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馬(牛津通識·傳記)
- (英)芭芭拉·格拉左西
- 3021字
- 2024-05-28 14:46:39
第一章
尋找荷馬:爭議與美學的交織
最早提及荷馬之名的現存史料,可追溯至公元前6世紀,我們從中得知,古希臘人將荷馬視為一位杰出的古代詩人,但除此之外,關于其人,所知幾無定論。甚至“荷馬”一名尚存爭議:作者們似乎大都直截了當地使用該名,但也有人堅持認為,“荷馬”僅是綽號,意為“盲人”或“人質”,指代詩人的人生中某段痛苦的經歷。(“荷馬”的含義之爭懸而未決:該名不是標準的希臘人名,但明顯并非杜撰。)詩人故土在何地,古時亦是議論紛紛。古老傳說提及伊奧尼亞(即土耳其西部及附近島嶼)的幾處地點,稱荷馬生于希俄斯島、士麥那或伊奧利亞的庫梅。還有記載提到雅典、阿爾戈斯、羅得島和薩拉米斯。關于荷馬故土,除了這7個地點的傳統說法,總有新說不斷:這是一場試圖高人一籌的游戲,甚至有古希臘學者稱荷馬乃埃及人,或早期羅馬人,理由是他描述的英雄之舉更像是外國人的行為。公元2世紀,琉善撰文嘲笑了這些學說,稱他真正去過極樂島,親眼見過荷馬,而且一錘定音地將其出生地確定為古巴比倫。
如同荷馬莫衷一是的生平,哪些詩歌確為其所著也無定論。《伊利亞特》從未受過質疑,但《奧德賽》則有辯疑。還有一系列史詩,現存的僅有一些片段和情節概要,有時會被認為是其所著,比如幾首獻給眾神的《荷馬頌詩》。總的來說,隨著時間的推移,對荷馬作品的認定范圍變得越來越窄。公元前6世紀及公元前5世紀早期,古希臘作家認為荷馬撰寫了整套史詩長篇,而不僅僅是那兩首詩歌。比如,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公元前525年—公元前456年左右)稱自己寫的悲劇是“荷馬盛宴中的小菜”,他心中一定認定荷馬寫下了整部特洛伊戰爭的詩集,以及有關俄狄浦斯、他的孩子們及爭奪底比斯的詩集。
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公元前484年—公元前425年左右)也認為荷馬寫過一些關于特洛伊和底比斯戰爭的詩歌,但他開始懷疑其中部分詩歌的真正作者是否為荷馬:比如,他注意到《伊利亞特》和《庫普里亞》(又譯《塞浦路斯之歌》,一首關于特洛伊戰爭初期的系統敘事詩)有矛盾之處,并提出,這兩者當中只有《伊利亞特》為荷馬所著。至公元前4世紀時,只有《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出自荷馬之手已成公論:比如,柏拉圖引用“荷馬”之言時,只取自這兩首詩。比他晚一輩的亞里士多德從美學角度將這兩首詩歌與系統敘事詩做了區分,他指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比其他早期史詩行文更緊湊。荷馬詩歌,“不論是技巧還是天賦”,都圍繞一個單一行動展開,而不像其他史詩那樣,呈現多個僅有松散聯系的情節。
簡而言之,關于荷馬的著作,人們的所知所解不只有流傳的事實,還存在一些爭論——古早時代便已如此。詩歌品位幾經翻新,對“荷馬”的定義也隨之變化。劇作家埃斯庫羅斯注重戲劇效果:他把荷馬史詩視為一種廣泛的史詩傳統,許多戲劇均可從中有所借鑒。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則更關注事實的準確性:他反復考證了通常被認為是荷馬史詩的各種詩歌,發現《庫普里亞》與《伊利亞特》有矛盾之處,因而質疑兩者為一人所著。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對情節、寫作技巧和才華進行了理論分析:他發現,《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樣的不朽詩篇均構思精巧、結構嚴密,于是認定兩者出自同一位杰出詩人之手。
然而,即使在亞里士多德的論斷之后,關于荷馬究竟創作了什么仍然眾說紛紜。公元前3世紀到公元前2世紀,亞歷山大圖書館的學者們采用了更為嚴格的標準,以辨別荷馬史詩的真偽。他們細致分析了《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措辭和語法,在真實性可疑的詩行或段落旁邊做上特殊的標記——畫一條長線,名為“存疑符號”。他們還廣泛地爭論荷馬可能創作了什么,沒有創作什么,猜測他的性格及人格。這一時期的藝術家對荷馬性格的興趣頗濃,試圖根據人們對他的描述,用自然的寫實主義描繪荷馬的面孔(見圖1)。當然,他們的努力未能揭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真正作者,但證明了對荷馬的身份和外表的持久興趣——這種興趣延續至今(見圖2)。正如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所言:“人們因強烈的愿望憑空塑造一張張失傳的面孔,荷馬的肖像便是如此。”
鑒于古希臘人對荷馬所知甚少,后人很容易全盤否定他們的觀點,從零開始分析那些被認為是荷馬所作的詩歌及傳頌它們的背景。然而,事實上,想要重新開始是不可能的。我們從古希臘人那里繼承的不僅有荷馬的名字、關于他的幾尊雕像和傳說,還繼承了一種習慣,就是根據公認的作者來討論《伊利亞特》《奧德賽》,還有系統敘事詩。佚名傳播的史詩并不具有同樣的傳頌史或闡釋史。

圖1 古希臘荷馬雕像(公元前150年左右)的羅馬時期復制品。其他幾尊存世的古代雕像表明人們喜歡把荷馬作為視覺表達的主題

圖2 荷馬超寫實畫像(2013年)。這件由韓國藝術家鄭中元創作的作品在互聯網迅速走紅,部分原因是它引發了對荷馬肖像主張“寫實”有何意義的熱議
在彼特拉克致敬荷馬后,其他學者開始學習希臘語,把希臘文翻譯成拉丁文,并對史詩進行詮釋。他們發現,荷馬史詩其實難副作者盛名。哲學家詹巴蒂斯塔·維科(1668—1744)第一個提出荷馬史詩不可能是由一位偉大詩人創作的,而是源于古希臘人集體的大眾文化。他認為史詩過于“卑鄙、粗魯、血腥、自負……荒誕、愚蠢又膚淺”,不可能是偉大作家的作品。他還補充說,詩歌所涉內容有差異,故事的風格也不盡相同,應為集體智慧的產物。
幾十年后,德國學者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沃爾夫(1759—1824)根據當時新近出版的一份重要的拜占庭手稿“甲抄本”(Venetus A)里的評注,嚴謹地提出了“荷馬問題”。他認為,荷馬史詩以早期的口頭創作為基礎,經由古代人編輯和修訂而成。沃爾夫于17 95年出版《荷馬緒論》,認為研究文本的歷史比認定詩歌作者的身份更重要:沃爾夫欽佩亞歷山大圖書館學者們的評注工作,認為現代語言學家可以做得更出色。鑒于他表達了對語言學進步的強烈愿望,我們可以理解他在《荷馬緒論》中把古典學定義為一門現代學科。然而,就連沃爾夫也無法逃脫關于荷馬的古老爭論。歌德曾用一首尖酸刻薄的打油詩諷刺沃爾夫:
沃爾夫的荷馬
古有七座城,爭荷馬故土;
“狼”[1]把他撕碎,一城拾一骨。
且不說沃爾夫名字的雙關性及詩中的一些不敬之意,歌德對沃爾夫的成就也表示懷疑。他認為荷馬身份之爭由來已久,史詩作者并非一人之說已是老生常談。歌德本人是一位詩人,他主張將關注點放在荷馬的詩歌上,而非圍繞荷馬史詩的學術爭論,但事實上這兩者密不可分。正如尼采于1869年在巴塞爾大學的就職演講中指出的那樣,“荷馬作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并不是一個傳承的歷史事實,而是一種美學判斷”。
沃爾夫的《荷馬緒論》啟發了后來被稱為“分析派”的學者,他們試圖將荷馬史詩的不同部分歸于不同作者。而“統一派”學者堅持詩歌的藝術完整性,他們認為,這些詩歌在創作和意圖上有明顯的統一性,所以只能是同一位詩人的作品,即使民眾對他知之甚少。在不同的形式和偽裝下,這種爭論持續存在。時至今日,一些古典學家將《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視為一位(或兩位)杰出詩人的作品,而另一些人則認為詩歌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創作過程,并在表演中被再創作。正因為“荷馬問題”沒有達成整體的共識,本書第二章和第三章將闡述有關詩歌創作的證據。第四章將討論詩人在被歸為他的作品里的聲音。第五章至第七章將介紹《伊利亞特》,第八章至第十章則專門討論《奧德賽》。總的來說,本書提供的解釋認為尼采是正確的:圍繞《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創作的爭論與審美評價相互交織。
[1] Wolf是沃爾夫的名字,該詞在德語中有“狼”之意,歌德此處為雙關用法,把沃爾夫比作狼。——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