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姐陪我走出公安局。門衛還以為是時髦的老娘來領走打架斗毆的不肖子。特斯拉Model S的電動馬達無聲啟動,我必須當十年調查員才買得起這臺車。如果開發捉奸在床業務,也許五年。
寡婦遞來一瓶依云礦泉水說:“小雷,你受傷了,我很心疼。”
“這點傷就像被小姑娘的指甲撓破了臉。”我一口氣把水喝完。
“如果有人把我兒子打成這樣,我會掐斷他的脖子。”洪姐的大波浪卷發宛如非洲草原上獅子的鬃毛,“中午,周泰警官來找我。他看過了監控錄像。我承認了。昨晚,我從你的辦公室出來。我剛回到家,你發微信告訴我,錢奎去了鸚鵡橋。我就按照手機定位找過去。到了十字路口,錢奎的車像火箭一樣躥出去。接著一輛黑色汽車撞到樹上。我不能見死不救,于是拉開車門,竟是你和李雪貝。小雷,你是最好的調查員。”
“不謙虛地說,我是調查員中的殘次品。”
洪姐在紅燈前停下,說:“我打了急救電話。救護車把你們送走。我在五百米外發現了錢奎的車。車上沒人。但我看到沾血的衣服。隔著車門都能聞到酒氣。我發現錢奎的手機開了。他在去機場的路上。”
“但你不敢報警,酒駕等于犯罪,你怕你兒子會被刑事拘留。”
“你很聰明,小雷。凌晨兩點,我在機場找到兒子。他嚇壞了,醉得不輕,語無倫次。他的哮喘噴霧劑也丟了。我給了他一支備用的。他嘔吐了三次。我給他買了從泰國轉機去意大利的國際機票。錢奎有意大利綠卡,可以免簽進入申根國家。”
“洪姐,你知道你兒子是殺人嫌疑犯嗎?”
“錢奎連一只蒼蠅都殺不了,何況殺一個活人。”她像紅酒粘在杯子上,不肯褪色,“小雷,我聽說你在公安局,就來幫你澄清——昨晚你為我工作。你沒有殺人動機。”
特斯拉開到蘭陵街停下。車窗開一道縫。洪姐摘下口罩,抽出一支中華煙,點煙器燒出一團星火。她說:“兒子飛走以后,我已經沒有能說話的人了。”
“本公司服務范圍不包含陪聊天。”我公事公辦說了一句,但她的夜晚注定比我難熬,“鑒于您是我在江城的第一位客戶,可以陪您多聊幾句。”
“謝謝,小雷。”洪姐吐出一口煙,“你有哮喘,戴口罩比較好。平常我兒子在家,我從不抽煙。”
“今天發作過一次。但殺不了我。”
洪姐看一眼天窗說:“過兩天,錢奎就會轉機到意大利,他舅舅在米蘭。”
“請問他是西西里黑手黨?還是那不勒斯的格莫拉?”
“我兄弟在米蘭開妓院,有一百多個東歐姑娘,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塞爾維亞還有烏克蘭。如果你去意大利,我給你打對折。”
“感謝您的好意。我對體型健碩毛孔粗大的歐洲姑娘素無興趣。”
“不客氣,我的N95口罩就是那邊寄來的。”洪姐指著口罩上的綠色橄欖葉,“妓院的商標。”
“橄欖葉象征和平,至少人們在嫖妓時不會想打仗。”
洪姐打開車上的手套箱,拿出十片N95口罩說:“送給你。”
“您真是揮金如土。”我從不輕易收受客戶禮物,但我想聞聞意大利妓院的味道,“我現在知道您有多討厭兒媳婦了,寧愿把親兒子送去妓院。”
“男人總要長大的。”洪姐的唇上露出淡淡細紋,脖頸下皮膚松弛,提醒她有個三十一歲的兒子。
“世上最溫柔的母親莫過于您,世上最兇狠的母親也莫過于您。”
“小雷,你的評價很準確。”她把煙灰彈出車窗,“你因為找我兒子撞壞了車,修理費我來報銷。”
“保險公司會報銷的,不過發動機廢了,只能換一臺新車。”
“你喜歡什么車,我送一臺給你。”
這位貴婦人要么是看中了我,要么是瘋狂地羞辱我,也許我上輩子對她始亂終棄過。
“不必了,我那輛車唯一值錢的就是上海牌照。”
洪姐打開手機,轉賬給我兩萬塊。“這是你的酬金。”
“如果我再拒絕,那就是虛偽了。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再見。”
但她掐滅煙頭說:“你還有第二個任務。”
“我不接受買兇殺人,也不幫助犯罪嫌疑人制造假證據。包庇罪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兒子沒有殺人,你不需要幫助他。”洪姐戴上口罩,“小雷,請你給我出一份調查報告,我會支付二十萬酬金。”
“調查你兒子?”
“不,調查李雪貝。”
“你沒過門的兒媳婦的故事不比你少。”
“小雷,這是夸我還是罵我?”
“兩者都有。”我向來公平,“洪姐,你為什么不放過李雪貝?”
“李雪貝為什么不放過我兒子?這件事跟她脫不開干系。”
“麻軍被謀殺跟李雪貝有關?”
洪姐吐出的每個字像飛刀一樣,甩上風擋玻璃:“十六年前,李雪貝家里發生過一樁殺人案,她的爸爸被人殺了。”
“兇手是誰?”
“李雪貝的繼父。”洪姐看著天窗上的雨點和濃云,“那場殺人案有兩個目擊證人,一個是李雪貝,第二個是麻軍。”
“周泰會調查相隔十六年的兩起殺人案的關系。”
“我對殺人案毫無興趣。我只想知道兒媳婦的秘密。小雷,你會為我調查嗎?”
“七天內,我保證出一份關于李雪貝的調查報告,詳細到她用過的衛生巾牌子,談過的每一場戀愛,親過的每一次嘴,說過的每一次謊話。”我已成為這個女人的囚徒,嚴格來說是二十萬酬金的囚徒,足夠我換一臺新車。
我奄奄一息地回到探照燈調查公司,懷里藏著十片N95口罩。洗手液泡沫噴射在手指間,如一場草草了事的交媾。我把自己脫光,胸肌上有幾道鮮艷的血痕,屁股與大腿布滿淤青。我的眼角結痂,半邊臉腫得像豬頭三,嘴唇裂開口子,像活吃過一對童男童女。胡楂細密地破土而出,像春天的韭菜般旺盛。我打開電動剃須刀,每一根毛囊里住著一個殺人犯,遭到旋轉刀片逮捕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