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河東節度使衛觀拿了朝廷的救駕文書,排除調兵整備以及籌措糧草的兩日,河東軍這三天總共行了六十里,可到京師卻還要再往西南走四百二十里,按說接到皇命,應該速速救駕,如今這可進可退的位置,著實讓多方疑惑。
話雖如此...這去救駕的軍隊確實又在行進,且最有可能誅滅崔賊,朝廷的主力五萬尚且困在云州山道,這幾日聽說已經已經到了賀邑,只是突發山洪,按原路早已無法前進,原就多了三四日路程,現在還多了山洪擋路、恐怕被河東軍甩在屁股后面已是板上釘釘了。再加上定襄軍早已不慣作戰,且又兵力孱弱;所以如今與其他幾路救兵對比之后,這二萬五千人的河東軍就成了朝廷唯一的倚仗、或說是“救命稻草”了。
正在河東軍兩萬五千人行進途中,一標人馬忽然從旁邊林間岔路疾馳靠攏。這事發突然,靠近的河東軍步弓手出陣上前、半跪作引弦態勢,其余兵馬行進如故。而這標忽如其來的人馬匆匆收尾、原來僅僅二三十人,不消主力變陣,便被一支偏師輕騎攔住。
“且慢!云州刺史唐靖,拜見河東節度使衛大人!請衛大人不吝與我相見!”
不多時,只見主隊十二匹馬拉動的鐵車開出一個小窗,傳出一道聲音:“哦?是唐大人啊!我家節度使大人請您進車談話!”言畢,護衛將官喊停行進中的隊伍,前后傳令也騎馬通令前后、依次傳開。
只聽那護衛將官喊道:“休整兩刻,等待後令。”于是大軍再前行四五步便都停了下來,依次坐地,漸漸傳出一片片沙沙聲響。
唐靖下馬,讓隨從稍候,他自己被河東軍兵士接過、引到衛觀所在的鐵車近前。
“唐大人,請。”引路人單手一指,守車盾衛從三層人墻中讓出一條道,兵戈旁立,不敢懈怠分毫,這整齊程度與遠處其他坐地歇息的兵卒顯得風格迥異。
唐靖在車前頓了一頓,稍稍整理了思緒,雙手作揖,一副勉強擠出來的笑容對護衛將官說:“有勞尊駕。”
只見對方點了點頭,神情嚴肅依舊,再次用手比了一個“有請”的姿勢。唐靖到這時深呼吸了一口,帶著心事與一些不確切,抬步上了衛觀這偌大且冰冷的行輿。
...
當日夜里,京中,戶部內堂。
由于李崇光今日另有安排,便委托親隨、朝廷的【司農卿兼京兆度支使】良弼會同幾位司掌倉務的官員在討論計策。
官員甲:“良大人你有所不知,十日前皇上征集兩萬人,前幾日兵部與折沖府忽然又新征集五萬人,這不僅管兵甲訓練,糧秣也是少不了的啊,單單這些我等已然吃不消了。現在原本京中八十三萬人口又添流民,雖然崔韓二賊暫時沒有攻城之虞,但終究糧秣有限,又去不了外倉,實話實說,撐不了多少時日了。”
官員乙:“自崔逆起兵,現在圍困京城十日有余了,屬下聽說崔韓二賊好像最近攻陷了新豐倉...在那里招兵買馬,而我等在京中還要供養近百萬人口,屬下實在是為難呀!...”
官員丙:“近年天災不斷,尤其是去年,河水泛濫沖垮了下游三十多個州府的稅田,沿河水災瘟疫橫行,之后全指望南方供給了。若在平日倒還好,如今,新豐倉又落入賊寇之手,我等也的確無能為力啊。”
官員丁:“崔逆一黨趁著國難圍困京師,其罪當誅。但我等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煩請良大人通稟一下。”
良弼:“好了好了,皇上和李大人也理解各位,現在給各位的期限,是今日之后再過二十日,到四月初二,這是上命,請各位勿要再推辭了。至于從何徵糧,京中還是有不少糧道上的豪商,良某知道各位平日里與這些人多有交集,當下有些為難。但既然國難當前,孰輕孰重,如何議計,這點不需要良某再告知各位了吧?...”
“可是大人...”眾人面露難色,剛想去再回旋一二,卻發現這良弼絲毫沒有要留的意思,自己說完便拂袖而去,左右親隨護衛見勢如此,隨即以佩刀攔住了戶部這幾位。這幾位雖惱,當下也不敢發作...其中一人對著良弼遠去的背影跪倒在地,大喊道:“屬下實有難處,望大人體諒!”眾人見狀也跟著跪拜在后面,乞求寬限。
這撲通幾下下去,倒是惹惱了上官...
良弼稍停,但是沒有轉身,語氣加重了一點說道:“謝錚大人,如今我發的不是戶部司農寺的命令、也不是李大人的命令,是圣上親自下達!今日,你懂也好,不懂也罷...到時候若耽擱了,可不是你一人受累。”這里良弼說的“你一人”特別說慢了一下,似乎就連牙齒縫也帶著法不容情的意味。
說完,便拂袖而去...
良弼剛一走,另一頭內堂門簾一掀,這時出來幾個差役,端上幾個菜,遠遠能聞見香氣撲鼻...謝錚依舊伏在地上,久久不起。后面幾個官員已經起身,想去拉又見他如此決絕,便收回了手。
其中一人只好苦言相勸道:“謝大人,我看良大人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要不先吃了吧...?為忙這些事情也一天沒吃飯了,事情到時候還不是我等去辦?...再跪下去,于事、于身都不劃算呀?!...”
另一人面露難色、停了又停,最終還是說了出來:“謝大人,您宗家聽說和崔家以前情誼很深,這次崔氏一黨反逆,怎么說也是個機會呀?!畢竟...這宗家與您這里有疏遠,又是遠近知名的世家大族,朝廷現在需要錢糧,為朝廷籌措軍糧,不過是分內之事。如若要圣上親自過問,也肯定會問你們。這橫豎是逃不過的,莫要與前程過不去呀...!若再猶豫,恐怕圣上也難容情呀!”
前一人補充道:“謝大人,您自己回去與宗家談妥。多少錢糧,自己日常用度留取多少,總比我等過去代勞傷了臉面好。又或者是別的衙門或者武夫搶先一步...那...顏面上也不好看嘛...”
一旁的小廝吏員聽了半晌,聽到這里,方才知道朝廷真正的意思。可如今京城出入不得,即便是大戶,這匆忙間又有多少米糧剩在家宅呢?若強行去取,豈不又是一出慘劇?
...
另一邊,禁宮,麟德殿內。
皇帝、武惠妃以及李崇光坐在一起用晚膳,今日雖然是一份全羊宴,但并未太過鋪張,羹湯、炙烤為主,邀請了李崇光、程彥之以及其他幾位大人,沒特意用君臣之禮相隔,而是面對面擺了一個稍短的桌子,幾個宮女太監伺候著。
皇帝看向李崇光,用銀箸指著他說道:“愛卿在此處等待許久,倒顯得朕和惠妃娘娘狼吞虎咽失禮啦?”
李崇光趕緊把筷子放在一旁,雙手作揖告罪道:“陛下折煞微臣,臣只是口患熱疾,內中不便;圣上賞賜美食,微臣怎敢推辭!”
“愛卿不必慌張,適才相戲耳。如今京師被圍十數日,有李愛卿替朕主持全局,方才不至大亂,若那日讓劉驥再去迎戰崔逆,后果不堪設想呀!”
“如今上下一心,固守城池,全是倚仗圣上天威,局勢尚明,微臣又怎敢妄自貪下天功?!”
中書令程彥之與其他幾位大人也點頭稱是。
“諸位大人說得對...現在崔逆走了幾天,我怕有的人忘了...當初事急,有人卻生出了二心、生出了反意...”皇帝秦虞神情忽然變得冷酷,眼神如芒刺一樣看向左邊的惠妃,露出殺機,頓時嚇得惠妃不知所措,一時間湯匙掉在地上、花容失色。
“南門武弘叛逃的事情惠妃可曾聽過?”
武惠妃聽到這里,趕忙拜伏在地,顫顫巍巍地說道:“臣妾一介女流,又久居宮中,這外部的軍機要事又何曾聽聞?...”
“哦?那朕現在就告訴你,你的兄長武弘,帶著一千多人馬向西而去,關鍵時刻舍棄二皇子秦熠,害他死于非命,關鍵時刻叛逃,罪同謀反!...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可臣妾雖然知罪,但與兄長已半年不見,兄長前日背棄,臣妾作為胞妹又怎能左右?!”
“那這是什么?...”皇帝拿出了一張皺褶的便條,顯然是從什么密封的地方取出。
皇帝將那張皺褶的便條輕輕推至武惠妃面前,燭火在羊皮紙上投下搖曳的影子。“愛妃可還記得,這是何時所寫?“
武惠妃凝視著便條上熟悉的字跡:“陛下龍體欠安,城外紛亂,軍務繁重,望兄珍重。“落款處畫著一只展翅的鸞鳥。
“這是...十日前,“她輕聲答道,“那時陛下連日操勞,夜不能寐,臣妾憂心陛下龍體,才寫信告知兄長。“
皇帝冷笑一聲:“只是告知朕的身體狀況?那為何要特意用這'雪紋箋',還要以密信傳遞?“
武惠妃抬起頭,眼中含淚:“陛下明鑒!那時您因服丹藥,動輒震怒,臣妾...臣妾心中雖苦...卻實在不敢當面向您進言。想著兄長在外,日見刀兵,不免有所聯想...“
“所以你就暗中聯絡武弘?“皇帝打斷她,“你可知道,正是這封信,讓武弘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武惠妃臉色驟變:“陛下這是何意?“
皇帝從袖中取出一枚青玉鸞鳥佩飾:“這是在武弘營帳中發現的。據查,他收到你的信后,便開始暗中部署。二皇子秦熠孤軍深入時,他本該率軍接應,卻遲遲未至...“
“不!“武惠妃急道,“臣妾寫信給兄長,只不過是因陛下性情大變,才日生思慮,臣妾怎會無端去害二皇子呢?那孩子...那孩子可是喚我一聲'母妃'的啊!“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聲音顫抖:“陛下...莫非您以為,臣妾是想借崔誕之亂...“
皇帝冷冷注視著她:“難道不是嗎?朕若在亂中'突發急病',你身為寵妃,又有武弘在外策應...“
武惠妃驚慌失措、跪倒在地:“陛下明鑒!臣妾若真有此心,又怎會在這深宮中苦等?崔誕若入京,對臣妾有何好處?區區一個叛將逆臣,能比得上陛下待臣妾的恩寵嗎?“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臣妾寫信給兄長,確實存了私心。但臣妾所求,不過是希望陛下能少服些丹藥,多保重龍體...至于兄長他...“她咬了咬唇,“或許是誤解了臣妾的意思,以為臣妾是要他...是要他...“
“要他在關鍵時刻按兵不動,攪亂大局,讓朕在壓力下服藥過度?“皇帝接過話頭,語氣森冷。“而你,就扶著太子,順勢監理國政。好狠的一盤棋啊!”皇帝口中的太子秦爌,是早年還是藩王時,與王妃杜氏所生之子,因杜氏在皇帝秦虞登極之前早薨,世子也就是后來的太子秦爌一直養在武惠妃處。武妃將他視如己出,也正是在這里讓秦虞看到了她的賢惠,因“賢”字已經授予亡故的杜氏,所以授了“惠”字。
可這當下,崔氏兄弟的叛亂只是一招明棋,暗地里還有什么,誰也不敢斷言,包括耳目廣布、握有玄衣局、武狩司等機構的皇帝本人。
武惠妃聽到這里,簡直驚恐萬分,根本來不及想以往的事情,只慌忙說道:“臣妾不敢!臣妾萬萬不敢!”
皇帝轉身,目光復雜:“惠妃啊惠妃,你總是這樣...太過聰明,又太過天真。你別忘了,即便是我和太子,那也是先有君臣、后有父子。現在你們作這樣的打算,后宮私自送信給外戚武將,那字里行間表面上擔憂朕的龍體,可實際上卻是泄露朝廷機密,簡直就是要行篡逆之事的前兆!“
“之后你兄長武弘隨同二皇子出征,卻私自斷絕接應,若不是你暗中指點,他一個粗鄙淺陋之人,又何來這等心思?武妃,朕當年真是看走眼,未想到,你對太子撫育雖是真心,但其后怎又生出這些詭計?你既然下定決心寄送青鸞發釵,定是育有別意;只可惜當日朕雖然從外處耳目知曉,卻未及時另做他想,致使白白害了熠兒性命。”
皇帝右手忽然一拍,左手一掐直接提起武惠妃后脖頸,這如花般的美人完全沒有反抗之力,被忽地擲過面前案幾,一下子扔到了君臣之間的空地。
武惠妃重重摔在地上,釵環散落,華貴的衣裙也瞬時失去了顏色。她卻完全顧不得疼痛,慌忙爬起跪好,雖然渾身顫抖如風中落葉,卻繼續等候著殿上皇帝陛下的發落。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眾人瞬時驚出一身冷汗、老幾位連筷子都嚇掉了,堂堂惠妃,皇上剛才就像抓一只死狗一樣,完全沒有猶豫和憐憫。四下慌亂間,只有李崇光仍然強壓著神色,仿佛這一切都跟自己沒有關系,反倒是用余光注意到皇帝陛下似乎因氣血翻涌、也有些站立不穩了......陛下的額角滲出冷汗,面色潮紅得不正常,顯然剛才的暴怒牽動了體內丹藥的毒性......
皇帝抿了抿嘴角,側目看著地上受了傷的武惠妃,“傳朕旨意,即刻圈禁武妃...至于具體如何發落...”說到這里,皇帝的凜冽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下“幾日之后,待外部局勢漸朗,朕再另行決斷。”
閉宴。
...
四個時辰后,早朝時分。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使不得呀!”一個老太監和五六個仆從追在太子秦爌的后面,隔著兩座偏殿,還有五百步左右的距離,說什么也不讓太子進入正在早朝的太極殿,“圣上正在氣頭上,您現下就這么闖入,不僅于惠妃娘娘沒有任何裨益,就連您恐怕也免不了圣上的責難呀!萬望...萬望殿下明鑒吶!”
“哼,以孤看來,以武弘叛逃之事平白誣陷母妃,定是那李崇光的計謀,這廝勾結二皇子已久,布局今后,處心積慮要置孤于死地。如今二皇子已死,他便將矛頭指向母妃,試圖徹底鏟除我母子二人。”
太子秦爌握緊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中閃過一絲決然道:“我生母早薨,母妃為我操勞十九年,母妃身體不好,余年只生養一妹房陵公主,母妃含辛茹苦、待我視如己出,更因出身貧苦往日又受寵幸,廣遭后宮嬪妃嫉妒;罷了,罷了,今日蒙塵,朝中又哪有什么勢力肯為她說話?那些平日里阿諛奉承之人哪個不是先看風向?!此刻恐怕早已躲得遠遠的,能救母妃之人,環顧朝野、唯孤王一人而已!今日母妃受奸人所害,若避讓不見,反倒像極了我母子二人勾連已久,母親蒙難我卻熟視無睹,豈不是我秦爌忝為人子?以孤王看來,若坦然相對,反倒還有一線生機。今天,就讓滿朝文武看看,到底誰才是亂國之人!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