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未過,已經睡熟了的冠縣衙門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油漆斑駁的大門里狗吠起來,有人在里面罵起來,很快又沒了動靜。
外面的人瞧動靜抓著門環把門拍得像是要拆屋,門里這回除了罵聲,從門縫里能看到亮了一縷光。
“哪個?!”那縷光仿佛是被憤怒燒灼了,越來越亮,站門外的人稍稍讓開了些。
門閂被取下后,側門“吱呀”開了條縫,從縫里伸出個模模糊糊的腦袋,一只手在禿腦門上一拍,兩個手指一撮,把打死的蚊蟲彈了出去。那腦袋上的嘴巴剛要張,敲門的人先說到:“東昌府有公文到。”
那張嘴里剛要翻滾而出的臟話一個筋斗又滾了回去。
“公文呢?”那顆腦袋問到。
敲門的人把公文連同自己的片子遞了過去,門縫里伸出只手接了,那張嘴巴仿佛把夜空里不多的寒氣都結在了一起再抖出來:“等著!”
門嘎吱便關上了。
沒多一會,門縫里亮起來,門外的人聽到急促的腳步往門邊走,很快,門再次打開,一個提著燈籠的人站在門邊低眉俯首道:“老爺有請。”
閆武義隨他來到大堂,那人吩咐獻了茶,提著燈就去了后衙。
不多會兒工夫,縣令程方德穿了件半舊夏布大褂,手里握了柄蒲扇出來,朝閆武義連連拱手:“閆督辦!得罪!得罪!”
“太尊言過了。”閆武義起身回了禮,道:“閆某夤夜冒瀆,才是死罪。”
“好了,好了,自從上次你帶著那個洋人經過敝邑,雖再未見面,好賴算是熟人。你又是上差,鞍馬勞苦,請用茶。”程方德打了個哈欠,擠出點笑,道:“怎么,都帶過來了?”
“都帶過來了。”
“你來的正好!”程方德對站在他身后的人吩咐道:“去把甑五子帶來。”
閆武義請程方德安排人給自己的弟兄燒些茶水,自己才把茶碗端起來,喝了口。
“好在入了夏。叫廚房煮些涼茶。”程方德命人和閆武義的親隨一起先去把勇丁們睡覺的地方安排了,這才和閆武義坐下說話。
兩人沒聊幾句,程方德的人已經帶著個年輕后生進了大堂。
程方德嫌大堂燈光太昏,叫人又添了兩個燈籠。
閆武義就著火光看了看來人,是個年輕小伙。那模樣······他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
“甑五子,”程方德口氣里已是十足的官威。
那小伙脖子上雖然也掛了個木頭做的十字,盡管洋神父不止一次告誡過他,除了上帝,斷不能給任何人下跪。可洋神父眼下不在,他那膝蓋倒是老實,一聽老爺叫他立馬就恢復了本能,仿佛喪家犬聽到了故主的招呼,應聲跪了下去,給程方德叩了個頭。
“起來說話。”程方德的表情就是對甑五子的獎賞,“你把那個叫個啥······的去向跟這位閆老爺再說一遍。”
“皮筋。叫皮筋。”甑五子怯怯的提醒到。
“皮筋?皮筋是什么人?”閆武義有些困惑。他不明白程方德想要他知道個啥。
“皮筋,”甑五子怯怯的偷看了一眼閆武義,說話的聲音像個猶豫著要不要出門的小腳媳婦般在嘴巴邊徘徊:“皮筋就是把俺賣給閆書勤的小雜種······”
“大點聲。”程方德臉上撒上了一層只有長期當子民才能察覺到的父母官的慈祥:“自有本縣和這位閆老爺替你做主。”
甑五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才把那年梨園屯亮拳時他被皮筋帶著十八魁的人誘捕,差點祭了旗的事磕磕絆絆說了一遍。
閆武義一下子想起來,難怪覺得有幾分眼熟!原來這小子就是那天在臺上的那個!
“怎么?他們打十二里莊的洋教堂的時候恁也在場?”閆武義問到。
“······俺在。”甑五子嘴唇禁不住的在微微抖動。
“恁不怕······”
“怕!”甑五子搶道,他抬起腦袋,可眼珠子在觸到閆武義的那一刻仿佛被燙了一般,又往躲到了自己兩只腳上,“可俺非要了······”
“非要了那個叫皮筋的命,是嗎?”
甑五子低著頭,不說是,也沒說不是。
“說說打教堂的事吧。”閆武義下頜微微一揚。
“俺不在······”甑五子的眼睛飛快的從程方德和閆武義臉上掠過,“俺······”
“這就對了么!”閆武義輕蔑的看著他,“恁還有那膽子!”
“可俺!······”甑五子激得要爭,可馬上轉成了嘟囔:“俺真在那里。俺只是沒跟他們去罷了。”
“沒跟他們去就是你的福氣!”程方德把茶盅往桌上一頓,“你看到了嗎?”
“沒,沒。”甑五子低著頭,“聽說沙柳寨的師兄被打死了好幾個······聽他們說洋人用了新妖術,要回去另外請神仙······”
程方德和閆武義相視一笑。
“后來呢?”程方德問到。
“沒,沒,”甑五子驚慌的看了看縣太爺,“沒后來了······”
“蠢貨!老爺我是問你,閆書勤,你盯著的那個皮筋他們后來去了哪里?”
“好像······”
甑五子話還沒說完,一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看了看甑五子,又看了看閆武義,然后對程方德道:“老爺,給東昌府勇丁的住處都安排好了。這都快交子時了,請上差先休息兩個時辰,別的明早再說,如何?”
“哦!”程方德給閆武義介紹道:“這是衙門的文師爺。閆督辦駐扎期間有啥要辦的,都可以找他。”
閆武義趕緊起身揖了一揖,道:“有勞。”
文師爺回了禮。
“那好,今晚先這樣。”程方德把茶盅端在手里,道:“請用茶。別的話明天再說。”
閆武義起身告了乏,自有衙門的人帶著去了。
等他出了衙門,文師爺才說道:“老爺,先別急著睡。在下有兩句話說。”
“非要現在說嗎?”程方德打了個哈欠。
“正是。”文師爺也不管程方德愿不愿意,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了。
程方德盡管滿肚子不樂意,可看著他剛才那么著急把閆武義打發走,想著大概是有啥要緊話要講,便癱坐在椅子上,呷了口茶。
“老爺,干嗎急著把甑五子端出來?”
“這有啥!他姓閆的黑更半夜的跑來,不就是為了抓閆書勤他們嗎?”
“老爺恁!嗨!”文師爺一巴掌拍在膝蓋上,“恁真是!天大的功勞要讓給別人嗎?!”
“咋說?”程方德一聽師爺的話,把茶盅往桌上一放,瞌睡也沒了。
“咋說?閆書勤們本是烏合之眾,又是敗衄之后,只要瞅準時機,就以本縣的幾個民團也能拿下。何勞他的勇營,白白把這份功勞讓與外人?”
“哎呀!”程方德一巴掌拍在額上,“這個事情真叫我老程犯糊涂、頭痛呢!朝廷要撫,撫軍要嚴剿,我只想置身事外,還談啥功不功的!”
“老爺!在下看您是真糊涂了!”文師爺朝堂外喊道:“給俺拿碗茶水來!”然后接著說到:“您也不想想,兩三千人一個教堂都打不下來,這樣的貨色還能倚仗?巨野縣死兩個德國人,膠澳人說占就占了,朝廷連個響屁都沒有。您掂量掂量。”
“嗯······”程方德長嘆了一聲。他覺得文師爺的話的確有道理。水是一定往低處流的么!到頭來服軟的······
“你說怎么辦?”程方德看著文師爺。
“這有啥的!”文師爺道:“甑五子既然說閆書勤他們會去臨清,那就盯著就是了。他們要真去了臨清,你老人家不用把這消息知會東昌府的人啊,把幾個民團一攏,厚給賞賚,帶他們沿河而下,一鼓可平!何須假手他人?那新來的袁大人不得高看您一眼么?”
“嗯,嗯!有道理!有道理!”程方德手指敲著桌邊,然后叩擊了一下:“我想想!”
“老爺,”文師爺身子往前微微一傾,“這可猶豫不得,也沒猶豫的必要。這樣的機會可不是啥時候都有。逮中了,您必得高升。不然······”文師爺的眼睛探子般落在程方德臉上,話沒說下去。
“我知道你說的在理。”程方德努著嘴沉默了一會兒,他對民變有如驚弓之鳥。光緒二十一年,他在滕縣任上因為辦理鹽務時差點激起民變,被朝廷申斥,開缺另補。
好在運氣還沒壞透,調任冠縣。
冠縣雖然難治,究竟是個手里有印把子的實缺,仕途不致斷了希望。在對付本縣這些刁民這件事上,他真的不敢有太多的想法。只想著能平平安安混過任期。盡管他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
閆武義的到來使他覺得可以松口氣。這可是老洪最看重的手下!起先外面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但他只需聽著衙門外寂靜無聲,便知所言一定不虛的。自己打打下手有什么關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嘛!而眼下師爺的話既有道理也很對自己的口味,可是······程方德的欲望和擔心在他心里激烈的對撞。
他朝文師爺望去,兩雙眼睛撞了個正著。程方德眉頭一緊,道:“我所擔心的,是民團呢!”
“這有啥難的!他們包賬(舊時北方地區的一種征稅方式。大約是州縣出示應征之數,地方官在與鄉紳確定個分配比例后由有實力的鄉紳包攬征收。在這個比例分配之外,至于鄉紳在應征之數外擅自增加,地方官通常不管。)的時候讓他們一二成,這事還怕他們不出力,還能難辦嗎?”
程方德把嘴角的胡髭捻成了個小揪揪,手一松,道:“可是可以。只是姓閆的那里怎么辦呢?”
“那有啥怎么辦?”文師爺一哂,道:“他要駐在這里便由他駐。不少他的吃喝就是了。明兒把剛才那小子一并留給他。俺這邊去通知幾個柳林崇德堂這樣的大團,要他們幾個團長牽個頭,放些靈泛點的人出去,難道消息還不如剛剛那小子靈通?老爺您也去省城晉謁新撫軍。臨清那邊有信兒了,讓幾個團長帶人就殺過去了!又不是我們不知會他姓閆的,時機不容,下面的人沒來得及嘛!都是為了剿匪,到時候他能說什么?”
“嗯嗯,可以。就怕那些民團吞不下這塊肥肉呢!”
“有啥好怕?他們吃不住勁,老爺您再知會姓閆的,請他會剿也在情理之中呀!”
“嗯嗯!好!恁這個主意中!”程方德笑起來,用山東話說到。
黃勝春擺了桌酒。
黃水洼子地頭偏僻,想弄些時令甚為不易。
所以昨天他就要梅姐吩咐廚房煨了個肘子,今天新搗了蒜泥,廚房又弄了兩個涼菜,洗了盤黃櫻桃,擺在桌上倒也招人喜歡。
老潘在吃這一方面向來不挑剔。一個南方人,高粱水飯、格格豆吃得照樣享受,讓人生饞。
黃勝春深感自己身體在這半年衰退得厲害。他常常覺得自己頭暈眼花,兩只腳跟踩在棉花上一般。請郎中開了幾副小方,也無多大起色。從前一天要抽上十幾二十筒才能止癮,如今抽兩筒就怕自己跑肚(吸食鴉片的人最害怕跑肚拉稀,很容易喪命。),不敢多抽。可不吸那兩口又貓抓一般,生不如死。他隱約有一些不祥的預感,黃勝春不敢往下想,他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漸漸籠罩上心頭的陰霾驅散一些。好在招了可旺這個女婿,這后生一年多里里外外的表現,在某種意義上讓他心里踏實了一大截。
“也怪,就喜歡這蒜泥香!”潘盈九看了眼在旁邊竹靠椅上養神的黃勝春,端起蒜碟兒拿蒲扇往鼻子扇了兩扇。
“哦!潘先生來了!”黃勝春淺淺一笑,坐起身,站起來道:“快坐!快坐!”
“潘某來遲,又擾了頌元兄神游。死罪,死罪!”潘盈九笑著放下蒜碟兒。
“你哪里是來遲,”黃勝春揀凳子坐了,笑起來:“分明是來吃!”
“東翁招飲,不來何待?”潘盈九大笑。
“老潘,”黃勝春給潘盈九注滿酒,“奉天鬧得厲害呀!”
“聽說了。“潘盈九坐下來,呡了一小口酒,道:”發了瘋了。發熱不用清熱瀉火之劑,反而提油抱薪,不知朝廷打的什么算盤。”
“幾座大點的洋教堂都一把火燒了。”
“耶教追求永恒。嘿嘿,”潘盈九捏著段蔥在醬里蘸了蘸,“到底經不起拳民一把火。就是不知這些放火的項羽如何收場哦!”
“你慢慢喝,我只能做個樣子陪陪你。”黃勝春端起杯子意思般沾了沾唇,“幸虧有這個桃花源,可以清凈度日。”
“省己待客,”黃勝春的身體狀態讓潘盈九生出一絲難過。但他不想顯出副糟蹋模樣。他仍然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潘盈九夾起一片肘子,蘸了點蒜泥,道:“客不下箸,就未免太不識抬舉!”
黃勝春垂首一笑,拿帕子在嘴角摁了摁。
“老潘,這以后會如何,你可有計較?”
“唉!”潘盈九把筷子一擺,嘆了口氣道:“木蘭秋狝、洪楊賊亂圣母皇太后都曾親歷,前年山東殺一二德人而已,德國人直接就占了膠澳。大清連相持的機會都沒有。重病之后本應蓄養元氣,怎么還反其道而行?我實在不明白這老太太怎么想的!”
“如今的山東巡撫,咳咳,”黃勝春從袖子里掏出帕子捂著嘴輕咳了兩聲,“就是原來旅順的港務總辦袁子久的侄兒。那家伙虎!以前我也就是聽那么一耳朵,也不知道怎么個虎。嘿嘿,這回明白了。”
“他那不是虎,是狠。”潘盈九笑了笑,“直隸、北京從總督到近支親王,無不親近拳民的時候,他敢下這般辣手,我倒是佩服他的見識,也佩服他的膽量。”
“哦?!”黃勝春瞧了潘盈九一眼,“我正想他這般抗旨剿殺拳民,就不怕老佛爺要他的七斤半嗎?”
“哈,所以我才說這個人有見識、有膽量也有手腕么!”潘盈九手里的筷子就像啄木鳥的長喙,夾住了一顆花生米,“他看得可比朝廷那些滿人清楚得多!根本顛仆,再抽心一爛,豈能長久?他必然是賭一場劇變。這個人,真可怕啊!”
“你是說洋人······”
潘盈九把花生米放進嘴里細細嚼著,點了點頭。
“哎呀!還是我黃某識見淺薄了!”黃勝春半天沒作聲,突然哈哈笑起來,“真是,黃某智慮膚淺,幸不入官場。”
“老兄這個話也正是我所想。”黃勝春這話無意中恰好打在了潘盈九的心坎上,“倘若當初正途入仕,自信賢良方正大約可以。不過也就賢良方正而已,難有作為了。叵測詭譎,就非我輩所能應付。揚雄曰:多智為英,大膽為雄。只有如袁巡撫這樣的豪杰,才能應付裕如吧!想起來,仕途于我,也就不那么成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