟英面目變色,竟昏死過去。知府一見不好,忙將衣袖微微一擺,立刻停刑,掌刑的官役用藥物冷水噴救,半晌,孟英才緩過來,態度越發挺傲,至死不招。知府向委員示意,暫把孟英搭下去,再訊黃、謝,兩個犯人各受了兩夾棍。兩人受刑不堪,已然出了聲,卻是仍無實話;上了刑,連喊有招,刑具一下,又狡展抵賴。這一來,激怒委員,知府袁士輝竟攔不住,把三個犯人連夜熬審起來。一干鄰證,也連累受了刑。

這件欽案,要緊的是要尋主犯年紹武和允禟嗣子。袁知府派出許多番役,查店查街,一來緝逸犯,二來搜捉通謀破牢之人。堂上訊供,也加緊辦理,一連問了數堂,全在夜間。知府知道委員辦得過于操切。因為是上差,是巡撫的親信,他也不好明駁,只得委婉勸解,最好少用刑訊,萬一問出差錯來,案子便不好了結。不意刑訊之下,果然出了差錯,卻不是重刑拷死了人犯,乃是罪犯外邊同黨,趁著過堂,動起手來。

這一夜,府衙明燈輝煌,委員和知府又在內花廳,提出犯人熬審。把華山孟英和黃、謝二犯同時押到堂上,對面用刑,也是拍山鎮虎的意思,借此恐嚇犯人,逼取實供。更番上刑,依然不招,委員漸覺到技窮,正要另換非刑,忽然嘩啦的一聲響,一道青光自天而降,穿花廳直飛到公案桌上面,把筆筒朱硯打得粉碎。委員一聲慘呼,斜身栽倒在另一公案上。知府袁士輝嚇得站起來,又坐下了。全堂驚叫,齊喊:“不好,有刺客。”倏然見兩條黑影手握利刃,從花廳對面房上,如飛鳥掠空,翩然竄到堂前。花廳當時大亂,府吏以下書吏皂班,狂喊亂竄。燈影閃閃,人影紛紛,知府到底是把能手,拼命喊了一聲拿賊。邏卒應聲大呼,上前捕兇欲前又卻。這兩條黑影分明是兩個夜行人物,百忙中看不清真面目,只瞥見一身青色,明晃晃耍著刀。兩個刺客左右手又一揮,立刻浮起一層迷蒙白霧,籠罩在全堂上,對面不見人跡。霧影中,恍恍惚惚,似見這兩個刺客撲奔了受刑的孟英。

知府驚悸亡魂,登時醒悟:“這不只是刺客,這是劫犯!”扯喉嚨又喊了一聲:“拿,拿!”忙亂中,颼的一聲,花廳西墻又飛躥下一個刺客。這刺客也是一身黑衣,身才抵地,回手摘取背后的弓,開彈弓一陣暴打,把官役邏卒打得亂撲亂撞。那先下來的兩個青色人影,在迷蒙白霧中奔突,一個驅殺廳上官人,一個抽削鐵寶刀,俯身過來一扯孟英,噌的一聲,用力猛削鐐梏,可是咯噔一聲沒有削動。同時隱隱聞得訊話聲:“還走得動不?”華山孟英低聲說:“不行!”他遍體鱗傷,已難掙扎;刑具未除,逃走更難。

這時節,委員顛撲在地,有他攜來的跟班,冒著勇氣救主,把委員背起來,就跑入后堂。知府喊了幾聲拿拿,也抽身跑到屏風后。書吏官役逃的逃,喊的喊,花廳只剩下邏卒皂隸,被那持彈弓的刺客,一陣亂打,都打跑了。卻圍著花廳,一疊吆喝:“有劫差事的了,有刺客了!”也有大膽的奔出來傳呼救兵,催眾拿賊。

花廳后墻又跳出兩個刺客,一個提刀,一個張弓。乘著蒙蒙霧影,忙忙地一齊斬截刑具,背救囚犯,由那持彈弓的人開道。一共五個刺客,竟要當場劫救要犯,可稱為膽大氣豪。鐐梏太堅固,刀削不斷,忙用百寶鑰匙來開;無奈這鐐梏不只是分量重,鎖得緊,而且鎖孔全都灌了錫。費了很大力,僅僅銼折了腳下刑具,手上的桎梏再無暇來開,三個刺客背起了三個囚犯,喊一聲:“得手了!”

可是他們得手了,官軍也得信了。公堂上一亂,早就有人馳報府標和襄陽鎮兵,先有一撥人趕到,把官衙包圍,由外向內攻救。番役三班,護衙的標兵,將火把高照,刀矛弓箭齊上,一員武官催眾從后衙繞入,里應外合,來拿刺客。

三個刺客背著犯人,兩個刺客用彈弓利刃,一個當先開路,一個斷后護友。頭一個刺客背走了華山孟英,一躍出了花廳,再躍上了花墻,更一竄便可闖出內堂。

借著彈弓開道之力,頭一個人居然闖出去。第二人闖出花廳,一連三躍,竟未能搶上墻頭,刺客的彈弓把官兵打得七零八落,官兵的弓兵手也開了弓,一陣攢射,把刺客也給阻住。第二人背著黃友明,三躍未能上高,只得循墻而走,第三人背著謝林,竟未能撲出來。反而折身向后走,奔向屏風內宅中。百忙中,到底不能相顧,刺客散了幫。斷后的刺客忙返身援救,索性分道向外逃。

這樣一來,給官兵騰出展手腳的功夫,迎頭一陣亂箭,跟著刀矛兜抄;刺客踉踉蹌蹌,擇活路便走,越發地不能相顧。第二個刺客貼墻而逃,突中一箭,囚犯黃友明惶急中,忙叫道:“快給我一刀!”這刺客不暇回答,背上背著人,手上揮動刀,把甩手箭連發,一抹地搶到二堂,突然又遇阻撓。再要退回,亂箭從背后如驟雨一般上上下下射來,這些弓手都藏在明柱后,穿廊里,或倚墻隅,或閃在角門邊上,借物隱身,只開弓遠射。官兵道路熟,繞前繞后,左右逢源,這五個外來的刺客,僅持預先畫的房圖,道路生疏得很。幸而官衙建筑大抵是一樣的,統統由四合房筑合而成,他們匆遽中有路便走。黃友明見勢不妙,又催叫了一聲:“并肩子,放下我,你快逃命去吧!”唰的又一排箭,黃友明哼了一聲,飲羽氣絕,頭向后仰,背救他的刺客登時見察,怪吼一聲,一欠身,棄尸在地,圓睜二目,急加驗看。黃友明耳門上中了一矢,致命之傷,確已無救。這刺客大怒,志在救活人,不是搶死尸,立刻騰身揮刃,向官軍拼命。官軍迎上來,長矛攢攻,為首小兵官忙督手下兵,先把黃友明的尸體提到,唯恐要犯尸體再被劫走,就勢梟首,以防意外,這刺客挾一團拼命的銳氣,居然沖開長矛,挺身一躍,飛上短垣,又翻身下跳,一抹地奔尋華山孟英。他的意思,救不了全數,也得把要緊的人物救出,方不虛此孤注一擲之功。利刃一順,連闖兩道院落,不見華山孟英逃走的方向,忙再飛身上房。突然聽見弓弦響,黑影中不能見物;急急閃跳,肩上中了一箭。不由得伏身往下一落,奔黑影中一竄,腳下一絆。黑影中陡又聽見嘩然大叫,從角門撲出一小隊巡卒,唰的一排箭。刺客揮刀招架,不防頭頂上瓦片飛下,幾個利落的捕快,登高下瓦,連往下打。刺客顧上顧下,到底被數把撓鉤搭住,一扯而倒,身落在官軍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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