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妮雷說：“真好，這下我可以兌現‘殺光中國人’的誓言了。”

陳興問：“什么時候立下的誓言？”

他操縱戰機與維妮雷保持編隊盤旋的狀態，準備迎擊對面的機群。其實也說不上迎擊，戰機早就沒了彈藥，但他并沒有放棄希望，還想親眼看到危機消失的那一刻，似乎跟預知能力無關，而是自己的篤信。

“你拿到那把柯爾特巨蟒的時候”，維妮雷的聲音低了下來：“那本來該是我的。”

“我很抱歉”，陳興說：“那一天我也作好了去死的準備。”

陳興那把六英寸槍管柯爾特巨蟒左輪的來歷很傳奇，是他在那一天與美國戰機玩對對碰，跟一架美國戰機斗得天昏地暗，最終撞在了一起。

陳興傷好后，中美兩方的對峙已經結束，雙方互贈了禮物，陳興收到了這把柯爾特巨蟒，原主正是和他相撞的那個美國飛行員。但他沒有機會送出禮物，對方傷勢過重，已經去世了。

在希望號上，維妮雷頻頻挑釁陳興的原因就跟此有關，這把槍的原主是她的戀人，他們原本準備在那場危機結束后結婚。

維妮雷開著無趣的玩笑：“說抱歉也沒用，你排在最后一個，趕緊祈禱吧！噢，對了，那時候已經輪不到我殺你了，你已經被你的老上司干掉了。”

陳興笑了：“我已經被他干掉過一次了，就是那一天，他對我說：‘今天是你去死的日子，你不要抱怨，身為軍人，必須要有被上司隨時犧牲掉的覺悟。不過之所以叫犧牲，是因為你的命能換來更有意義的東西’，那時候我毫不懷疑。”

維妮雷唏噓著說：“看來你的老上司只會說不會做啊。”

就在此時，已經逼近到十多公里外的機群忽然出了什么狀況，一些掉頭往回飛，一些爬升盤旋，空中戰機太密集，好幾架撞在一起，降落傘朵朵綻放。

陳興瞬間就明白有了什么變化，一股酸熱從心底深處不可阻擋地噴涌而出，越過屏障，沖入意識之中，

他啞著嗓子說：“看來你的誓言沒機會兌現了。”

通訊再度接通，常定岳的聲音響起，語氣聽起來似乎比剛才還要冰冷，但簡短的話語卻如暖流般，熨燙著所有逃亡者的心靈。

“希望阿爾法請注意，剛才的任務已經終止，從現在起，我們會為你們護航，祝你們一帆風順。”

接下來的話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陳興卻知道，常定岳是在對他說話。

“我總是認為，犧牲少部分人，拯救大多數是正確的，但今天卻不是這樣，今天，我想讓犧牲更有意義，所以，該我了。”

通訊中斷，機群越過希望阿爾法上空，展開為上百公里的寬大正面，向無人機黑潮撲去。

超級閃電機群的通訊頻道里，飛行員們極力壓抑住死里逃生的喜悅，粗濁的喘息聲持續了好一陣，再聽到維妮雷粗魯地嚷道：“伙計們，還愣著干嘛，趕緊降落！謝特，這他媽～的是什么情況？”

陳興向下一看，就見已經升到空中的希望阿爾法，竟然帶著一圈海水，那條巨型拖輪也跟著飛了起來，此時正緩緩側轉，肚皮漸漸朝上。

也管不得是什么情況了，陳興和維妮雷帶隊，操縱戰機向希望阿爾法降落。

此時在希望阿爾法下半部分的各個區里，天花板已經成了地板，人和雜物如雨點般紛紛揚揚砸落。

看著觀景大屏幕上，海天分界線如蝸牛爬一般地挪動，吊在半空的顧天山都顧不得求救，撕心裂肺地喊道：“讓共工用勁啊！這樣要升到什么時候？”

摔得七葷八素的胡威也顧不得自己，兩眼發直，用足了意念地發著“功”。

第15區里，企業號航空母艦跟海水一同墜向船塢區的頂壁，在康斯坦丁、坎達和上萬官兵的絕望目光中，這艘繼承了大E名號的巨大戰艦沒能繼承前代大E的幸運，搶在海水墊底之前，船桅撞上頂壁，轟然巨響聲里，壁面被捅穿一個大洞。

海水沿著大洞下涌，不，實際應該是上涌，企業號的船體也狠狠砸了上去，將壁面壓垮的同時，艦橋也一層層壓扁，飛行甲板一斷斷彎曲變形。

如果不是船塢里其他官兵及時拋出繩網、船纜，把企業號上大部分官兵固定住，企業號這一壓，估計要在飛行甲板上拍出數百份肉餅。即便如此，企業號船艙里還有上千官兵，他們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企業號肚皮朝上，將原本的天花板，現在的地板撕出一道大口子，15區也變成了一個大峽谷。但因為下一層的密封艙沒被破壞，海水并沒全部泄漏，而是恰恰淹住了企業號的船體，露出了巨大的螺旋槳。

就在企業號船體旁邊，小巧得多的格林維爾號卻安然無恙地在海水中扶正了，還吊在空中的克萊恩哈哈大笑，潛艇的生命力果然強悍得多。

14區里，克萊恩的同行費興甲卻很煩惱，原本的地板，現在的天花板上，他們這幫人如上吊之林，把長征17號圍在中間。

雖然跟企業號比起來算不了什么，可長征17號也是長達百米，自重近萬噸的大家伙，此時就這么倒吊在天花板上，聽著鋼纜不停嘎吱嘎吱呻～吟，天花板一片片脫落，費興甲和潛艇兵的心臟也一片片崩裂。

“設計人工重力場的混蛋該被槍斃十分鐘！這他～媽真是難以想象！”

希望阿爾法的外壁上，李京澤正在破口大罵。此時引力已經完全顛倒過來，拖輪上的機器人，外壁平臺上的官兵，正像下餃子一般地向天空“墜落”。

他一邊罵著一邊在觀察，就想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總不可能一直掉到太空里去吧，但又會怎么停下來呢？

很快他就看到了結果，向天空“墜落”的人和東西，都在希望阿爾法的橫剖面中線停住了。

不過情況有些復雜，并不是像落到了地板那樣穩穩地踩住，希望阿爾法上下部分大約百來米的一層空間里，海水像泡沫一般散開，人和東西也飄了起來，就像是在零重力壞境里一樣。

這奇妙的景象讓李京澤等人都看呆了，直到唐瑋氣急敗壞的聲音在耳機里出現：“拖輪上的機器人還沒解決掉？離中線的作業艙門太近了！里面是超導線路！后果會怎樣你該清楚！”

超導線路不僅僅是構造人工重力場，還是共工帶著希望阿爾法實現超光速飛行的前提，李京澤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通訊沉默了許久，在指揮艦橋里的唐瑋等得不耐煩了，正要催促，李京澤說話了，語氣很低沉：“剛才太混亂，重裝備都丟了，人也散了……”

唐瑋還以為李京澤在退縮，怒氣上涌，還沒等他呵斥，李京澤又說：“只有一個法子，把拖輪開出去，我馬上帶人去。”

唐瑋大驚：“開出去？怎么回來！？”

李京澤淡淡地說：“回不來了。”

唐瑋咽喉頓時被什么東西哽住，再聽李京澤說：“真想逃出去啊，但是，保護希望阿爾法是我的職責，我們是5702部隊……”

“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喂喂！該死！”

唐瑋高呼著，李京澤卻切斷了通訊，他砸下通話器，一拳頭砸在桌子上。

希望阿爾法外壁，李京澤和上百名官兵直接跳向天空。

“5702部隊，還有喘氣的都聽好了，向拖輪集中！把拖輪開出希望阿爾法的重力場！”

李京澤的呼叫在部隊所有人的耳機里響起，原本飄在中線零重力環境的官兵們揮臂蹬腿，掠過正由一滴滴水珠匯聚而成的大水球，朝拖輪靠近。

“依照這個速度，脫離大氣層要整整兩天，老常……連兩個小時都拖不住了。”

指揮艦橋上，唐銘德頹然說著。

看著大屏幕上的景象，陳興眼瞳緊縮。

不過半個小時，上千架戰機組成的大機群就變得稀疏無比，而無人機的黑潮卻沒被削弱多少。

一直在后方訓練整備的部隊，對抗最新型的無人機，顯然經驗不足，但他們已經沒有吸取經驗，重新再戰的機會。

護航的戰斗機已經損失殆盡，后方主要是戰斗轟炸機，唐銘德的估計還是樂觀的，陳興覺得可能連一個小時都再支持不住，已經有一股無人機群如巨大怪物伸出的觸手，向希望阿爾法襲來。

王雅埋怨道：“胡威是怎么搞的？不是拍胸脯說共工是滴血認主的仆從嗎？怎么慢騰騰的一點也不考慮他這個主人的小命？”

除了王英琪和維妮雷等人，其他人都一臉同感的表情，陳興暗嘆，人類總是把自己的希望當成真相啊。

該是自己出力的時候了……

陳興嘗試著用意念呼喚共工，屏障上忽然浮起之前記憶下的繁復圖案，圖案變幻不定，像一個正在運行的程序。

和共工的感應是如此強烈，讓陳興有一種感知擴展到無比巨大的感覺，來不及品味，他發送出起飛的指令。

共工的回應很奇怪，像是最初陳興見到它時那樣，一道模糊的空間之門出現，然后又是那副景象：熾亮的恒星之下，是散發著迷蒙光暈的一輪淺褐色巨弧。

這里是哪里？

陳興很疑惑，然后感覺到共工和他的感應變弱了，這副景象也開始模糊。

“原來是這樣……”

陳興依稀明白了，自己是在畏懼，因未知而畏懼。一旦自己畏懼，共工和自己的聯系就會減弱。

“不管是哪里，這一步總得邁出去！”

陳興心志堅定，屏障頓時將所有情緒壓了下去，繁復圖案猛然固定，將一股莫名的奇異力量自虛空中傳導過來。

被機械爪握住的共工，湛藍色船體忽然流溢出有如實質的乳白色光暈，光暈伸展出一層膜，向外急速伸展，瞬間就將整個希望阿爾法裹住。

無人機此時也撲了下來，自上方蓋住希望阿爾法，一架又一架，聚在希望阿爾法外壁上空，似乎準備集中火力，在外壁上開一個大洞。

那層光膜已變得近乎透明，悄然透過無人機群，就見一點點火星如禮花爆裂，一層層無人機如被滅蚊劑噴中的蚊子，噼噼啪啪掉落下來。

希望阿爾法的中線，海水已經匯成巨大的一團，托在拖輪上。拖輪的螺旋槳轉動，推動身軀向希望阿爾法外移動，半個船身已經探出了光膜之外。光膜似乎就是希望阿爾法的人工重力場邊界，拖輪一出光膜，就被地球的引力拉住，整個船身翹了起來。

“希望阿爾法，飛啊！”

拖輪上，李京澤仰望已經被一層光膜整個裹住的希望阿爾法，高聲呼喚著。

天空猛然閃起劇烈的光亮，即便閉上眼，也能清晰地看到，一道粗壯的光柱自天頂降下，落在希望阿爾法上。

那是天頂TOV母船射下的，光柱射在光膜上，像是流水沖擊在礁石上，柔弱地分流而下，再在希望阿爾法下方重新匯聚成光柱，投射在海面上。

沒有什么聲響，或許是在那一瞬間，周圍的空氣也被蒸發了，空氣來不及流動過去傳到聲波。也看不到蒸汽，只看到一圈無形的波動從希望阿爾法下方蕩開，不僅海水被排開了，方圓至少四五十公里，原本平坦的海底，也在這不可思議的沖擊下，驟然形成一個跟環形山一般的巨大坑谷。

罩住希望阿爾法的光膜震動起來，似乎融入了空氣，不，空間似的，瞬間就只留下一個殘影。

“希望阿爾法飛了！真的飛了！”

拖輪正向海面墜落，李京澤興奮而滿足地喊著，希望阿爾法的殘影漸漸消散，天空中什么也沒留下。

他再遺憾地嘆了口氣：“真快，連說聲再見都來不及。”

比悶雷強烈了無數倍的轟鳴聲此時才響起，海水也因驟然出現的巨大坑洞而澎湃起來，掀起上百米的巨浪。

“再見，希望阿爾法，再見，陳興，好好活下去，這樣才對得起我們的犧牲。”

戰機上，常定岳低聲自語，再對所有幸存的飛行員喊道：“前進！”

突擊的機群如長矛般刺向前方的TOV母船，越來越多的無人機圍了過來，天地再次被熾亮的光線遮蔽，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后，黯淡下來，無數朵蘑菇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