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地(牛津通識·傳記)
- (英)比庫·帕雷赫
- 2686字
- 2024-05-28 14:29:15
在南非
對甘地來說,南非是他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南非使甘地面臨許多不尋常的經歷和挑戰,并深深地改變了他。到達南非后不到一周,甘地的人生軌跡就為之一變。在從德班去比勒陀利亞時,他因為膽敢乘坐頭等車廂而在半夜被從火車上扔下來,不得不哆哆嗦嗦地在彼得馬里茨堡站的候車室里挨過一夜。在返回印度和留下來為自己的權利而抗爭之間,心煩意亂的甘地選擇了后者。第二天,他順利前往查爾斯敦,但載他去約翰內斯堡的馬車夫拒絕讓他坐進車廂,而是讓他坐在自己旁邊。甘地勉強同意了。后來,他被要求坐到地板的墊子上。甘地深感不公平而拒絕,于是馬車夫開始毆打他,并試圖把他推下車,直到其他乘客救了他。幾個月后,經過總統克留格爾在比勒陀利亞的府邸時,甘地被一名哨兵踢到了水溝里。
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印度人作為在甘蔗和咖啡種植園工作的契約勞工移民到南非,遭受了各種侮辱和歧視,特別是在印度移民集中的納塔爾和德蘭士瓦。1894年4月,當甘地準備啟程返印,永遠離開南非時,納塔爾的立法機構正在討論印度裔特許法案,試圖剝奪南非印度裔的投票權。甘地的穆斯林雇主勸他留下來領導抗爭,他爽快地答應了。甘地組建了納塔爾印度人大會,他的抗爭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降低了法案的嚴酷程度。但是,他關于反對移民限制和歧視性的特許經營法案的抗爭活動就沒那么成功了。他越來越強烈地控訴道,憲法壓力、請愿和理性勸說對“有偏見的”思想沒有任何影響,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幾年后,甘地找到了答案。1907年,當德蘭士瓦通過法案,要求所有印度人注冊登記并錄制指紋,賦予警察進入印度裔居民房屋、檢查居民是否登記在案的特權時,甘地想到了后來廣為人知的“薩蒂亞格拉哈”(satyāgraha一詞的音譯,即堅持真理的斗爭方式,他當時稱之為“非暴力不合作”)的方法。這是非暴力抵抗的一種形式,包括對登記中心進行和平示威、焚燒登記卡、尋求逮捕,以及平靜地接受處罰。甘地的抗議導致了當局的一些讓步,但并沒有達到他的初衷。他隨后發起另一場“薩蒂亞格拉哈”運動,這次是印度裔婦女和礦工對當局征收人頭稅、拒絕承認印度式婚姻、移民法規和契約勞工制度的抗議活動。這次取得了更大的成功,由此,1914年通過了《印度裔救濟法》。
在長達21年的南非生活中,甘地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轉變。的確,這兩者對他來說不可分離。對他來說,除非付諸實踐,否則思想沒有任何意義。生活亦是膚淺的,除非它能反映深思熟慮后的愿景。當產生新的思緒時,甘地就會捫心自問,是否值得為之奮斗。如果不值得,他就不再關心。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就會將其融入自己的生活方式,“實踐”它的“真理”,探索它的道德邏輯。這種做法深深影響了他對書籍的態度。他閱讀得很少,只讀有實際價值的東西。但是當一本書抓住了他的想象力時,他便會沉浸其中,深刻領會,并將中心思想付諸行動,“從真理走向真理”。他主要閱讀宗教和道德文學著作,包括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申辯》以及威廉·索爾特的《道德的宗教》(1889年),他將前者翻譯成他的母語古吉拉特語,也以母語總結了后者的大意。在他旅居南非期間,對他影響深遠的三本書分別是亨利·梭羅的“大師級巨著”《論公民的不服從》(1847年);令他“欲罷不能”的托爾斯泰的《天國在你心中》(1893年),他聲稱,在這本書中,他第一次發現了非暴力和愛的教義;約翰·拉斯金的《給后來者言》(1862年),其“神奇的影響力”是他生命中的“轉折點”。受到拉斯金的啟發,甘地決定過一種簡樸的群體生活,起初在納塔爾的鳳凰農場,后來在約翰內斯堡郊外的托爾斯泰農場。
這本書(《給后來者言》)一旦開始閱讀就無法擱下。我發現了一些最深刻的信念。約翰內斯堡到德班是24個小時的路程。火車晚間到達。那天晚上,我徹夜難眠,決心按照書中的理想改變自己的人生。
在此期間,甘地開始了一系列涉及節食、育兒、自然療法,以及他的私人生活和職業生涯的實驗。在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本醫學書的影響下,他甚至親自接生了他的第四個兒子。他堅信,一個政治領袖必須保持道德純潔,因此開始了個人道德養成計劃。甘地持續受到無處不在的基督教傳教士的挑戰,對方要求他令人信服地解釋并捍衛自己的宗教信仰或者皈依基督教,這常常令他感到迷茫。印度教中“我”和“解脫”的概念令他大惑不解,所以他不得不寫信給身在印度的導師賴昌德巴伊,尋求解惑和指引。甘地是在南非期間在對抗性情境下了解自己的宗教的,無法接觸豐富而鮮活的印度教傳統,因此他的宗教知識主要基于閱讀和反思,不免膚淺而抽象。像他生命里的其他許多事情一樣,他形成了自己的印度教思想,既有優點,也有不足。
在南非,甘地結交了不少猶太人密友(其中一人為他購買了1 100英畝[1]的托爾斯泰農場),并且獲得了他尚未接觸的唯一一種主要宗教的信仰習俗的大量知識。他將猶太人稱為“基督教的賤民”,就像印度教眼中的賤民一樣,其遭受的迫害源于對一個偉大宗教的嚴重篡改和誤讀。甘地也交到了親密的基督教朋友,尤其是英國傳教士C. F. 安德魯斯(1871—1940),甘地說沒有人能比安德魯斯更讓他感到“深深的依戀”。在他們的影響下,甘地重新開始了對基督教的研究,并將基督教的幾個方面融入他一再重新定義的印度教理論,尤其是耶穌受難被釘上十字架的形象所表達的受難之愛的觀念。這個形象伴隨了甘地一生,成為他最深沉的激情的源泉。1931年訪問位于羅馬城內的梵蒂岡時,甘地就在耶穌受難像前潸然淚下;在塞瓦格拉姆的靜修院光禿禿的墻面上,甘地只懸掛了耶穌受難像;艾薩克·瓦茨的《我每靜念那十字架》動人地描繪了基督的悲傷和犧牲,并以“愛既如此奇妙、深厚,當得我心、我命、所有”結尾,這是甘地最喜歡的贊美詩之一;在甘地生命中的許多至暗時刻,他都以十字架上基督的形象表達了他的痛苦。
在南非,甘地獲得了政治技能并吸取了一些經驗教訓。回到印度后,其中一些對他有益,但另一些則對他造成了損害。他深知新聞報道的價值,并利用了《印度輿論》周刊來傳播他的思想。他也看到他的同胞變得士氣低落,無法采取一致行動。他們沒有奮起捍衛自身權利,而是希望坐享其成,同時通過賄賂政府官員規避歧視性法規。不出所料,甘地一再斥責他們,敦促他們“反叛”自己,并警告他們,“行為如同蟲豸的人不應責怪他人的踐踏”。甘地也學會了自我投射和建立政治網絡的藝術。他寫信給包括托爾斯泰在內的有影響力的海外人士介紹自己的工作,千方百計地結交重要的印度和英國領袖,并且確保他的活動在印度和英國得到很好的報道。在南非,他毫不費力地將印度教商人和穆斯林商人團結起來,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有共通的語言和文化。他概括了這一經歷,既低估了印度國內這兩個族群之間的隔閡,又夸大了自己彌合這種隔閡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