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歲前,瑪格麗特·多納迪厄,筆名杜拉斯,幾乎在法屬印度支那殖民地度過了她全部的童年和青少年時光,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長。
在那個國土上,沒有四季之分,我們就生活在唯一一個季節之中,同樣的炎熱,同樣的單調,我們生活在世界上一個狹長的炎熱地帶,既沒有春天,也沒有季節的更替嬗變。[1]
這份一成不變、無處可逃的炎熱從此滯留在杜拉斯的血脈里,狂熱又絕望,印度支那殖民地成了她的精神故鄉,既是她人生的起點,又是她寫作的歸宿,“成了她生命的底片,西貢那散發著毒氣的燦爛令她沉迷,神秘的中國城醞釀著種種被禁止的罪惡,小路上種著羅望子樹,摻雜著干枯玫瑰的花毯……”[2]印度支那令她沉迷,東方的神秘給了她創作靈感,和她個人經歷一樣,20世紀上半葉的東方也充滿了“滄?!薄皭u辱”和“身不由己”。殖民地凄涼、麻木的痛苦生活成了她以“毀滅”“絕望”“荒涼”為主題的小說理想的溫床?!兜謸跆窖蟮牡虊巍贰稄V島之戀》《恒河女子》《勞兒之劫》《副領事》《印度之歌》《情人》等作品都帶著一份絕望的愛,一抹殘缺的凄美。童年的烙印是難以磨滅的,“除了童年時代,一無所有。我以后經歷的一切毫無用處。斯丹達爾說得對,童年,永無盡頭的童年”[3]。成年后,杜拉斯再沒有回去過那個記憶中的印度支那,但她也從未離開過它,寫作的時候她便回到了那里。
二
童年是她的根,寫作亦從童年開始,從自我開始,從家人和家人在殖民地的經歷開始。杜拉斯的東方情結首先維系在一系列充滿自傳色彩的作品和人物上,自身經歷的故事就是一個結束不了的故事,“拔不出的泥潭”。不過,對杜拉斯而言:
在這講述這共同的關于毀滅和死亡的故事里,不論在愛或是恨的情況下,都是一樣的,總之,就是關于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有恨,這恨可怕極了,對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這恨就隱藏在我的血肉深處,就像剛剛出世只有一天的嬰兒那樣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據以開始的門檻。只有沉默可以從中通過。對我這一生來說,這是綿綿久遠的苦役。我至今依然如故,面對這么多受苦受難的孩子,我始終保持著同樣的神秘距離。我自以為我在寫作,但事實上我從來就不曾寫過,我以為在愛,但我從來也不曾愛過,我什么也沒有做,不過是站在那緊閉的門前等待罷了。[4]
杜拉斯一直在等待,無望地等待,等待母親如春風的手撫摩她的秀發,但母親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只有大哥,永遠的大哥。從1943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厚顏無恥的人》開始,杜拉斯的作品就沾染了強烈的自傳色彩,終身縈繞作家的“女兒—母親—兒子”三角關系從此形成。我們在《平靜的生活》《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伊甸影院》《情人》《中國北方的情人》中都不難找到偏愛長子的母親、放蕩無恥的大哥的影子。小哥哥或許是杜拉斯童年唯一的慰藉,他讓她體會到貧窮卻自由的童年。在那里,母親不管他們,兄妹倆四處亂跑,爬樹、抓鳥、獵猴子,像當地的越南人一樣生活,講越南話,和越南孩子一起玩耍。自然的美景、殖民地的陽光、各種氣味和顏色深深地印在了瑪格麗特的記憶里。但這份美好是孱弱的、短暫的,被大哥的霸道和母親的不幸淹沒、窒息了。
三
母親一直是杜拉斯揮之不去的主題,“我寫了那么多關于母親的事。我可以說我欠了她一切”[5]。母親的故事究其底是關于不公正的故事,是居住在殖民地的貧窮白人的故事,也折射出殖民地居民的生存狀態?!兜謸跆窖蟮牡虊巍罚ㄒ韵潞喎Q“《堤壩》”)是第一本母親的書,關于痛苦、絕望和毀滅的書:母親受到“到殖民地去發財”的宣傳影響后,與丈夫一道移居印度支那殖民地。丈夫病死后,她獨自挑起家庭重擔。她含辛茹苦、節儉度日,然后用十年賺下的血汗錢向殖民地當局購買了一塊土地進行耕種。因為她沒有賄賂土地管理局的官員,所以他們給她一塊太平洋岸邊的鹽堿地,長不出莊稼,備受海潮的侵蝕。她沒有喪失信心,她要再次向命運抗爭。她抵押房屋、購買木料、雇當地農民修筑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她自己也干。但是堤壩在海嘯到來的一夕之間被海水沖毀,剩下一片狼藉。令人絕望的平原,單調而呆板,吊腳樓孤零零地立在海灘上,沒錢翻新的屋頂有白螞蟻不斷落在床單上、飯桌上。飯是有得吃,只有米飯和涉禽肉,千篇一律令人作嘔。平原上不斷有光屁股的小孩玩泥巴,因吃青芒果害霍亂一茬茬死去,再一茬茬出生。死孩子被父親埋在泥土里用腳踩平。多納迪厄一家一無所有,債臺高筑。母親并非唯一受殖民地地方行政官員迫害的人:
胡志明市的殖民檔案有這方面的記錄。一共有幾十個人,都買了這種無法耕種的土地,都在堅持不懈地與絕望作斗爭,在當地農民的幫助下,他們用泥沙和粗木修筑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在放棄以前他們都反抗過。他們甚至試著申訴,不過一直毫無結果。[6]
堤壩就成了不公正的現實給杜拉斯打下的最初也是最深的烙印。杜拉斯的毀滅感就源于母親的被毀,她生存的世界已被毀滅,她的家園、她的親情還有她對生活的熱望。所以她一開始就不相信愛情,甚至不承認它。在《堤壩》中蘇珊對若先生有的只是羞恥感,她成了交易對象,而情人則成了金錢的化身。在二戰期間寫的日記中,杜拉斯這樣描述她和雷奧(中國情人最早的版本)的初吻:
他突然間吻了我。我的反感真是難以名狀。我推開雷奧,啐他,我想要從汽車里逃出來。雷奧也不知道怎么辦是好。有一秒鐘的時間,我緊張地如同在弦之箭。我不停地重復著:完了,完了。我本身就令人惡心……我不停地吐唾沫,我吐了一晚上的唾沫,第二天,我一想到當時的場景,還是要吐唾沫。[7]
這種羞恥感是家族和社會灌輸給她的,出于白種人的倨傲,母親、大哥還有蘇珊自己都排斥中國人,但由于生活窘迫,他們無法拒絕中國人的金錢和鉆戒。母親緊緊抓住中國人送給她女兒的鉆戒時雙眼迸射出希望的兇光:只要有錢,生活就可以重新開始??墒巧畈荒苤匦麻_始。母親的青春與健康已經耗盡。在《伊甸影院》這部戲劇中,母親默默地坐在舞臺的一隅,兒女們講述著她的過去,生活已磨平了她的鋒芒,她麻木了,熄滅了。曾經如此相信殖民主義的美夢,結果卻遭到了無情的背叛和嘲弄,這種痛苦從此一直深深地鐫刻在多納迪厄一家的身上,也滲透到杜拉斯的全部作品里。
四
另一個死死糾纏著她生活和作品的人物是“大哥”,她恨他、嫉妒他,因為他,她有一種被母親拋棄的感覺。在《厚顏無恥的人》中她說:
如果沒有雅克,她母親也許留下她。不管怎樣,她不會帶著這樣無意識的寬慰心情如此快地拋棄她。一旦她完成了對其他子女的責任,她就繼續不知不覺地讓大家離開她的長子,直到只剩下他一個孩子,她把全部愛傾注到他一個人身上……想到她的哥哥,她心里就有一種奇怪的痛苦。這種痛苦并不強烈,卻難以忍受,她感到它像膿瘡一樣在她身上跳動著。[8]
大哥不僅獨享了母親特殊的愛護,還是個“敗家子”,在《平靜的生活》中,“熱羅姆揮霍了我們的所有家產。因為他,尼古拉一直都上不了學,我也是一樣,我們永遠也沒有錢走出布格,這也是我還沒有出嫁的原因”[9]。他是杜拉斯和小哥哥生存的陰影?!澳赣H的毆打和大哥的毆打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大哥的毆打更疼,更讓我無法接受。每一次,我都覺得他簡直要把我殺了,我不再是憤怒,而是害怕,害怕我的頭會掉下來,在地上亂滾,或者頭還在,但是瘋了。”[10]他對她有的不僅是肉體上的暴力,還對她的心靈造成了不可愈合的創傷。他也毆打小哥哥,不讓他和妹妹親近。他一邊揮霍妹妹從中國人那里得到的錢,一邊嘲笑中國人的愚蠢和笨拙,讓妹妹覺得自己墮落、骯臟、罪孽深重。杜拉斯要反抗:
我想殺人,我那個大哥,我真想殺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哪怕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親眼看著他死。目的是要當著我母親的面把她所愛的對象搞掉,把她的兒子搞掉,為了懲罰她對他的愛;這種愛是那么強烈,又那么邪惡,尤其是為了拯救我的小哥哥……大哥的生命把他的生命死死地壓在下面,他的那條命非搞掉不可,非把這遮住光明的黑幕布搞掉不可,非把那個由他,由一個人代表、規定的法權搞掉不可……[11]
有大哥在,杜拉斯就只會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受到壓抑和摧殘。只有“殺死”大哥,用刀或用文字,杜拉斯才能擺脫恐懼,走出童年的陰霾。
五
“情人”是杜拉斯筆下又一個很關鍵的人物,他是作家的心結,是作家追憶往昔的恥辱,同時又是矛盾的虛榮心的膨脹。杜拉斯一生都沒有停止過講述她和情人之間發生的故事。“情人”生活在作家的現實和虛構之間,生活在記憶和忘卻之間,無法擺脫。故事是在沙瀝和西貢之間的渡輪上開始的,瑪格麗特回寄宿學校,雷奧邀請她坐他的轎車?!拔矣X得雷奧非常優雅。他手上戴著一顆很大的鉆石,穿著很罕見的紗麗柞絲綢外套。從來沒有一個戴著這么大鉆石的人注意過我,而且我的兩個哥哥都穿著白色棉布的衣服……”[12]她受到了誘惑,鉆石和金錢的誘惑。愛情一開始就不是單純的,沒有錢,故事就不會發生。她被“做妓女”的念頭糾纏著,家庭的貧窮讓她無路可逃,于是她把自己當成待價而沽的商品,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找個男人,有義務拯救家庭于水深火熱:用可能的愛情交換很多的皮阿斯特。“堤壩”的夢想破滅后,又有了對情人財富的夢想,可悲的是這夢想不是瑪格麗特個人的,而是整個家庭的。她為家庭出賣了自己,而家庭在她做出犧牲后唾罵她出賣了尊嚴,所以杜拉斯痛苦。成為作家后,杜拉斯一直致力于再現這種痛苦,她所承受的恥辱,這段黑暗模糊的經歷。她要自我釋放,但這種自我釋放卻不是一蹴而就的。
在《堤壩》中,她沒有讓情人用他的真實名字,沒有說明他的國籍,甚至沒有委身于這個富有卻丑陋的男子。必須等到老了,無所顧忌了,她才敢承認情人既不是白人,也不是當地越南人,甚至在最后那本書名中點明了他的出處:《中國北方的情人》。在《堤壩》中,她對若先生沒有一絲感情,除了對他本人的嫌惡和對他錢財鉆石的艷羨;而在《情人》中,她卻發現自己開始有點愛他了,說“以她自己的方式鐘情于他”。而他也溫柔地待她,傾心于她,“吻在身體,催人淚下。也許有人說那是慰藉。在家里我是不哭的。那天,在那個房間里,流淚哭泣竟對過去、對未來都是一種安慰”[13]。最后,她將同一個故事美化成一個凄美絕望的愛情故事——《中國北方的情人》,充滿溫柔和迷亂的異國情愫。通過寫作,她終于克服了羞恥感,擺脫了過去的陰影,讓自己在文字里過另一種生活,一種自己可以接受,甚至有些向往的愛情。
六
除了印度支那,印度也是杜拉斯東方情結之所系?!陡鳖I事》《印度之歌》《勞兒之劫》《恒河女子》《愛》《在荒涼的加爾各答她名叫威尼斯》,她的“印度系列”是文本—戲劇—電影的多重敘事。這很容易給讀者造成一種錯覺,以為她在印度生活過,對印度很了解。但事實上,瑪格麗特只在1922年、1924年、1931年、1933年幾次乘坐往來于印度支那和法國本土的客輪時,在印度的幾個港口有過短暫的停留。這給她留下了一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因為這條航線沿途會停靠新加坡、檳榔嶼、科倫坡、亞丁灣、吉布提、蘇伊士和塞德港,最后抵達馬賽港。1973年7月13號,在格扎維埃爾·戈蒂埃和杜拉斯的第四次訪談中,杜拉斯說:“我見過一次加爾各答,那時我十七歲。我在那兒過了一天,那是一個船只的停靠站,后來,這個,我從來沒有忘記?!盵14]然而通過考據,1931年杜拉斯回法國的輪船并不經停加爾各答,而從她一路的行程來看也幾乎沒有任何中途去異地旅行的可能。
不過,在1973年7月30日格扎維埃爾·戈蒂埃和杜拉斯的第五次訪談中,杜拉斯承認存在某種虛構并解釋說:“我應該馬上說這種地理學是完全不準確的。我制造了一個印度,幾個印度,正如人們從前……在殖民主義時代所說的那樣。加爾各答不是首都,不可能在一個下午里就從加爾各答到達恒河河口。島嶼是錫蘭,是科倫坡,科倫坡的‘威爾士親王’,它根本就不在那里。而尼泊爾呢,法國大使也不可能在白天去打獵。拉合爾很遠,拉合爾,它在巴基斯坦?!盵15]在《印度之歌》的開篇,杜拉斯也做過類似的交代。
印度是什么?杜拉斯說是概念。不能忍受的現實,不能忍受的生活。在殖民地的生活經歷和她20世紀30年代在殖民部的工作讓她深刻地認識了東方,和印度支那一樣,印度也是貧窮和不公正的代名詞。雖然杜拉斯在印度只中途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但她只要有幾個圖像、幾句話、愛情上的幾個不忠就足已重新建構起一個杜拉斯式的印度,甚至幾個杜拉斯式的印度,把它變成一種瘋狂、愛情、絕望的永恒象征。
白種人的印度關心自己思想的安寧,并認為自己已對黑種人的印度還清了債。但是,白種人往往用來逃避的這種睡眠只是窮人們的睡眠在上流社會的翻版。在印度,所有的人都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態:一些人是為了不看到其他人的貧窮,其他人則竭力忘掉貧窮?!@個城市就像一面鏡子,最終只能映照出同樣生活在不幸之中的無數張臉。[16]
這個“不能忍受”的關于印度的概念從何而來?源頭還是在印度支那,來自女作家在那個充滿種族歧視、等級劃分的印度支那殖民地的所見、所聞、所感。
同所有殖民地城市一樣,這個城市里也同時并存著兩個城市:白種人的城市和非白種人的城市。即使在白種人的城市里也是有差別的。上城區的外圍是星羅棋布的別墅和住宅小樓,那兒是城里最寬敞、最通風的地方,卻免不了帶些俗氣;市中心是大多數城市人口的聚集地,每年都有高樓大廈拔地而起,一年比一年高……
在那些年代里,世界上所有殖民地城市的白人區都是潔凈得無可挑剔,不僅城區如此,白人也是異常干凈。他們一到殖民地便學會了天天洗澡,就像天天給小孩洗身那樣,還學會了穿殖民地服裝:白色西服,這是象征免疫和純潔的顏色。從此,走出了這第一步,差距就開始拉大,白種人和其他人最初的這種差別不斷地增大,他們是白上加白,其他人則是用雨水、江河里混濁的水洗澡。事實上,白色是最容易弄臟的。[17]
白種人養尊處優、高人一等——閃光的汽車,精美的櫥窗,舒適的咖啡館露天座。在他們用剝削當地人創造的金錢所堆砌起來的高貴派頭背后,有的是怎樣骯臟、墮落、空虛的靈魂?而作為這片紅土地的主人,當地人辛勤勞作,過的卻是凄慘的非人生活:
千千萬萬當地勞動者給十萬公頃紅土地上的橡膠樹割膠,他們流血流汗給十萬公頃土地上的樹開口,這些土地在被數百個富豪侵占之前就已經湊巧被叫作紅土了。膠乳在流,血也在淌??墒侵挥心z乳是值錢的。收集膠乳就能賺錢。血卻白流了。人們當時不愿去想終有一天會有大批的人來討還血債……
這些擁擠不堪、布滿塵土的有軌電車在令人眩暈的陽光下半死不活地慢慢開著,響聲如雷。……這些有軌電車多是宗主國報廢了的舊貨……所以,沒有一個體面的白種人敢貿然乘坐這樣的有軌電車,萬一他被人發現,他就會丟盡面子,丟盡他殖民者的面子。[18]
或許杜拉斯的深刻還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談到這塊平原上的土著孩子的白人作家,這些孩子一生下來就面臨著饑餓、霍亂、瘧疾、麻風病,隨時受到死亡的糾纏。除了安德烈·維奧里的《救救印度支那》、雷翁·威爾士和馬爾羅的書,鮮有其他文字記錄過殖民地的丑惡和沉重的現實。但在《堤壩》這本書中,杜拉斯“向在沼澤地里,在毒日下為法國修路筑壩最后慘遭橫死的人表示了敬意。這些人被一條長形鎖鏈鎖住,單個兒根本無法逃跑。都是些餓得要死的農民或是政治犯,殖民地輔助警察的頭兒給他們編了隊,并且接到上面的命令,說要讓他們一直干到累死為止。當時有很多人都目睹一隊隊警察往外拖死尸。這個故事殖民地不準講,即使有人知道也僅限于口頭流傳,沒有任何文字記載”[19]。這也是為什么在今天的胡志明市,一些上了年紀的文人在談起《堤壩》這本書時還會淚眼婆娑,因為他們在這本書里看到了自己民族曾經的恥辱,就像女作家看到了自身恥辱的過去一樣。
在《副領事》《印度之歌》《勞兒之劫》《恒河女子》中永恒的女乞丐形象也體現了杜拉斯對這片紅土地上窮人生存狀況的關注:那個懷了孕的瘦削女子,那個饑餓得要靠吃酸芒果、青稻谷、死魚和骨頭維持生命的女人,那個“瘋女人”。和印度這個國家給人的感覺一樣,這是“一種徹底被拋棄的感覺”,殖民地就是絕望本身。杜拉斯筆下的印度無疑是一種虛構,但這種“虛構即真實”,是藝術的真實。
在白種人世界和當地人世界的夾縫里生存的是像多納迪厄一家那樣“沒有發財的白種人”,他們住在上城區與當地人居住的郊區之間的地帶。“他們是名不副實的殖民者,被打發到這一角落。這一帶的街道兩旁沒有樹木,沒有草坪。白種人經營的商店被土著人的格子間取代,這些格子間的奇妙造型是若先生的父親發明的。街道每周只灑一次水,滿街都是笑笑鬧鬧、吵吵嚷嚷的流動商販,他們在熱烘烘的塵土中大聲叫賣?!盵20]貧窮首先是不幸的,而身為白人,貧窮就更加讓人無法忍受,因為它是“恥辱”的標志,既得不到上層白種人的認同,又得不到下層當地人的接受。就像洋人看不起假洋鬼子、假洋鬼子看不起阿Q,富有的白人看不起貧窮的白人,而貧窮的白人居然還看不起富有的當地人。所以杜拉斯內心是失衡的,母親既讓她敬重又讓她感到羞恥,情人既讓她鄙夷又讓她神往;在道德和價值的巨大落差里,杜拉斯選擇了寫作,或許寫作就是杜拉斯的“精神勝利法”罷!
七
20世紀50年代末,瑪格麗特·杜拉斯應阿蘭·雷乃(Alain Resnais)之邀撰寫《廣島之戀》的劇本和對話。劇本和影片首先展示的是一對男女在“欲海情焰”中交纏的軀體和“情欲得到滿足后的汗水”[21],在一家旅館房間,他們在談論廣島?!八睂Α八闭f她在廣島看見了一切,而“他”反復對“她”說她在廣島什么也沒見到。但“談論廣島是不可能的。人們所能做的就是談談不可能談論廣島這件事”[22]。原本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偷情故事:偶遇,一夜風流,醒來后各奔東西,男的已經結婚,且有孩子,女人也是有婦之夫,也有孩子。但不普通的,是故事發生在世界上一座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城市:廣島。杜拉斯在“劇情”中坦言這是影片的主要意圖之一,“它打破了用恐怖來描繪恐怖的手法”,讓“恐怖在劫后的灰燼中獲得新生”,和“一種必須是獨特的而又‘令人贊嘆’的愛情糅合在一起”[23]。因為在這座罹難的城市,性欲、愛情、不幸,這些人類普遍具有的東西會淋漓盡致、毫不摻假地表現出來。他們談論了彼此的生活,他們的過去,是曾經的災難讓他們在迷亂的情愛和深深的絕望中相擁,沉默,呼喚彼此的名字。最后,她對他說:“廣島。這是你的名字?!彼卮穑斑@是我的名字。是的。你的名字是內韋爾”[24]。
一段沒有結局的愛情在一個廢墟的城市,“她”帶著法國內韋爾的創傷來到廣島,在這座曾經在九秒鐘內有“二十萬人遇難,八萬人受傷的”城市里,“她”得到了自我痛苦的釋放。廣島的不幸,內韋爾的不幸,其實就是世界普遍的不幸。作為“介入”的作家,杜拉斯有很深的社會責任感。《廣島之戀》的主題因此首先是反戰,尤其是反核戰,其次才是情愛和欲望。她揭露,她抨擊,她希望“整座城市從地面上被掀起,落下來化為灰燼”的悲劇不再重演(never Never),她不希望看到世界變成一片丟著“一包‘和平牌’香煙”的沙漠。
從印度支那到中國情人,從印度到廣島,杜拉斯一次次重復相同、相似或相矛盾的故事。雖然寫的是東方,卻少了皮埃爾·洛蒂式的異國情調,因為對杜拉斯而言,印度支那是故鄉,東方是她情感的維系,她生活在“自身的故事”里,生活在記憶中的“東方”,一個已逝的、“概念”的東方。虛實間有多少是真實,多少是虛構,多少是歷史,多少是傳奇?我們無法全然探究其間的真偽:書中的故事還是生活的故事?;蛟S真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杜拉斯讓我們認識了東方,東方讓我們認識了她。
2004年1月,陶園
注釋
[1]勞拉·阿德萊爾,《杜拉斯傳》,袁筱一譯,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1月,第1頁。
[2]同上。
[3]米歇爾·芒索,《閨中女友》,第165頁。
[4]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 烏發碧眼》,杜拉斯著,王道乾、南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第23頁。
[5]瑪格麗特·杜拉斯,《外面的世界》,袁筱一、黃葒譯,漓江出版社,1999年,第451頁。
[6]勞拉·阿德萊爾,《杜拉斯傳》,參見前注,第63頁。
[7]法國現代出版檔案館檔案。
[8]瑪格麗特·杜拉斯,《厚顏無恥的人》,王士元譯,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78頁。
[9]瑪格麗特·杜拉斯,《平靜的生活》,俞佳樂譯,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5頁。
[10]同上。
[11]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 烏發碧眼》,參見前注,第8頁。
[12]法國現代出版檔案館檔案。
[13]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 烏發碧眼》,參見前注,第40頁。
[14]瑪格麗特·杜拉斯,《話多的女人》,吳岳添、廖淑涵譯,作家出版社,1999年,第131頁。
[15]同上,第184頁。
[16]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杜拉斯傳》,徐和瑾譯,漓江出版社,1999年,第135頁。
[17]瑪格麗特·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譚立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19—120頁。
[18]同上,第121—121頁。
[19]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杜拉斯傳》,參見前注,第58—59頁。
[20]瑪格麗特·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參見前注,第122頁。
[21]瑪格麗特·杜拉斯,《廣島之戀》,譚立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頁。
[22]同上。
[23]同上,第4頁。
[24]同前,第173—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