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會兒嗩吶一響，你就捂著臉哭，記住，要嚎啕大哭”中年男人彈掉手里那根煙，又替面前的小孩子整理了一下帽子說道。

小男孩只是怔怔地點了點頭，他今年才6歲，雖然年紀還小，但是聽說是大爺爺家的奶奶沒了，同支兄弟以及兒孫都得戴孝披麻，靈前盡孝，雖然他現在不懂的什么禮儀，什么規矩，但是父親交代他讓他哭，他就只記住這一點就可以了。

渾身白布的中年男人剛扔下煙蒂，轉身一根煙又遞了過來，“愛國哥哥，節哀”男人先接過煙，隨后才抬頭打量起來眼前的人，眼前的男人黑衣黑帽，青色的西褲穿的已經有些發白，膝蓋處也有點發亮，眼睛不大，但是卻異常有神，漆黑的眸子很是深邃。

中年男人立刻把煙轉到左手，握緊了來人的雙手，“春生，你來了？你國慶哥在正屋。”中年男人轉身就領著春生繞過天井的靈堂往屋里走去。

“國慶哥哥，節哀，大娘走的太急了，前天在村頭碰到還能說會道的，精神頭足得很，唉，你千萬別難過了”春生一進里屋就握緊了國慶的手，一邊唉聲嘆氣的說著，另一邊掏出口袋里的帕子就抹了抹臉。

“春生，你大娘是腦出血，走的也算沒有痛苦，八十二了，這個年齡老了，也算壽終正寢了”國慶淡然地說道，轉身端起桌上的茶壺就給春生倒了杯茶后又說道“她是個急脾氣，以前和我奶奶就不對付，我奶奶大概也是腦溢血沒的，兩人再不對付現在也對付到一塊去了”國慶掏出兩根煙，分給春生和愛國。然后又替他們點上，自己又倒了杯茶呷了一口。

春生自然知道苦主現在的心情，接過國慶的話就說到“老來老去，也都是命”，國慶又呷了一口茶，沒應聲。屋里反而靜了下來，都沒了話說。外面的嗩吶班子還是老一套，隔著一刻鐘就吹一會兒哀樂，這時候響起來反而襯托的屋里陰沉沉的。

里面冷淡著，外面確是熱鬧。

肖家是村里的大戶，聽爺爺講過，太爺爺那輩子投身革命事業，一直在前線浴血奮斗，自己的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全都拋給了太奶奶，太奶奶也是精明能干，大點的孩子看著小點的孩子，自己看著最小的孩子，守著村后的那一畝三分薄地，硬是把日子過得也算充實，孩子也慢慢長大，眼瞅著長征會了師，敵寇進來了又去了前線，城里的電報局隨著世道越亂也越擁擠起來，幾次太奶奶走上十多里路，到了門口，又想進去，又不敢進去，把大爺爺他們幾個孩子劃拉在一起，就站在門口望來望去。等著人少了她就帶著孩子進去問問別人有沒有福順的消息，等到電報局下了班，沒有消息的她推著小車趁著天還亮就也得趕緊回家去做飯。

話說等抗日戰爭勝利以后，太爺爺帶著大紅花回到了村里，他是從縣里的閱兵游行上跑回來的，三十里路，他跑了一天，回到村里的老屋的時候，看著眼前的幾個孩子是既陌生又熟悉。

“你是信德，你是信昌，你是信堂，那你就是靈玉了！”男人摘下帽子，看著眼前的幾個小家伙們，走的時候才剛學會走路，現在都已經長這么大了，男人的眼里既喜悅又又愧疚，孩子們和以前相比，長大了不少，身子不算壯實，卻也不算瘦弱，看到這，寶明摸了把臉，輕輕抽了抽鼻子，“想想香蘭這些年得吃了多少苦累啊”想到這攥著帽子的手此刻越發用力，卻沒法張開來去摸一下眼前孩子還稚嫩的臉龐。

身后女人剛摘完扁豆，起身就看到門前站了朵大紅花，手也不自覺顫抖起來，然后就沖了出去。

“你可回來了”女人抱著丈夫哭喊著，仿佛要喊出這些年的烏云壓頂，喊出這些年的提心吊膽。哭了半晌才和孩子們把太爺爺迎進了家里。手里還攥著沒摘完的兩顆扁豆。

后來聽爺爺說他只看過太奶奶哭過這一次。

老屋和從前并無二致，只是土胚換成了磚胚，白墻取代了泥草墻。格局沒有變過，這時候的東廂房格外冷清，老太太生前的鞋襪和衣褲都已經收拾完畢，國慶的兩個姐姐正在翻拾著首飾，老太太走得急，東西也亂的很，大姐翻首飾盒，二姐翻包袱底，國慶默默地坐在門口，不想回頭再看一眼。

“國慶，李師傅說算好了時辰，一會兒嗩吶一聲響，孝子賢孫們叩首唱哀，苦主們哭答謝禮。一聲嗩吶就進來一個人叩首唱哀，連著三聲響，禮炮放了，你們苦主去村頭土地廟喊靈三遍，等到嗩吶再響三次，叩首禮成，折回家里，聽懂了嗎？記住了么”胳膊上纏著白布的男人一邊抹著汗一邊說道，正是8月的天氣，還不到秋季涼爽的天氣，所以從老了那一天到今天不過兩日就已經準備發喪下葬。

“叔叔，我知道了”國慶點了點頭，瞇起雙眼又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轉身就去告訴家人們一會兒怎么安排。雖然這不是頭一次參與喪事，平常一家本房里出了紅白喜事都是相互幫忙，可這一次，國慶心里沉悶著，仿佛被一塊重大的條石橫住胸口。他看著眼前的家人們，有著剛剛還在翻騰房間的兩位姐姐，有著耳背又有老年癡呆的父親，看著和母親因為多買了幾斤肉就吵起來的媳婦，看著平常雖然離得不遠，但是不常走動的堂兄弟、堂姐妹們，沉悶的感覺從胸口仿佛蔓延到了全身，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交代了族叔的話后，就轉身再去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素衣孝服。

靈堂里，案幾上擺放著三杯水酒，和兩盤供果，白色的蠟燭隨著微風搖曳著，老太太的遺像擺在中間，兩邊是兩位閨女送的花束。此時國慶和姐姐，媳婦跪坐在案幾兩邊，不斷調整著自己的姿勢是否舒服，典辦從堂外看了一眼，就給嗩吶手們一個手勢。

“嗚嗚嗚”地嗩吶聲音在耳邊炸響，一口氣三個聲調的曲折與凄涼，不經意間也調動了全場人的那根繃緊的弦。愛國接過族叔遞過來的素帽，兩步并做一步就沖跪到了案幾前的蒲團上，一個叩首一聲叫魂。“大娘！大娘！大娘！”哭喊聲震耳欲聾，國慶他們更是頓時哭作一團，那堆哭喊聲是立即發出的，和愛國的哭聲一樣突然，春生站在族叔的身后也是嚇了一跳，不經意間頓時覺得世態冷暖，人心難知。

愛國抹干臉上的淚水，脫下俗帽給到族叔，自己轉身便離開靈堂。笑著和剛到的賓客打起了招呼，春生此刻還是懵懵的，接過素帽也學著愛國一個箭步沖到了蒲團前，也是一聲哀嚎一個叩首，“大娘唉，大娘唉，大娘唉”，苦主們又是哭作一團，哀響聲鋪天蓋地。

門外的小孩們圍在一團，好奇地望向里面，對他們而言那是大人的世界，大人的事情，他們來這里已經被叮囑了好幾遍，守在門口，不要亂跑，可是嗩吶聲一響，孩子們還是嚇了一跳，緊接著就是一陣哭天搶地的哀嚎聲，緊接著，孩子們也是哭做了一團，聲音稚嫩又洪亮，天佑一邊哭，一邊抬起頭看著周圍這些哭的不行的孩子們，心想著“只有我是聽話裝哭，你們都是被嚇得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