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伽利略(牛津通識·傳記)
- (加)斯蒂爾曼·德雷克
- 4428字
- 2024-05-28 14:48:47
引言
對人類和宇宙的解釋,最初似乎都源自宗教,隨后是哲學,最后才是科學,至少西方社會如此。因此,哲學一開始就受宗教的啟發,并影響了后續出現的科學。不可否認,這便是從12世紀文藝復興時期至伽利略時代的歐洲文化格局。
伽利略對現代科學形成的意義部分在于他在物理學和天文學領域取得了諸多發現,形成了諸多見解,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讓科學再受哲學的桎梏。他逐步擺脫了哲學家長期確立的權威,迫使他們不得不向《圣經》尋求支持,由此引發了一場爭取科學探索自由的斗爭,這場斗爭對現代社會的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
在這場斗爭中,人們普遍認為伽利略以科學之名向宗教信仰發起了挑戰,但這絕非他的本意。盡管神學家確實將伽利略科學扼殺在搖籃中,但這也許并非他們最初的打算。伽利略科學只是間接參與了這一著名事件,即1633年伽利略被羅馬宗教裁判所審判并定罪,我希望在本書中能對其進行新的闡述。

圖1 伽利略在羅馬宗教裁判所受審的場景(1633年),由羅伯特—弗勒里于1847年繪制
關于這一事件,歐洲所有主要國家的杰出學者歷經一個多世紀的探索,仍難以達成共識。甚至學界以往也傾向于分成科學和信仰兩派,或許是因為在對抗性的審判程序中,只存在兩種可能的判決——“有罪”或“無罪”。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往往會偏袒一方,而忽視了其他懸而未決的謎題。為了降低這些謎題的數量和影響,人們已經做了很多工作,宗教界和科學界的主要代表之間日益互相尊重。只有考慮所有的可能性,才能在紛繁復雜的情境中還原歷史真相。每一個新的假設都會極大改變可能性的平衡。我所采取的立場與我所了解的任何立場都不同,我無意貶低這一復雜問題的其他解釋,而只是想提出一個假設,它也許乍看之下荒誕不經,但也許能在破解舊謎題的同時不會產生同樣麻煩的新謎題。
這就是科學本身常做的,而一個有趣的巧合是,讓伽利略陷入爭議的同樣的科學假說也印證了這一點。當哥白尼提出太陽靜止、地球運動的假說時,天文學家早就能夠像哥白尼那樣精確地計算出過去和未來的行星位置,并且他們逐漸承認一些天文難題無法攻克,例如內行星的運行周期與太陽有關,外行星在沖日時會停頓并逆行。哥白尼的假說并沒有解決天文學的所有問題,卻破解了一些長期困擾天文學家的謎題,使他們的工作重心重回正軌。盡管如此,哥白尼的假說仍顯得有些離奇,因為人們都能看到地球是靜止的。
因此,我關于伽利略事件的假說也許乍看之下十分荒謬。我認為,伽利略并不是哥白尼天文學的狂熱支持者,相反,他所做的一切旨在保障天主教會的未來,以及保護宗教信仰不受任何可能的科學發現的影響。對那些持懷疑態度者,我目前只能說,任何愿意將其僅僅當作虛構故事接受的人,進一步閱讀之后,就會發現有多少困擾人們已久的難題在他的眼前煙消云散——正如伽利略告訴我們的,比薩的一位教授安東尼奧·桑圖奇本想通過研究哥白尼的理論來反駁他,反而被他的觀點折服。同樣的事情或許早已發生在伽利略身上,因為眾所周知,沒有人生來就相信地動說,而且大多數人一開始會反對這個理論。然而,人們普遍認為,伽利略在缺乏科學證據的情況下,早年就開始捍衛哥白尼體系。倘若事實如此,那便難以理解伽利略對其他科學問題的謹慎態度。更難解釋的是,他30多歲才提及自己對哥白尼天文學的偏好,然后在接下來的10年里對此保持沉默。當伽利略在出版物中支持哥白尼的新體系時,他已經年近半百,而且他同時在物理學和天文學領域取得了諸多實質性成果。那些將伽利略視為哥白尼學說的狂熱支持者的人,并不了解萊奧納爾多·奧爾斯基(Leonardo Olschki)所說的“他的科學人格”。
我們可以從伽利略的信件和出版物中逐漸拼湊出他的人格畫像。他行事謹慎,不會在未經充分論證的情況下得出結論;他通曉社會習俗,不愿與教會或宮廷中的權威人士產生沖突。他所卷入的大多數爭議,皆由于他的建設性觀點遭到他人的質疑,并非他主動挑釁;對大多數這樣的攻擊,他甚至沒有回應。如今,雖然不能排除一個年近半百之人為了某項事業而突然狂熱得失去理智的可能性(盡管他之前沒有表現出任何不穩定的跡象),但鑒于他能夠與各色各樣的人友好相處,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他的朋友都是一些判斷力非凡的智者,他們與伽利略的立場和背景大相徑庭。
人們普遍將伽利略視作堅定的哥白尼主義者,導致大眾對他的性格和人格有了截然相反的評價。我并不是說這表明它是錯誤的,盡管在邏輯上只有錯誤的假設才會導致自相矛盾的推論。一種評價認為,伽利略顯然是一位直覺上的科學英雄,他在缺乏足夠證據的情況下與愚昧的傳統對抗;另一種評價則認為,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麻煩制造者,他用挑釁的言辭激怒了維持社會秩序的力量,損害了真正的科學事業。至少有一種評價是錯誤的,應該予以摒棄,而我認為應該摒棄上述兩種評價。我們不應該根據伽利略與宗教裁判所的沖突來推斷他的人格,而應該獨立地研究他的人格,以了解它對這場沖突的影響。憑借大量的文獻資料,我們可以透過其中記載的伽利略在各項事務中的言行來衡量他的行事作風和品質。大多數人都善于判斷他人的性格和人格,或者至少能夠區分盲目的狂熱者和理智的人。
或許有人會認為,在權衡伽利略受審相關的另類假設時,把人格因素納入考量是不甚學術的,因為人格是一個過于主觀的概念,不適合作為學術研究的對象。至少有些人寧愿將伽利略視作偉大社會和學界的傀儡,而非一個能夠獨立思考的人,一個不依靠晦澀的哲學就能做出任何決定的人。我并不是說人格是一個客觀的概念,但在我看來,它和天主教會一樣,都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許多學者對天主教會進行了大量研究。我認為,天主教會是由眾多個體組成的,每一個個體都和伽利略一樣復雜多面,比如十位審判者中有三位樞機主教拒絕簽署針對伽利略的判決書,還有一位大主教在伽利略陷入困境時邀請他在審判結束時做客,并在審判結束后及時挽救了伽利略的理智和性命。我了解其著述和行為的天主教會中的每一個個體,其人格在我看來,并不比伽利略的更難或更易捉摸。
一個人若是行為不端,傷害他人,可能導致他人對其人格進行慎重的評估。兩所意大利名校和兩位托斯卡納大公長期以來對伽利略信賴有加,而贏得名校和大公的信任從來不是易事,尤其是在意大利。顯然,伽利略并非一個惹禍招災之人,這是他負責任的雇主們的共識,盡管他們深知他是一個不屈不撓的斗士。他們認定伽利略只為正義而戰,因此聘用了他,這也加深了我們對他人格的認識。
對伽利略著作的長期研究使我深信,他措辭嚴謹,它們反映了他真實的信念。但在一件事上,我保留了自己的判斷。從古至今,意大利語都要求使用禮貌的短語和某些夸張的手法,這些技巧在英語中也風行一時,可能被解讀為不真誠。同樣,天主教慣例也要求對教義和顯貴表示尊敬,盡管這些不一定都是發自肺腑的。在閱讀伽利略的意大利文著作時,我努力避免把禮貌的套話當作發自肺腑的話語。因此,我對伽利略頻繁地表達他對教會的忠誠不以為意,而且實際上對此漠不關心。除非與教會有關,他似乎從來沒有使用過“虔誠”這個詞。這是一個感情色彩強烈的詞,完全沒有必要使用。因此,這個詞的出現只有兩種可能——表達發自肺腑的虔誠,或者是遠非虔誠之人表達抗議的一種防御性策略。
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事實上是在寫了部分內容之后,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假設,即伽利略并非出于禮節,而是發自肺腑地表達了他對教會的虔誠,這種對天主教的虔誠也許正是他冒險的動力,即便他的冒險最終沒有換來贊譽,反而招致了懲戒。我曾反復研讀相關的文件,可以說,它們與伽利略在各種相關場合上的言論相互印證。這個新假設對我而言猶如晴天霹靂,就像在意外發現了一份被埋沒的文件之后,心中長期的困惑解開了。如果伽利略最關心的是教會,而且他不忍看到教會被科學宿敵引入致命的誤區,那么大公對他的信任也就不再令人費解了,即便經驗豐富的羅馬大使曾告誡大公要謹慎行事。伽利略的雇主會贊同對天主教虔誠,他會像羅馬大使一樣,認為對哥白尼學說的狂熱是被誤導和輕率的。宗教裁判所的三位樞機主教不愿在針對伽利略的判決書上簽字,這令人費解,除非他們個人確信了伽利略對天主教的虔誠。在新假設的框架下,圍繞整個事件的許多以往的困惑一一消散。我想,這個假設之所以沒有在過往的學術辯論中出現,是因為對天主教的擁護者來說,伽利略似乎違背了教會的法令,而對冷靜的科學的擁護者來說,伽利略的人格又與宗教狂熱格格不入。
這一事件歷史久遠,新的文獻資料幾乎絕跡;在某種程度上,長期以來,我們面臨的挑戰是如何將手中零散的文件整合成一部完整的史料。相關文件直到一個世紀前才曝光,從后世的視角來審視,歷史學家認為伽利略的不少言論似乎是不真誠的,因為人們已經接受了宗教和科學之間不可彌合的鴻溝。當伽利略的審判文件最終公布時,正值達爾文進化論與宗教神創論激烈交鋒之時,這可能對它們的歷史解釋造成了影響。
然而,伽利略事件發生之前,宗教與科學之間并無任何裂痕,科學與哲學之間也無任何區別。伽利略開創了一門哲學家無法接受的科學,這導致了近年來將伽利略視為哲學家的努力皆以失敗告終。但是,宗教和科學之間的裂痕,并非伽利略造成的。他在1615年哥白尼學說爭端開始時,在《致大公夫人克里斯蒂娜》中明確指出,那道裂痕是哲學教授捏造的謊言:
他們竭力散布這樣的觀點:(哥白尼學說)主張總體上與《圣經》背道而馳,因而是該受譴責的和異端的。他們明白,人的天性就是這般,總會尋找理由去欺凌自己的鄰舍,不論這一行為多么不義……因此,他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那些愿意在講壇上宣揚新學說的可譴責性和異端的人……
如果我沒有弄錯,他們恐怕與《圣經》的教義和教會神父的本意背道而馳,他們會擴展這種權威,甚至在與信仰無關的純粹物質問題上,也要我們完全舍棄理性和感官的判斷,而只遵從《圣經》的一些段落,盡管在字面意思之下,這些文字或許另有深意。(D&O 179)
伽利略甚至不怪罪那個在佛羅倫薩的講壇上譴責他的神父——一個年輕的多明我會狂熱分子,希望借此提高自己在教派中的地位(事實證明是徒勞的)。伽利略將此歸咎于人性,而非宗教。那個無知神父背后,是那些企圖借《圣經》之名而行異端之實的哲學教授。在理性不利于他們時,他們就訴諸權勢,而伽利略不會寬恕這一點。按照他們現有的原則,理性在萬事萬物中居于至高無上的地位。伽利略指控哲學教授利用人性的弱點,他們還背離了自己的原則。他們把《圣經》牽扯進與伽利略的爭論中,而伽利略認為這實屬不虔誠之舉。

圖2 伽利略肖像,由尤斯圖斯·蘇斯特曼斯繪制
在與這些事件相關的浩瀚文獻中,不尋常的是,伽利略對哲學教授的指控竟然無人問津。人們可能以為他們只是無辜的局外人,置身于與己無關的爭端中,或者是可笑的保守分子,發表了一些無足輕重的著作來反對伽利略的新科學。然而,文獻卻證明,伽利略的指控是公正的;在任何神父公開批評他之前,他的哲學家對手就聲稱他的觀點違背了《圣經》,曾考慮請一些神父公開這樣說,結果卻遭到了一位教會人士的斥責。伽利略在動筆論述科學與宗教的關系之前,就已經了解了這些事件,以及暗處的敵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