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璘看過來的一瞬間,月箏竟然想拔腿就跑,她真的動了動——她想過無數次怎樣與他相逢,或在宮中夜宴時相遇于衣香鬢影,或在京城繁華的街道驚艷相看,各種場景里唯一相同的是,她都打扮得很漂亮,不是一身別扭的書童裝束。
鳳璘好笑地問月闕:“你們兄妹又在搞什么花樣?”
月闕沒有回答他,只是向妹妹招了招手。
月箏小心翼翼地走上來,“鳳璘……”
這個掛在她嘴邊的名字,當著他的面喊出來,竟然發了抖。
鳳璘向她笑了笑,月箏動了動嘴唇,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第一次意識到,的確和他分別的太久了,久得不知道說什么話才能合他心意。
“月箏,你比小時候更漂亮了,可還是這么頑皮?!兵P璘笑著看她,恭維的話說得行云流水。眼底倏忽而過的傷感和怨恨被他掩藏的很好,瞬間又是笑容和煦的梁王殿下了。他開玩笑般說:“我記得那年離京赴任時……只有你出城送我,還囑咐我早點兒回來娶你。”
一旁的月闕哀嘆了一聲,鳳璘的這句話就夠把月箏迷得愿意為他下十八層地獄。
月闕看妹妹眼睛里淚光閃爍,呼吸加快,真怕她把六年來的種種和盤托出,以他的觀察,鳳璘未必吃她這套,反而可能被嚇得退避三舍。鳳璘說起被月箏視為終身誓言的約定時,口氣竟能那般輕松,顯然只是當成一個小姑娘對他說下的戲言,而這句話對月箏的意義,他并不知道。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月闕趕緊岔開話題,“什么時候回京的?”
鳳璘低了下頭,苦笑道:“我母后的享殿被盜了。”
鳳璘口中的母后是指已故孝慧皇后,當朝孫皇后是在孝慧薨逝后,由貴妃晉封為后的,這么多年,鳳璘也不肯叫她一聲母后,只以皇后娘娘稱之。
“什么?”月闕和月箏都嚇了一大跳,異口同聲地輕呼。
“朝廷只派了工部查看,一個多月也沒什么進展,所以我回京后就向父皇請了旨,自己來調查此事。”鳳璘淡淡地說。
月箏皺眉,聽出鳳璘話里的玄機。
孝慧皇后的陵墓享殿被盜是何等大事,就算丟個燭臺香鼎也得出動刑部或者大理寺的精銳,大張旗鼓地搜捕盜賊,事關皇家顏面,怎么嚴苛重刑也不為過??墒腔噬现慌沙鰬舨康娜?,明顯想敷衍了事,這很可能是孫皇后的意思。
“鳳璘,如果不嫌我們兄妹礙事,我們很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痹玛I誠懇地說,孫皇后近年并不安于后宮,爪牙伸向朝堂,孫氏外戚日漸跋扈,月闕早已看不順眼。
月箏欣慰地看了哥哥一眼,喜笑顏開。國家大事她不關心,但能名正言順地跟著鳳璘大大合了她的心意。
“好!”鳳璘感激地拍了下月闕的肩膀。
綏陵離桃花寺不遠,騎馬一個時辰便可到達,原本孝慧皇后應葬入順乾帝的嵊陵,但迫于孫皇后的蠻橫,順乾帝只得為孝慧皇后另選墓地。綏陵選在桃花寺附近是孫皇后的手筆,是她對孝慧皇后刻薄的譏諷,孝慧就在與丈夫一見鐘情之地的不遠處,孤寂永生。
到達綏陵的時候日已西斜,蔚盛的春意并沒能喚醒這處低矮的山丘?;蛟S是陽光橙黃的緣故,嫩綠的青草新芽看上去也是衰黃疏落。
鳳璘遠遠就下了馬,為了表達對母后的敬意,徒步走過長長的石板主道。月闕月箏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鳳璘的心情沉痛,他們感同身受——因為太過分。石板路起伏不平,年久失修,路兩側守靈的石像風蝕得厲害,好幾尊甚至殘缺不全。也難怪有人打起偷盜的主意,他們走了這么久,竟連半個守墓的人都沒看見。
月箏嘆了口氣,這座陵墓還不如前朝皇陵的遺跡,墓主人的丈夫正端坐在皇位上安享富貴榮華,卻任由亡妻的墳墓殘破至此。她看了鳳璘的背影一眼,他的背脊永遠挺得很直,像擔負著無限重壓,卻不肯露出半點頹喪。
正如十年前的那個月夜……
那一年孝慧皇后剛剛薨逝,孫貴妃登上夢寐以求的后位,冊立鳳珣為太子……還是孩童的月箏覺得當時宮里格外熱鬧,隔三差五就有大典禮大宴席,看不完的樂舞笙歌。
因為父親是太學的教書師傅,又是鳳璘的開蒙恩師,鳳珣冊封為太子的同時,鳳璘也從廣陵王改封為梁王,按孫皇后的說法,鳳璘算是“晉封”,因為梁王的屬地北疆比廣陵王的廣陵大得多——借此鳳璘的教書師傅也被封了個翰林學士,官位從六品升為五品,凡宮中慶典,皆可入見。
回頭想想,孫皇后的小氣當年就顯露無遺了,皇后的寶座剛沾上邊,就把前皇后之子的封地從最富庶的廣陵改為最荒涼的北疆,隨便指了所宅院就把鳳璘打發出宮另住,后媽嘴臉毫不遮掩。
月箏跟著母親入宮宴飲,歌舞笙簫至夜不息,月箏看得煩了,偷跑出來四處游玩,在前皇后的曦鳳宮前,她第一次遇見了鳳璘。后來她所熟悉的鳳璘不喜歡笑,更不會哭,可是那月色如洗的夜晚,他在亡母的寢宮前默默流淚。
他太好看了,月箏被他的美貌迷住,看他傷心她也跟著哭了,邊哭還邊給鳳璘擦眼淚。
很多年后,她才體悟到鳳璘當時的心情,才想到那歡歌悅舞的一年也是鳳璘錐心刺骨的一年。他失去母親,失去幾乎到手的太子之位,失去住在宮里與父親朝夕相見的機會,連想去亡母寢宮祭奠都要趁宮中宴飲,偷偷遙望。
正如現在……
孝慧皇后與皇上的恩愛在民間廣為流傳,桃花寺便是鐵證,可是,這隆恩背后卻是無數血淚,正如這座凋敝的綏陵。
鳳璘或許也是如此,他的笑,他的奢靡……可騙過天下任何人,卻瞞不過她原月箏,他心里的凄涼和痛楚,她一眼便能看穿。
月箏覺得心一松,其實,這六年,她和他并沒變得陌生,長高變美的鳳璘還是那晚獨自哭泣的他。
一個布衣老頭從荒草叢生的小路上走出來,用拐棍挑著包袱背在肩上,不住地唉聲嘆氣,看見石板甬道上有人嚇了一跳,老眼昏花地呆呆打量三人。
月闕輕咳了一聲,推了月箏一把,月箏趔趄向前,恨恨回頭瞪哥哥。再轉回臉,已經是一臉可愛笑容,和氣地問老頭:“老人家,你怎么這個時候在這里?”誰叫她現在是書童打扮,是下人呢,該替主子們打探明白。
老頭見問,連連搖頭,委屈地抽泣起來,“我本是綏陵的更夫,你們看看,這么大一座綏陵,就我一個看更人!那些看守的官爺們……”老頭呸了一聲,“平時只知喝酒睡覺!那晚大殿被盜還是我發現的,要不是我吵嚷起來嚇跑了盜賊,還不知道多丟多少器物呢?!?
鳳璘臉色難看,默不作聲,月闕月箏覷了覷鳳璘也都沒搭話。
“可是工部的老爺們查探了這么久,屁都沒查出來,反而怪我沒有及時發現賊人,問了我的罪,把我打發了,這還有天理嗎?”老頭氣得嗚嗚哭。
鳳璘嘆了口氣,展開緊蹙的眉頭,從袖子里拿出一小包金子遞給老頭,勉強和悅地說:“你受委屈了,這算一點兒補償,好好回家安度晚年吧?!?
老頭看了看金子,哭著跪地叩頭,想說些感激的話卻被月闕攔住了,月闕拉起了老頭,“多余的話不用說了,老人家,你就把被盜當晚的事詳細說說吧,我家少爺也是來調查這事的?!?
老頭看了鳳璘一眼,暗自點頭,看氣派也是位貴人,比那些工部混賬小官強多了,希望他能查出真兇,也算出口惡氣。
老頭仔細回想起來,“那晚月色很好,我巡查的時候沒有點燈籠,走到大殿外聽見里面有動靜,我還以為是進了什么動物,這一帶荒廢得很,常有狐貍之類的來覓食。我走到門口,殿門緊閉,那些守備官爺們偷懶,連香燭都沒點。我還暗罵畜生挖穿了墻壁,回頭還得我費力修補,殿里挖土的聲音很清晰,我怕掏的洞大難修,就大喊一聲闖了進去,結果……”
老頭現出后怕的神情,“哪是什么狐貍黃鼠狼,是好幾個彪形大漢!”
“等一下,”月闕狐疑地打斷,“你說殿中沒有光亮,你怎么看清是彪形大漢?”
“他們點著火折子,不太亮,所以我在殿外沒看真切,進去乍一看像鬼火一樣,可怕人了!”
鳳璘和月闕交換了一下眼神,若有所思。
月箏卻被老頭講的故事迷住了,著急地問:“后來呢?”
“后來……那些人見我來了,就發出很刺耳的口哨,從我身邊飛一樣跑走了,臨走還擄了香案上的器物,走得太著急了,把裝祭品的磁盤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嚇得叫喊了半天,守備老爺們才起床來看,賊人早跑遠了!”
讓更夫走后,月闕手搭涼棚看不遠處的享殿,笑嘻嘻道:“有意思有意思,看來我是來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