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蕓蕓爾爾
- 煙嶼Yu
- 3597字
- 2024-05-25 10:47:01
劉蕓打來電話,她說想再看一眼詩小,隨后不再言語。我清楚這短暫的緘默是向我提起的邀約,想著能和摒棄前嫌的老同學漫步母校,也不乏一種生活至味,便應了下來?,F在已是一月下旬,四九的江油城只剩嚴寒,卻也囊括了煙火氣,我打算和劉蕓探過母校后便去吃羊雜湯。小城的好處就在于此,隨意點些吃食,頭頂有燈光照著,有朋友對飲自然是更好的,不過更為重要的是窗外車水馬龍的霓虹街景,若再添一夜細雨,那便更能襯出生活的藝術。
不過這虛構的畫卷沒能成為現實,原因在于我把這次邀約想得太過美好。但實際上,劉蕓幾乎是以哀求的口吻提出的,只是當時憋了一股興奮勁,自然是沒注意。當置身在那條回家路時,周圍的巨變才在內心漾起水波,身旁的劉蕓似乎已知曉結果,步子邁得極快,且緊蹙著眉頭,嘴里一直默念著。
見我一臉茫然,終于支吾著說出:“別看了,周圍的小區早搬空了。周游,還記得上次停滿街道的挖掘機和推土機嗎?那些......都是等著拆遷詩小的——不對,詩小會還是在這里,不該叫拆遷!”
我從未想過詩小能和拆遷聯系起來,準確來說,它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但事實就是如此,詩小會以任何方式變成廢墟,屆時再站在一旁看,自己就要在心里呼天搶地,因為和它一同坍塌的,還有記憶深處的某片花海。
劉蕓把原因說得很碎,總結下來就是上層領導指示要把詩小的片區搞大搞好,要前衛、要新穎、要向成都和北上廣看齊,所以要為此重建,詩小則是開端。這是領導們獨特的見解,假如以后再學HongKong搞出個鐵籠設計,也許那便是意識形態的實體。
“算了,我不想回答你那些問題,總之詩小的情況很復雜,你可以理解為肉體死亡,但靈魂永存?!?
“這樣啊?!贝覀冏叩剑娦∫延幸恍┡恼盏娜?,“看來已經沒人管了,進去看看吧?”
那些拍照的都曾是詩小的學生,我們也是,但我們沒有他們懷中的吉他,所以只能伴著弦樂漫步。我們一步步踏遍每寸土地,心中不禁咯噔作響,仿佛已觸及靈魂,指尖拂過的灰墻或桌椅,正一聲聲呼喚遠逝的過往。我們都是畢了業就沒再回的人。但別說絕情,至少每次路過,我都會駐足觀望,望著望著就到了頭。我們給詩小每一處都留了照片,包括那爿藍天井和兩棵老梧桐,甚至還和劉蕓翻找過曾經的玩具,盡管是一場空。
劉蕓想等到最后,我們便登上附近的小區天臺。我開始在心中倒數,盡頭是傍晚六點,劉蕓則背倚欄桿,對著我笑:“周游,真沒辦法了?”
“可惜我們不是小說的主人公,而是活生生的現實。話說你知道他們想在詩小上建什么嗎?”
“不清楚,但至少是真實存在的,但他們卻遺忘了詩小的真實。”她突然把手指得老長,“你看,那群人還沒走嘞,他們還打算彈到什么時候?”
我們察覺到這旋律是義勇軍進行曲,彼此又有了笑,劉蕓直說不如來首友誼地久天長,我呢,則要當個捧哏:“你懂什么,這歌一聽就能回到那年運動會,多好!”
我沒想到劉蕓會再提起瘋子,她說最近的夢里總有那個身影,那套運動服已成了真正的破衣爛衫,那個身影還留在長廊的洗手池邊,每抽泣一次就要讓劉蕓輾轉難眠。這一切讓她在內心發出靈魂之問:莫非這就是報應?可那幼小無知的歲月怎會想到是非對錯,即便放到現在,也很難判別正義與否??!
我以自己的理解回答了她:“這么說吧,正因詩小的存在,才會有瘋子這場荒誕鬧劇,但要把它放進社會,絕對是相反的景象。要追溯根源,你就會發現,它們都和規則有關,無非是在環境的維度上做微調罷了。另外你會發現,永恒的自由永遠存在,所以我們可以感慨瘋子的鬧劇是時代的悲哀,但沒有任何權利對它闡述正義。”
劉蕓反復揣摩的樣兒讓我意識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便打趣兒道:“別想太多,這些都不重要了。不過我倒知道那瘋子的名字?!?
我又和她聊起那個下午,以此來消磨時間,直到挖掘機的聲響宣告施工隊的到來。詩小共有三棟樓,但爆破也就幾秒的事,這期間里,我們被近距離的轟鳴聲震到凝滯。然后,我在某一瞬發現,劉蕓又哭了,她用手掌緊捂雙耳,嘴唇被爆破聲震得不覺顫抖,眼淚便從眸子里撲簌簌往下掉,浸沒在那條格子圍巾上。
后來,我們在飯館聊起以后的打算,她終于說出那點微小的盤算:“我沒有你心中的宏圖偉志,只想在詩小旁開家文具店,以后別忘記照顧老同學的生意??!”
“也是不錯的選擇,總之別忘了X的話,得好好活!”我動身準備離開,卻突然站定,“剛才你那樣子,又讓我......以后少哭。”
我幾乎是半跑著離開的,沒再回頭,我知道劉蕓的內心被這話掀了千道浪,也知道今晚的風格外大。它由涪江帶來,拍打我的臉龐,滌蕩我的心頭。
后來我把江油城的火車站記了很久,倒不是因為聽從李哥的話去火車站看了很多人情時序,而是翠翠,說明白點該是和她經歷的離別。故事到了這里,讀者們也該猜到,這個名為周游的大男孩把翠翠氣跑了,至于原因,無非是那寥寥數幾之一。但還請各位明白,以翠翠的性格,大概只會把自己氣出淚來。
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恰巧是沒有的,如前所言,翠翠的內心空出一片荒原,以前這里裝著歌廳的朋友們,后來歌廳關了門,朋友也就散了。所以這處荒原就要開始追溯過往的生活,而此前的翠翠是山野的生靈。
接踵而至的變故把她的內心攪成漿糊,以至于近來的她時常對著窗外走神,牙齒則把吸管咬成不規則體,這幅悲戚小姐的模樣讓我意識到,翠翠已經很久沒笑過了,她長嘆道:
“周游,我的心空落落的,原本我以為只要下了山、進了江油城,就會有新的生活體驗、有我想要的答案??蛇@半年來經歷的一切,仿佛都在提醒我,這里只有聽不完的閑言碎語和受不了的橫眉冷眼,每次經歷都在應證你的言論,也許這世界真如你所言,是個無聊透頂的混沌?!?
“這世界,并不是昆德拉筆下的伊甸園,至少不完全是,我們只能在未知的直線上等待下個轉折的到來?!蔽姨痤^,“昆德拉,你知道吧?”
“周游,你又開始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總不能一直賴在你劉蕓姐家里吧?”
翠翠被這話怔住了,一陣沉默后突然握起我的手臂:“周游,你告訴我,我爸媽是不是......回湘西了?”
我倆仿佛在玩回合制沉默游戲,每個問題都能讓對方驚到啞口無言。
“什么時候知道的?”
“E姐姐,她上周打電話時提過這事?!彪S后是貫穿彼此的沉默。
我擔心她會就此一蹶不振,便把曾經的所有猜想全翻找出來,以此來撫慰她支離破碎的內心。翠翠只是小口嘬著杯中的果茶,對這猜測也有另外的看法。她說走出竇圌的父母和自己是兩個極端,因為自己是個孩子,所以能靠著那股子沖勁兒擁抱現實,但父母恰巧相反,他們僅為了逃避而離開,那條迤邐的山間小道,也許便是內心與現實的接壤。至于命運,她更相信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這番言論讓我感到欣慰,翠翠心理的成熟在我意料之中。
“周游,我還是想大哭一場,離開湘西后,就再沒叫過他們阿爸阿媽。”
后來我們去到白蘆葦地,在自然的荒蕪中,我把肩膀借給她宣泄情緒。再后來,我問起將來的打算。
“我要去蘇州,下周的車票。不過你不用擔心,歌廳的半年里我掙了很多,也攢了很多,夠用了。”
我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去蘇州干嘛?翠翠,你可別犯傻啊,至少我還算你半個哥哥!”
“周游,還記得你當初在松柏林說過的話嗎?”她起了身,“蘇州算是江南吧?”
“就這原因?就為我當初一句瘋話?我說你——”
她舉起手臂,指尖輕觸在鼻翼上:“周游,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個兒,也不需要你陪我去,我要一步步走進現實的方舟?!?
我最終是妥協了,也只有這個選擇。回想當初的抉擇把我們引向不同的道路,我又琢磨著重新選擇,但最終是沒可能?,F在的我等在候車室里,身旁的翠翠擺弄著phone,臉上化了淡妝,身上搭配一套大衣闊腿褲,頭上的單馬尾散出濃烈的青春感。
在時間盡頭的倒影里,我對她竟連一句問候都開不了口,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又變成詩小里的小傻個兒。這樣的尷尬一直隨我進到月臺,我倆走得很慢,恰巧是找不到話來紓解的緣故,這路便尤為漫長。
“周游,劉蕓姐姐要我帶話給你,她說想做你《符號》的第一批讀者,當然,我也是。”
“是嗎?謝謝。”我長舒口氣,“你在那邊要想考大學的話,我會盡全力幫你!”
這話讓翠翠發了笑:“我現在才到哪呀,考大學還早呢,不過謝謝你......周游哥!”
話間,她從手提袋里翻出彩帶,將其摭拾好后,綰在我手腕上:“這東西叫花帶,以前在湘西時聽老人講過,保平安的,送你留個念想?!?
我會了意,謝過后彼此又有了笑意。笑過后便再沒了話說,直到她上了車,踮著腳放行李箱時,我的內心才有了波動:按理說,車站的離別或喜或悲都該說幾句話才對,像這樣相顧無言走到盡頭的離別,無關小說現實,都是極端的個例,似乎彼此都是沒有感情的Roboter。
如此想時,便在腦袋里翻箱倒柜,但最終的結果是零。這才意識到,我和翠翠已無需交談,我們只剩陪伴。奈何廣播已發出最后的通告,這說明距發車只剩不到一分鐘,我不愿上演追火車的橋段,情急之下只得借泰戈爾的詩一用。
“翠翠!”我待她打開車窗,“我相信你的愛——”
“讓這句話做我最后的話!”
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身影,還做出勝利的姿勢來,我頓時泄了氣。但是我在笑,盡管翠翠的離開代表著我將真正回到生活中來,盡管羅曼蒂克會隨著那抹斜陽消逝在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