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黃昏,天氣并不是很好,云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整塊掉下來似的。丁楊眺望著遠處煙云籠罩的英雄紀念碑尖頂,分別給肖可語、高媛、季亞明打電話。他跟兩位女性的通話頻率很高,肖可語每天兩三次,高媛每天至少一次。一個維系著親情和愛情,一個則跟他的工作密不可分。
跟季亞明通話,這才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他剛到南都報到,給支隊長報平安。今天,老季親自給他發了信息,詢問工作進展,他不得不回復。
“還知道給我打電話呀?我還以為你忘記我了呢!”
“怎么會呢?您是我心里的神。”
“還這么油腔滑調。工作有什么進展嗎?”
“奇奇每次接到電話都問我,‘你的網探工作干得怎么樣?’他的官腔打得比您好。”
“肖可語沒怨你吧?”
“她敢?有您做后臺我怕什么。只是,因為工作沒有突破性進展,一些小事我覺得沒必要拿來煩您耳朵,所以一直沒有給您打電話,對不起。”
“可我知道的情況恰恰相反。南都的請功報告都送到我手里了,還說沒進展?”季亞明停頓了一下,“你是說一直沒找到‘通信協議漏洞’和那個‘數據主義者’的蹤跡吧?”
“是啊,前幾次行動看似聲勢浩大,一網撒下去,抓到不少,但都是些小魚小蝦,沒有我預想的人物出現……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攻擊芯導科技研究所的痕跡與高媛追蹤的路徑高度一致,還跟一起命案有關聯,這應該是條重要線索。”
“既然找到了關聯,”季亞明說,“總會搞清為什么的。”
“你有什么好建議嗎?”
“暫時沒有。不過,國家反電詐中心對你在南都偵破的那些帶普遍性的案件十分感興趣,讓兩地總結經驗,既要給你記功,又要請你自己寫一個經驗材料,把做法向全國推廣,同時提出警示,當這類犯罪屢屢被打擊、團伙被摧毀時,犯罪頭目、黑客或許會改變犯罪思路,比如編制‘閃變’一類的軟件,將原有的犯罪模式升級。”
“我懂你的意思,”丁楊說,“但我還有很多疑問,特別是不了解現在的網絡通信技術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比如5G,甚至6G,能對我們已經掌握的犯罪手法做出些什么改進。我不想胡亂猜測。如果像我理解的通信升級一樣,那我們所做的事情還遠遠不夠。而且,就我發現的‘通信協議漏洞’來說,我們的思路遠遠沒有趕上犯罪的升級。”
“哦,我聽高媛說起過,肖可語有姐妹在藍晶科技園擔任高管,能接觸到最新研究成果。她或許能提供有關技術資料,找到芯片技術可能被犯罪者抓住的漏洞。”
“哪家公司的高管?”
“具體我也不清楚,你問問肖可語不就知道了。”
掛斷手機,丁楊坐在辦公桌前準備起草總結。這是南都市公安局臨時給他騰出的一間辦公室,原來是資料室,比漢洲的“鳥籠”還小,僅僅放一張辦公桌和一張行軍床,沒有機房的功能。配備了一臺電腦,但接的是公安專網,互聯網光纜無法進來。他一直用便攜式電腦,靠著無線路由互聯互通。
他的材料功底并不好,但點點滴滴都是他的親身經歷和思考,倒也行云流水,寫得十分順利。落下最后一筆,丁楊滿臉倦容,眼里纏滿了睡意。他長長地噓出一口氣,經過這次總結,他明白了,還是支隊長說得對,他不能只想著自己喉里的鯁,抓獲達一路又能怎樣呢?不論是達一路,還是那個打科技園主意的人,真正的幕后推手是“需要”,真善的需要推動科技和社會的發展,邪惡的需要滋生犯罪,而捍衛真善的需要則是警察存在的意義。
丁楊站起身,抖了抖肩膀。窗外刮起了狂風,所有的云都如洪水一般趕路,但蓋住月影的那層云卻始終紋絲不動。他回到桌旁,抬頭再看窗外,突然發現那片云好像在牽著月亮走。他明白了,“需要”會推著鯁走,需要在哪里,鯁就會在哪里。
天空滾過一陣雷。丁楊頓了一下,一個念頭突然閃現在他腦海里。既然通過研究所的攻擊痕跡追查到鄧敏家,那么,鄧敏家就是這個嫌疑人的“需要”嗎?結合這一“需要”,能不能反查到同一攻擊痕跡的其他路徑呢?
想到這里,丁楊迅速行動起來。他上傳了自己的“嗅探”軟件,在一些網站上搜尋“閃變”與“通信協議漏洞”信息,發現地下黑客論壇里偶爾有人提到,盡管他們只是捕風捉影,但丁楊還是認真對待,只是,雖然有人談到,卻沒人知道“通信協議漏洞”是什么東西。
接著,丁楊將“嗅探”軟件再次發送出去,緊盯電腦屏幕看了幾個小時。晚上十點鐘,終于發現了一個讓他脊梁骨發冷的事實。
“嗅探”軟件追蹤到又一個攻擊研究所的路徑源頭——入戶ID。對于網絡用戶來說,這個ID是唯一地址,即使能更改數據,定位也是無法改變的。
那個地址位于藍晶科技園圍墻外的一個生活小區,租房女孩叫顧杏,登記的工作單位是硅光科技公司。她在公安綜合平臺里留有容貌秀麗的頭像有著天真無邪的笑顏,烏黑閃亮的眼眸里透著挑逗的意味。畢業院校一欄里填著跟鄧敏一樣的信息。
“需要”,幾乎完全一致的犯罪“需要”。
明亮的晨光在窗欞上跳躍,將側身在窗下的丁楊映成一片灰色。刑偵支隊長石堅一臉郁郁,聆聽著丁楊的匯報,兩道茂密黑眉緊緊皺起,在眉心連成一線。
剛煮好的咖啡香氣彌漫在辦公室里,石堅心里卻時不時有吸煙的沖動。他從縣局局長調任刑偵支隊長不過才一年,但已發生無數傷腦筋的疑難案件。他以相當的耐心聆聽著丁楊發表的長篇大論,兩道眉發緊緊地皺起。
“有人在鄧敏家內長期使用攻擊程序,已確鑿無疑,但這人是鄧敏本人還是另有其人?”丁楊說,“通過偵查分析,鄧敏家留下的電腦沒有實施過攻擊,但她家書桌上留有另一臺便攜式電腦擺放的痕跡。那臺便攜式電腦是誰的?又是誰拿走了?嫌疑人就是用它實施了攻擊嗎?”
“你先說說結論。”石堅說,而后看了看表。
“所有的調查結論都在這里。”丁楊拿出一個藍色檔案夾。
石堅翻了翻,說:“天啊,丁專家,內地人都喜歡長篇大論嗎?”
“只有知道我們查了些什么,你才會信服結論,或者還是我來講給你聽。”
“講吧,長話短說。”
丁楊將文件夾收回,放在大腿上,直言不諱道:“我要說的,不僅僅是網偵的結果,可能還有刑警在偵查中的失誤。”
石堅面無表情,像蹲在一口幽深的古井里:“沒事,暢所欲言就是。”
“那天,我專程去了一趟鄧敏家,聽了吳警官的介紹,并再次勘查了現場,除了找到相關網偵線索外,還發現了催情藥片,以及用過催情藥片留下的垃圾。像鄧敏這樣精致的女性,此類垃圾一般不會在她第二次進去時還留下來的。”
“勘查報告我看過了,”石堅說,“像鄧敏這種年輕人使用催情藥片,沒什么好稀奇的,而且并未使用,不正說明她那天沒有觸碰那東西嗎?”
“我覺得,她洗澡時吃過,還來不及將垃圾帶出去,更合理?”
石堅嘆了口氣:“就算她那天真的吃過,能說明什么呢?”
“說明當時她家里藏有男人,說明她沒有自殺的理由。”丁楊說,“還有,據吳警官介紹,鄧敏上吊時穿著睡衣,甚至里面沒有內衣。還有,死者平時喜歡戴首飾,但死后,項鏈、耳環都沒戴,也沒藏在首飾盒里,甚至家里沒有一分錢現金,這又是為什么呢?”
“好吧,可是這一切都只是猜測,丁專家,我們需要更有說服力的證據。”石堅雙手往桌上一按,表示他已聽完了丁楊的分析。
“我懷疑在鄧敏家使用攻擊程序的人,現在有可能去找那個顧杏了。我想,我們必須采取必要的監控手段,而且動作要快。”
“你的說法很有意思,”石堅拿起咖啡啜了一口,心不在焉地說,“這起自殺案已經發生十天了,即使有必要再深入調查,理由也不是很充分,現在你又說在鄧敏家待過的人去找了另一個人,請你告訴我:究竟你還想到了什么?”
丁楊看著石堅,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對折的信封遞給他。
“我的任務是協助辦理網絡犯罪案,但上級對我還有特別交代。這是我到南都后,上級給我的機要信函,我從沒拿給別人看過,直到現在。”
石堅拿出信封里的公函,掃一眼,對丁楊搖搖頭:“‘通信協議漏洞’?可我是外行,丁專家,您找我干什么呢?”
“我想要一個調查小組。”
石堅凝視著丁楊。他原來和網偵部門的警察一樣,認為丁楊是個任性、傲慢的內地人,然而,經過這段時間的交往,特別是丁楊帶著公函來找他,他內心其實非常高興,因為這不僅代表著對他的信任,更重要的是,他在丁楊身上看到了強烈的進取心和無私奉獻的精神。
“要多少人?”石堅問道,“怎么配置?”
“特警、痕跡技術員,以及擅長做群眾工作的,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