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旅途上,高嘉林不得不承認,隨著年歲的遞增,時間的打磨,以往的固執(zhí)和叛逆早已漸漸退卻了。婚后的高嘉林并沒有什么不同,如果說真的有什么改變的話,就是比以前更不粘家了。
開春后,微風撩動著垂柳的枝條,田野里綠油油的。新任支書帶著頭,在地里打了幾眼井,說這樣以后就算天旱也不怕了。村里人都說好,明樓在位時就沒給村里做過這些好事。打井那天,高嘉林也在場,論體力活,高嘉林不是他媳婦的對手,還沒他媳婦干勁大,叫莊稼人看來就是個典型的“二流子”。雖說高嘉林不會干活兒,但從不吝惜自身的力氣,累得滿頭大汗,手被磨成泡流出鮮紅的血,镢頭把都染紅了,還是那般瘋狂地干著。大家紛紛勸他慢一點,休息一下再干,他搖搖頭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只顧拼命的掄镢頭……
過了幾天,機井打好了,把柴油機架上安上抽水泵,水就從地底下冒出來了。剛開始還是黃黃的帶點兒土色,沒過一會兒就清亮亮的。澆到地里,似乎能聽到麥苗咕咚咕咚喝水的聲音。大家都說笑著看著汩汩的水往外冒,順著田埂往地里流,無數只青蛙在水中嬉鬧。老少爺們兒舒了口氣,都覺得總算出那些錢,掏那些力沒有白費,就連高嘉林也跟著大家樂呵呵地笑了。
站在地頭,望著水光從這頭歡快地往那頭奔跑,高嘉林突然有一種靈感涌了上來,猛地一轉身就往村里跑。高嘉林的種種舉動從不在乎有人取笑他,他活在了自己的理想和事業(yè)中。劉玉蘭在后面看見不好意思喊他,跟著回來,打窯洞外頭看見自個兒男人趴在炕桌上奮筆疾書。那真情實感,讓劉玉蘭心痛得直流眼淚,也更深深愛自己的丈夫了。劉玉蘭雖然不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是很尊重的,她認為知識能改變命運,更何況那又是自個兒男人,這尊重的意思就又多了一層。高嘉林看完了稿件,激動得在書桌上拍了幾巴掌,大聲說:“好文章,好文章。”
她輕輕關上門,到地里頭看澆地去了。
田野里一片碧綠,麥子拔節(jié)之后就是出穗,出穗之后就是揚花,揚花之后過個把月,等布谷鳥來了的時候,就該準備收割了。劉玉蘭是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女子,在地里頭干活,一個女人真能頂幾個男人用。高玉德和老伴都覺得娶對了兒媳婦,滿心盼望著兒子能安下心來好好過日子。每天高嘉林騎著丈人家陪送的自行車出去的時候,高玉德老伴就念一聲老天爺,真心期盼著兒子再別這樣瞎跑了,在報紙上寫個文章有啥用,既不當吃又不當喝,那能養(yǎng)家糊口嗎?高玉德有時勸老伴,老伴就以女人的心思回他話:“我不是心疼兒子,我是心疼媳婦。你看這一家人幾畝的田地,嘉林不管,你身子不好,我又幫不上忙,總不能都叫玉蘭扛著吧?”
“都怪我這個不爭氣的身子連累了劉玉蘭。”
“是呀!她是個吃苦耐勞的女人,真的難為這孩子了!”母親使勁皺起眉頭說。
“我現在做……”高玉德不樂意并嚴肅地說。
“做什么?”
“得好好做兒子的工作,讓他知道家的責任!”高玉德嚴肅地說。
母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是個愛笑的人,一旦有什么逗她笑的事情,她就不出聲地笑個不停,甚至笑得前仰后合。
“您會忍心說你兒子?”母親微笑著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我會的!”高玉德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果斷地回答。
有時候,劉玉蘭聽見了不但不說自個兒男人,反倒勸起婆婆來。加上玉蘭娘家兄弟多,農忙季節(jié)都過來幫忙。
這天要交公糧時,劉玉蘭去到屋里搬麥子,就見窯洞里神不知鬼不覺少了一袋子似的。麥子入窯時大弟也在,就問姐姐是不是挪走了,劉玉蘭搖搖頭指揮著弟弟干活沒多問。到了晚上,高嘉林回來,在爸媽的窯洞里吃了飯,摸黑進門就看見玉蘭歪在炕上,黑咕隆咚地看不清臉,頭也不抬,高嘉林忍不住問:“你咋了?不舒坦?”
“咱家的麥子少了一袋子,你知道嗎?”
高嘉林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這么神秘的舉動,玉蘭這么快就知道了,好像長了順風耳。他便坐在炕沿上低頭說:“是,是我拿到集上去賣了。”
“賣了?為啥?”劉玉蘭焦急地問。
“我去省城投稿沒路費。你,你別生氣,等稿費回來了,我,我再補上。”此時的高嘉林已經沒有了早晨那股沖勁。那時候的他可以頂住集上所有人探尋的目光,賣了自家麥子,湊錢去省城報社,親自把稿子送到編輯手中,可以不顧任何人嘲諷或打量的眼神。然而此時卻不愿意面對玉蘭近似憤怒、近似哀怨的眼神。他低著頭像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用甜言蜜語哄著玉蘭。
高嘉林也感到內疚,說句掏心窩的話,自己沒勞動,真不該這樣對待玉蘭,那是在剝削她的勞動成果。
許久,劉玉蘭白了嘉林一眼,嘆了口氣靜心平氣地說:“這事我還沒跟咱父母說,你也別說了,省得父母心里不自在。過去了就算了,以后別再這樣了。你不為別的,也該為咱孩子想想,不管咋說,都快當爸的人了。”
霎時,玉蘭最后一句話,就像晴天霹靂一樣,讓他膽戰(zhàn)心驚。高嘉林心里感激著,是她替他扛下這許多的事。雖然她是個有功臣的人,但是高嘉林真的沒有想過要孩子,至少應該等他過了這幾年再說。然而,這都是命運的安排,不管你情愿還是不情愿,就是那樣的突然。
“懷孕啦?”血“轟”地一下子沖上了高嘉林的頭,頓時滿臉通紅,望著玉蘭吃驚地問。
劉玉蘭已經忘了早上那股悶氣,她仍然害著羞低著頭,紅著臉點頭,“嗯。快兩個月了。”
高嘉林望著劉玉蘭低聲埋怨,有點不高興地說:“你咋不說一聲哩?”
“這事還能容下說嗎?能擋得住嗎?”劉玉蘭說。
“有了孩子更艱難咋辦?”說罷,高嘉林垂頭喪氣,蹲到炕腳角邊抽著悶煙不吭聲了。
“這是俺的事,我能承擔起!”劉玉蘭臉上頓時煥發(fā)出歡喜的光彩。
在那個年代,高嘉林認為有個孩子必定有負擔,自己白手起家,應該先創(chuàng)業(yè),等經濟寬裕了再考慮要孩子也為時不晚。可是,既然孩子已經有了,爸媽又是那么喜歡娃娃,自己能開口不要嗎?玉蘭會答應嗎?望著黑洞洞的窯頂,高嘉林沉默了。眼下,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能掌控的。既然如此,那么就好好地把握他所能掌控的事了。
其實,你害怕的事情,根本不用擔心。很多事情,不用抱怨,不用煩惱,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實力不夠。失去了才知道是收獲,得到了才知道是錯誤。
沒幾天,玉蘭就開始害喜了(注:害喜又稱為“孕吐”,是指懷孕初期的孕婦所產生的惡心、嘔吐等現象,通常在清晨起床時其癥狀最為嚴重),老兩口知道了又高興又激動,母親更是守著兒媳婦不停地問她吃啥喝啥。到了夜里,躺在炕上就和老伴兒嘮叨:“你說,要是個男娃那該多好。”
高玉德聽了也贊同著說:“嗯,最好是個男娃。頭胎,啥都好。”
一家人歡天喜地的,唯獨高嘉林心不在焉,依舊成天不粘家,依舊回來后寫寫畫畫。
玉蘭從小就能干活,身子骨好,懷孕沒幾天就覺得沒事了。這天上午,聽說馬店巧珍家又有一窩豬崽出窩,尋思著自家豬也該賣了,就跟爸媽說了,帶上錢一個人就去了馬店。
剛到巧珍家門口,就聽見里面一陣豬崽“嗷……嗷……”叫喚。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二十八斤整,一斤一塊三,三八二十四,二三得六,一共是三十六塊四,給您按整數,三十六塊妥了。”
這是馬拴的聲音,他正忙著給別人稱豬崽。
玉蘭進門,院子里已經站滿了人。巧珍穿著藍色的確良上衣,一頭黑發(fā)整齊地挽到腦后,正對著門跟人說話。看見玉蘭進來,連忙笑著迎上來問:“咋一個人來了?聽我姐說,有喜了?來年準生個大胖小子。”
玉蘭笑著答應,看著豬圈前圍滿了人,悄聲問:“能不能給俺家留一頭?俺家圈里那頭也快喂成了。”
巧珍笑著答應,轉身從豬圈里抱頭肥嘟嘟的豬崽出來,叫馬拴隨便稱了,稀里糊涂算了賬,就交到玉蘭懷里,“三十。”
“三十?”玉蘭抱抱懷里的豬崽,少說也有三十多斤,這么算來,巧珍少要了十好幾塊呢?玉蘭說什么也不答應,就掏出錢來往巧珍懷里塞。巧珍一面躲開一面小聲跟她說:“都是街坊鄰居,說多少就多少,你還客氣啥?再說,明年我們就準備蓋養(yǎng)豬場了,家里豬圈全部要騰干凈,這批豬崽要賣不出去,還得送人哩!”
最后,玉蘭拗不過她,只好給了三十塊錢作罷。巧珍笑笑收了,剛要再聊幾句,有個街坊婦女就過來了,問道:
“馬拴家的,你看,俺相中了一頭,有三十來斤,這兩天手頭有點緊,能不能賒賬?”
巧珍聽了,接過她手里那卷錢,抽出一張十塊的,其余的又塞回那婦女手里,說道:
“嫂子,瞧你說的,咱自己人還用得著這么客套?這十塊,我當是定錢,剩下的啥時候手頭寬裕,啥時候給啊?”
那婦女伸著手不要,不好意思地說:“那哪兒行呀!你們也不容易!”
“那咋不行?說不定我以后還有事麻煩你呢,到時候可不能推脫啊。”巧珍說完咯咯地笑了。
那婦女還要推辭,馬拴催著巧珍趕緊過來收錢,“嗯,知道了。”巧珍笑著答應,拍拍玉蘭胳膊朝那婦女一點頭,笑著到那邊去了。玉蘭和那婦女互相看了一眼,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麥收季節(jié),一片一片金黃色的麥子地里人頭攢動。高玉德的老伴抱著剛滿月的孫女,到地里去找玉蘭喂奶。而高嘉林此時在報紙上發(fā)表的文章已經裝滿一個箱子了。箱子就放在炕頭,每天晚上,他整理紙和筆,玉蘭給女兒做衣服、鞋子;白天,則是玉蘭出山勞動,嘉林騎車去采訪。整個縣,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冰天雪地,幾乎都能看見他的身影。原本俊朗的臉龐,風吹日曬變得黑乎乎的,胳膊也是一到天熱就脫皮,和女兒嫩嫩的面皮比起來,高嘉林覺得自己成了“丑八怪”。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文章,無論是新聞稿還是雜文、詩歌,都能頻繁見報,就連省報的編輯也開始記住這個黑黝黝的漢子,高嘉林在大山深處開始揚名了。
秋收到了,一連幾天高玉德都和兒媳婦在地里收花生,家里偏偏老伴病了。無奈之下,就央求著嘉林先別出去,哪怕在家里做做飯看看孩子,嘉林急于忙著寫稿子就答應了。這天傍晚,玉蘭和高玉德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還沒進門,就聽見窯洞里娃娃哭的厲害。飛奔過去一看,婆婆正抱著孫女落淚。娃娃哭得臉都紅了,小手一下一下地亂抓。劉玉蘭心疼極了,趕緊抱過去掀起衣襟喂奶。
高玉德看著這情景,急忙扔下抓鉤,帶有幾分憤憤的意味問:“嘉林哩?”
“鄉(xiāng)里來人說要他到縣里一趟,你們剛到田地里他就走了。”劉玉蘭向他脧了一眼,看出老公公對高嘉林的切實不滿。
“你看看這娃兒,大忙天瞎跑個啥哩?”
高玉德來不及罵這個沒良心的壞小子,想到老伴也病倒了,兒媳婦忙著照顧孫女,就自己笨手笨腳地做了飯,一家四口才算安生。
在地委行署(注:五十至八十年代的地級)召開的全區(qū)新聞宣傳表彰會上,高嘉林以農民的身份,被特邀參加了會議。走上主席臺的那一刻,一股熱血涌上心頭,這份榮譽是他用心血和汗水換來的。
晚飯時,高嘉林平生第一次參加這么豪華的聚餐,來自全區(qū)各縣的領導、宣傳部長等新聞精英來到這里,共商共議新聞事業(yè)的發(fā)展。
“嘉林,恭喜你!”縣委新聞科劉干事一邊吃一邊說。
“謝謝。今后俺會更加努力!”高嘉林瞟了一眼劉干事說,似乎新的希望在他身上產生了新的動力。
望著滿桌的美味佳肴,凈是一些罕見的金貴菜,高嘉林既不認識也沒見過,傻乎乎的愣在那里不敢吃。
劉干事酒足飯飽后說:“今天大補大補,吃的海參特多。”后來,高嘉林才知道那黑乎乎的東西叫海參,還有什么蝎子,望著都瘆人,嚇得高嘉林愣是不敢動筷。
“你知道嗎,吃海參講究可多?”劉干事微笑地看著高嘉林,照例慢慢地說。
“不就是燉海參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高嘉林的眼光軟軟地垂了下去,似乎對他所提出的問題不屑一顧。
“老土冒!海參怎么是燉的呢?”劉干事急促地說,手里翻看著一張報紙。
高嘉林朝劉干事笑了一笑,是心心相印的笑,贊許的笑,也是希望的笑。他好像忽地想起一件事似的,他向劉干事脧了一眼,低聲問:
“下次去你家,我嘗嘗你的手藝,回去我也露一手。”
劉干事的臉上有一對活波的眼睛,眉毛不濃,彎彎地微帶女性的特征,可他的胡須卻具有男性威嚴的氣勢。他很鎮(zhèn)靜地看了看高嘉林,屁股在凳子上移動了一下,似乎帶有苦笑的意味,很仔細地說了一遍:
“其實,吃海參是有講究的,野生干海參得用無油無堿干凈的容器泡,把干海參放進純凈水,一起放在冰箱冷藏室泡兩天,每天換兩次純凈水,早上換一次,晚上換一次。第三天用剪刀沿著海參腹部把筋劃斷三段,去掉沙嘴(海參嘴巴和海參牙齒),用自來水沖洗干凈,換上純凈水放入冰箱冷藏室繼續(xù)泡一天。到了第四至五天,放入海參和純凈水先用中火煮開,再調為中火小一點的火煮五十分鐘,關火燜六十分鐘,最后敞開蓋子放涼。涼之后換純凈水并加純凈水凍的冰塊,放在冰箱冷藏室泡二十四小時,早晚各換一次純凈水和冰塊。最后該檢查海參軟硬和大小了,判斷方法是手握住海參一半將海參豎立起來,如果不能直挺有力的豎起來則海參軟硬適中,不需要再煮二遍。如果直挺有力的豎起來則可煮二遍,中火燒開,小一點火煮大約二十分鐘,關火燜四十分鐘,再敞開鍋蓋放涼。六至七天,換純凈水和冰塊,冰箱冷藏室再泡兩天,每天換兩次純凈水和冰塊,泡發(fā)成功。”
雖然只是普通的幾句話,但那種掩飾不來的關切的神氣已經印進了高嘉林的心里。他不得不承認現實的處境,那是許多人向往的生活。
中秋的月色是很美的,上弦月掛在高高的白楊樹梢,旁邊圍著幾片淡淡的云彩,被月光照得月白月白的,像姑娘們飄逸的紗裙。月亮底下,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雖有溝壑夾雜,仍無損高原的壯美。或許,正是因為這斑駁的溝壑,才越能凸顯被隔開土地的肥沃和豐腴。是呵,那一株株挺立的玉米,不正向人們炫耀著今年豐收的喜悅嗎?
想到這里,高嘉林突然不想那么早回家了。路上已經沒有什么行人,偶爾能隱約聽見地里臨時搭起的棚子里看地老漢的鼾聲,伴著自己腳下自行車的聲音,有規(guī)律的一頓一頓,像廣播里播放的小提琴小夜曲。蹲在地頭抽著煙,他覺得這玉米和花生似乎更值得他訴說心中的歡喜。這皎潔的月光似乎更能理解他的成功。家里父母自然是不能明白,他被評為地區(qū)新聞模范通訊員,該是件多么令人驕傲和自豪的事情;劉玉蘭也一定不能明白站在主席臺上從地委書記手中接過獎狀的那種榮耀和幸福感。他們知道的一定只是地里打了多少斤糧食。高嘉林認為自己從來就沒有看不起農民,事實上自己也是農民,但他覺得父母天天只知道種地沒有其他追求。他很清楚村里人都叫他“二流子”,整天不出山窩在家里寫東西,在他們看來就是典型“二流子”的表現。但高嘉林從不在乎這些閑言碎語,認為自己早晚有成功的那一天。眼看這樣的一天就要來了。伸手摸摸懷里的獎狀,再摸摸包里的獎品,他甚至在設想鄉(xiāng)親們看到時的那一臉臉羨慕甚至是嫉妒、后悔當初不該嘲笑他的表情了。想到這兒,高嘉林心里暢快極了,他決定立刻回家去,跟父母、媳婦說說他今天的榮耀。
月光早已升起來了,把綠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蒙,讓人陶醉。高嘉林還沒走出幾步,就隱約聽見地那頭沙沙的聲音,一個人影不緊不慢地朝他走了過來。高嘉林站住,借著月光叫了句:“是爺爺嗎?”
德順老漢叼著煙斗,仔細瞧了瞧他,高聲說道:“不是我是誰?除了咱爺倆,這時候誰還在地里頭溜達?”說完,自己先笑了。
嘉林這才想起來玉蘭說過,最近幾天地里出花生,怕有人偷,幾家人商量一塊兒搭了個草棚,德順爺爺晚上就來給大家義務看莊稼。
德順老漢吧嗒吧嗒抽著煙,問道:“又出去了?”
“是,去縣里頭了。”高嘉林好容易遇到了個人,卻又不敢炫耀自己的成功。德順老漢往莊子上看了看,扭過頭對嘉林說:“回吧!有事兒了再過來,我就在那頭,等你閑下來了,咱爺倆好好聊聊。”
高嘉林心想,那有閑下來的時候,一年到頭不得閑。嘉林嘴上卻答應的很爽快,轉身搖頭晃腦回家去了。
德順老漢在身上圍著棉被,坐在草棚里,看著月光灑滿四周的大山大川,又想著自個年輕時的事了。羊群也漸漸臥在成堆的花生秧旁,互相偎依著。沒等一鍋煙抽完,就聽見腳步聲重重地跺在地上,由遠及近。老漢嘿嘿一笑,朗聲叫道:“出來吧,小子,我就知道你回來了。”
高嘉林這才站到草棚前頭,坐在德順老漢的床頭,掏出紙煙來,順著德順老漢的煙鍋點著了,一口一口地悶聲抽著。想起來剛才父母的埋怨就心有余悸。從來就沒見過父母對他發(fā)那么大的火兒,玉蘭平日里和和氣氣的,今天也哭鬧的特兇。原本心里的暢快一跑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煩悶與孤獨。
德順老漢吧嗒吧嗒地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都是那樣,擱誰身上也都受不了。娃娃,你父母跟你媳婦不容易呀!要珍惜人生路上的親情!”
高嘉林心里一動,沒說話狠狠地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頭往腳下使勁一踩,立刻就踩進松軟的土里去了。
就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被德順老漢瞧得真切,憑著直覺猜摸著高嘉林的心里有一種什么力量在向外釋放。到底什么力量,德順爺爺也不清楚。
德順老漢望著嘉林一臉的愁容,很像是倒霉人的相,便安慰道:“人生難得,放平心態(tài)。哪條路正走著,都會有坑坑洼洼的。你看那大馬河往縣里的公路,不也是一年幾修?都是這樣。走到縣里,不就平坦了,就看你咋走了?”
“爺爺說得對。”經過德順老漢這么一說,高嘉林心里暢快多了,臉上蕩起笑容。
“我告訴你,娃兒!”德順老漢望見高嘉林臉上舒展開了,目不轉睛盯著他繼續(xù)說道:“你是個有志向的孩子!人生一輩子,哪有什么順暢的事讓碰上呢?都是彎彎曲曲,坎坎坷坷!”
“我會記住爺爺的話。”高嘉林抬起頭深情款款地說。
這一夜,高嘉林睡在德順老漢的草棚里,頭朝外,看著外頭的上弦月,小樹被風吹得直晃動,一個勁的嗖嗖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