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用舟把牌夾在三個手指之間,閉著眼,拇指在朝下的牌面摸了半天。
他很喜歡過這個摸牌的癮,可他的手感又不夠功力。除非特別明顯的牌面,譬如白板、紅中、一、二索之類,他真恨不得在肚皮上多生一對眼睛。
不過這把牌他運氣好,聽的是二索的中間章,他的拇指又在牌面摳了會兒,確認無疑了,也不張眼,他臉上的褶子像一只鷺把腳踩進的一池水,一圈圈漣漪往四周蕩漾開去。
“啪”一聲把手里的牌拍在桌面上,大喝一聲:“等的就是你!”
他這才一睜眼,果然是二索!
女眷們難得見老爺高興,巴不得他多贏幾把,掃一掃整日價盤旋在內衙里的愁云陰霾。
洪用舟不擅長打牌,對打牌本身興趣也不大。加上喜歡象牙牌摸在手上的手感,他也不拒絕。年節的時候應應景,都是輸多贏少,像今天這樣來一回清一色一條龍自摸,他就會不自禁覺著,嗯,莫非是個好兆頭。人也會變得特高興。
“大人。”一個巡捕側著身在門檻外低首稟報,“撫院有公文到了。”
“哦!這么快!”洪用舟起身離了牌桌,“夏老夫子在嗎?”
“已經著人去請了。”巡捕道。
“好,好!再派個人,”洪用舟吩咐:“去城外請小閆帶一棚勇丁來。”
“你們玩吧。”洪用舟跟女眷們應付了一聲,自己先走了。
“東翁,”洪用舟才喝了一盞茶,夏元楷提著衣擺跨進了門檻,“那位袁班超(夏元楷指的是新任山東巡撫袁世凱。光緒十年朝鮮甲申政變,袁世凱率清軍擊退日軍,故夏元楷稱他為班超。)到任了,是么?”
“是呀!”洪用舟笑了笑,“等小閆到了我們就動身。瞻仰瞻仰這位朝鮮的監國(朝鮮甲申政變平定后,袁被封為“駐扎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出入朝鮮宮禁,左右朝鮮政局,明確了與大清的藩屬關系,所以洪用舟戲稱他是朝鮮監國,袁當時在朝鮮其實更像是太上皇。)。”
“東翁是想借此看看這位新撫軍對拳民的態度吧?”夏元楷笑道。他從袖子里抽出一折紙給洪用舟遞了過去。
“這是什么?”
“東翁先看看。看完了再說。”
“你又搞個什么名堂?”洪用舟將信將疑嘟囔著,摸出花鏡戴了,把紙抻開慢慢的看:“世界列強,英、俄、法、德、美、奧、義、日本,八國也。今以中國戰敗之后,無兵,無械,無餉,徒恃奸民邪教,手執大刀,殺洋人‘焚教堂,圍使館,口念邪咒,不用槍彈,大刀一揮,洋人倒地,有此理乎?”
洪用舟瞟了夏元楷一眼,繼續讀了下去:“古人以一服八,傳為謬說。今真以一國弱昧,而服八國明強······”
“說得好!說得在理!······洋人能不聯合兵隊,以陷中國,絕不坐視在中國之各國外國人任團匪殘殺而不問也······”
“極是!極是!老夏!成啊!這都被你弄到了手!”洪用舟臉上泛起洪紅來,他一邊眼角一揚,道:“嗯,嗯,看來這個姓袁的不是個糊涂蟲!”
夏元楷從鼻子里哼出聲笑,道:“是個有識見的吧?不過不是這位新來的撫臺大人。”
“哦?你坐,你坐,看看這個。”洪用舟把他剛看過的咨文遞給夏元楷,指著上面道:“這上面也是叫我‘殺無赦’呢!”
“唉!孟德,無我安得入此門?”夏元楷笑起來,“這里面是有故事的咧!”
“哎呀!我這個堂堂知府,倒不如你老夏消息靈通了!哈哈哈,”洪用舟笑道:“喝茶,喝口茶,聽你說。”
“這是在濟南的敝友寫信告訴俺的。”夏元楷坐了下來,“袁項城初至時本與毓佐臣(這個時候已經任山西巡撫)、裕祿(直隸總督,義和團的擁躉。)、廷雍(直隸臬司,醉心義和團法術。)一路,要獎掖拳匪呢!”
“哦!”洪用舟手指在胡須上一搓。
“有個姓徐(徐撫辰,字紹五。湖北江夏人。當時山東省涉洋案件都經他手。)的候補道聽說后嚇了一跳,”夏元楷從仆人手里接過茶,喝了一口。
洪用舟插嘴道:“徐撫辰,是么?”
“是他,是他。”夏元楷繼續說道:“這篇文字就是他寫的。他勸不動老袁,一怒掛冠,留了這封信。據說老袁看完后頓悟,急忙又把他追回去,這才有了東翁手上這個‘殺無赦’呢!”
“哦!難怪!東省涉外情案一直都是經他的手的。”洪用舟把放在桌上的這幾頁紙又拿回到手上,戴上花鏡又看了下去:“我公明知朝廷因戊戌政變,外人保護康、梁,反對大阿哥,觸皇太后之怒,端親王等乃以團匪進,不用槍炮,而用符咒,能置各國軍械死命······”
“唉!”洪用舟發出一聲冷笑,“醇邸(指醇親王奕譞。)在時不見得多好,可大致還算蕭規曹隨。如今!嗨!樞機竟是這么些貨色!······大學士徐蔭軒言,外國有你的格林跑,中國有我的紅燈照,亦我公前日所聞也。你看看!你看看!這般蠢話竟然是從大學士嘴巴里出來的!真有江河日下之意,怎么得了哦!”
洪用舟手背把紙打得嘩嘩響:“洋務搞了幾十年,李合肥一走,樞機之中竟是豬圈,養這么一批蠢豬!”
“真蠢假蠢未可知呢!”夏元楷看著洪用舟那副敗壞模樣笑了,“還不知燒的哪口灶,說給誰聽的呢!”
洪用舟沒顧得上他,自顧自又往下看。
“我公能不遵行亂命,逐團匪于山東境界之外,將來外兵涌至,北京淪陷,皇太后、皇上出走,或有不幸,”洪用舟瞪圓了眼快速望了望夏元楷,又看回紙面,“啊!不忍睹!不忍睹!”
“我公以反對義和團之故,猶可盡旋乾轉坤之忠心。如隨波逐流,我公一身功名消滅,且恐未能保其身家也!”
“所嘆有識者常成候補旁觀,上桌的又常常不知手中所握!”
洪用舟把信紙往桌上重重一拍,道:“徐道雖未免把前途說的過于愁云慘霧,多少有些聳人聽聞。可早做些準備未必不好。所幸袁撫軍到底還是個明白人,還能聽勸。”
“正是東翁這個話!說到兩宮出走,讓人想起當年文宗爺木蘭秋狝,聽著著實嚇人,”夏元楷望了眼外面,又看了看洪用舟,道:“倘要真是因廢立而致禍,徐紹五所言,未必不會應驗!”
“誒!莫亂講!一把年紀了還管不住嘴巴!廢立這樣的大事是我這樣的外臣可以聞問,隨便當作談資的嗎!”洪用舟趕緊止住了他,謔道:“虧得你屢試不售!你老夏要入了仕途,怕脖子上的腦殼不夠砍呢!”洪用舟心里都快擰成麻花了,臉上卻微微一笑,道:“可是話說回來,文宗爺大行后,以一婦人之力駕馭胡、曾、左、李這般能臣悍將削平長毛、捻匪,這樣的圣母皇太后會犯糊涂,聽信這樣的鬼話而鑄大錯?”
“呵,呵呵,”夏元楷不自覺冷笑了兩聲,“東翁,那可不好說。自長毛軍興迄今,繃了三十年的神經,猶如久張之弦,哪個能預知它啥時候斷?”
夏元楷的話像正好刺中了咽喉的劍,洪用舟被扎得一陣刺痛,卻說不出話來。
“大人,閆督辦(全稱是督辦新練勇營事務。閆武義并未得到武職實授,洪用舟只好先給他一個臨時性的職務。)閆老爺到了。”
“哦!”洪用舟從沉思中醒來,站起身忙道:“快請!”
“標下叩見大人!”閆武義的腳剛跨進門檻,一條腿就往下跪,要給洪用舟行參見禮。
洪用舟一把扶住他,沒讓他跪下去,道:“都說了,不是前堂參見議事,不必行大禮!”
“伙計,到得好快呀!”夏元楷笑道。
“大人是要兵,自然要快。”
“哈!哈哈!小閆這個話對頭!”洪用舟大笑,“坐,坐!”他自己踱回到椅子邊先坐了下來,“本想要你護送我去濟南,正好帶你參見新到的袁撫軍,為日后謀個實缺做些鋪墊。但是剛才一想,目前這個形勢,你要不在,別的人怕掌握不住。所以,”洪用舟看了眼閆武義,見他神色一如既往,才說了下去:“還要請你派個得力的人隨我去,你還得在此鎮守。”
“這有啥問題!”閆武義道,“讓蔡老大帶人護送大人,大人可以放心。這幾天,夏先生,”他看了看夏元楷,“夏先生大概也得著線報了,趙三多他們去打武城縣十二里莊的天主堂,沒打下來。具體是個啥情況眼下還不清楚。可是有說法閆書勤又要轉回臨清。”
夏元楷道:“賊匪受此一挫,俺尋思短期內大概不會亂動。”
“夏老先生說的固然在理。”閆武義朝夏元楷笑了下,“十二里莊的教堂據說墻高壁厚,教堂里又常備后膛鋼槍。賊匪選這樣的目標,可謂不智。然而標下以為,賊匪首次大作就遭敗衄,倘若就此偃旗息鼓,要掌握住幾千拳民可就難了。所以標下以為,線報所言,是極有可能的。”
“嗯,嗯,”洪用舟邊聽邊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有道理。誒,小閆,他們不是練了洋槍子兒不能穿身嗎?怎么?這到底是法術還是妖術?幾千人打個教堂沒打下來不說,居然還被打死好些個?”
“哈哈哈,”閆武義很少在洪用舟面前大笑,不過當洪用舟提到這個“刀槍不入”時,他卻真笑了,“回稟大人,那既不是法術,也不是妖術,騙術而已。”
“哦?”夏元楷也來了興趣,“洋槍火藥子彈,百幾十步便能洞穿人身體,如何騙得?”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老先生所說固然不假。”閆武義想想就忍不住笑,道:“只是要看用的是啥槍。他們用的洋槍,必是當年從捻子手里繳獲或戰場遺棄的舊式前膛槍,那當然可以。若用勇營的十三太保這樣的后膛槍,準保一打一個血窟窿。哈哈哈······”
閆武義看夏元楷和洪用舟那副糊涂模樣,就笑著把這個把戲的機關略微細致些講給這兩位聽:“舊式前膛槍是從槍口先把火藥入膛,再入子彈,然后發射。結果自然是洞穿入體。但這些賊人有明白這個道理的,便只往膛里裝藥,不裝槍子兒。火藥可多可少,把火藥裝的少點,扳機一扣,槍口一團煙火而已,并無槍子射出。后膛槍火藥和子彈是一體,擊發底緣彈子就打了出去,所以······”
“啊!啊!哈哈哈!老夏,”洪用舟撫須大笑道:“沒個把小閆這樣的角色,你我大概也是被那幫狗賊詐唬住的蠢豬呢!‘外國有你的格林炮,中國有我的紅燈照’說得好!真是對仗工整!好學問!親貴大僚竟將此輩畀為長城!洋人焉能不視我等為魚肉!”
“半世沉迷章句小楷,才覺不過是消磨人生!”夏元楷感慨道,“國家重文輕武,為治平根本,卻使我等在時文制藝里虛度了青春。”
“你老夏不必擔憂。便真蠢成了豬,本府也養著你。”洪用舟笑笑道。
“俺這話不知對不對。可想起來也怪。當年毓賢署曹州府的時候,一天殺千五百人,吏民悚悚然,朝廷視為干練。巨野張家莊洋教堂洋人被殺,他立殺十幾人,漆首高掛為儆。朝廷以為功。這種人恁說他不知賊匪易患,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可他偏偏一變就倡拳匪為義民,身與其中!洋人恨他,而圣母皇太后視之如珍!據說陛見時還親書‘福’字相送······”
“你又來了!我知道你想說啥。”洪用舟笑著擺了擺手,“‘毓賢’二字,聞之如蠅擾耳,視之如糞污目,避猶不及,不扯那些了。”洪用舟咂了咂嘴,嘟囔著:“奸臣當道,奸臣當道,這應該算得是奸臣當道了吧!”
“大人,標下想把勇丁帶到冠縣暫駐。”
“可以。”洪用舟稍稍想了下,道:“老夏,你這就擬文,用印后讓小閆帶上。你打算什么時候去?”
“大人若無其它吩咐,標下打算今晚就動身。”
“好,好!我去濟南,只是循例參見。很快就回來。倘有突變,許你臨機決斷。不過事情要迅速報我。”
洪用舟背著手來回走了兩步,停下腳,對夏元楷道:“給冠縣的行文里要寫上這一點。倘若拳匪有動靜,舉縣要聽小閆將令,全力協助小閆。”
閆武義從衙門出來,猶豫了一下,他怕自己前腳進了門,今晚就別想再把鞋穿上,就甭想出來了。他一揚眉,把嘴撇了撇,夾了下馬肚子,帶著弁兵直接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