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光線投進來的霎那,像是開啟了一扇舊門,耳邊立刻傳來了陣陣鳥鳴,清脆入耳,周遭又仿佛有風(fēng)吹過,溫柔和煦。感官已蘇醒,但身體像置身于松軟的搖籃中,四肢舒展或蜷縮皆宜,唯獨不愿睜開眼打斷這寧靜。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無奈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小人兒蹲在我面前,居高臨下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一根手指正試探性地在我身體上搓來搓去。奇怪的是,我并沒有覺著生氣惱怒,感覺對這種狀態(tài)早已習(xí)以為常,至少能感覺到她并無惡意。
我嘗試躲閃了幾下,卻發(fā)現(xiàn)身子并不靈活,索性隨她折騰。不多會,女童似乎覺得無甚意思,拍拍手站起啦走開了。隨即,周遭一切重歸黑暗。
我到這會方明白,棲身的地方原來是一個小小的漆盒。
又過了一會,盒子被高高舉起,連帶著棲身在盒子里正欲重新入睡的我跟著左搖右擺。
我被晃得十分不適,為了盡力保持平衡便努力扭動著身子,等適用了左右晃動,安穩(wěn)了沒多會,又是一陣地動山搖,盒子上下顛倒幾個來回后,我從盒子縫隙掉了出來,重重落在一塊大石頭,緊接著眼前一道紅線滑過,腥氣撲面而來,一截手部斷肢啪一下掉在我面前,我連忙掙扎著想要爬遠一些。
一邊挪動一邊看了看四周,已經(jīng)認(rèn)出了旁邊便是流過部落后山谷的一處溪流,沒有掉到水里還算幸運,雖然遇水也不至于喪命,但我一直很厭惡濕淋淋的環(huán)境。接連晃了幾下暈乎乎的腦袋,終于恢復(fù)了幾絲清明,可周圍難聞的血腥氣還未消散,我再次嘗試掙扎著身子想遠離這味道。
很快,我又被一只手捏起來放入一個溫?zé)岬氖终浦校@個人似乎對著那個在地上來回翻滾面目猙獰卻喊不出聲音的人重重唾了一口,而后似乎一臉關(guān)切的捧著我一番查看。
似乎是確認(rèn)了一切還好,便輕輕合攏手掌將我圈在他的掌心。僅僅幾個大踏步,便拐進了另一片林子。
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盡管這些味道并不合我的心意,這片林子每到這個季節(jié)都是紅彤彤一片,引得這里的男女老幼紛紛而來,絡(luò)繹不絕。
我對這個地方最滿意的,只有據(jù)此不算遠的那片桑林,比這些紅艷艷卻轉(zhuǎn)瞬凋零的花實用的多,桑葉也比這些葉子更健壯。不過,人類顯然更偏愛這些與他們同樣短壽的花。
我又被換到了另一個人的掌心,盡管他戴了面具,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準(zhǔn)確的說,是我的嗅覺聞出了是他。
就是這個人帶我走遍了九州四海。
如今的這個地方原也如之前走過的那些地方無甚特別,人類么,看到喜歡的就想據(jù)為己有,爭來搶去好不熱鬧,后來發(fā)現(xiàn)打來打去的弊端太多,便開始殷勤得各自拿出自己積攢的好東西換對方手里自己看得上的東西。久而久之,天下大同小異,人間不過如此。
他在人間用的最久的名字叫姜黎。
但他僅僅是掃了我一眼,似乎就十分放心了,將我放在同樣被撿回來的盒子里我,又轉(zhuǎn)頭對著在河邊撿到我的人說了點什么。那人領(lǐng)命前去。
他站起來走到一棵樹下停住,背對我站立,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跟某棵樹在對話。
許久后,臨近傍晚,幾個年老之人各領(lǐng)著一個孩子前來,大人們一臉悲戚,孩子們卻偷偷地相互做著鬼臉。
在一陣喧囂中,林子深處走出來一人,著一身紫衣,衣服顏色在傍晚很扎眼,讓人看不清他的臉,紫衣人對著姜黎微微頷首,在場的老人與小孩均拜倒在地。
應(yīng)該在哪里見過此人!
紫衣人不理會其他人目光,直直朝著我們走過來,此時我已被重新放置于漆盒內(nèi),雖然沒嗅出什么危險,還是全身警覺起來。
但是,紫衣人卻好似完全不在意我一般,抬手只輕輕朝我的方向一點,便幻化出一只形似我的玉蠶臥于指尖,又在玉蠶和我之間打量了幾個來回,頗為滿意的樣子。
我扭動身體發(fā)現(xiàn)并無異樣。
他用手指托著玉蠶走到其中一個孩子身邊,以迅雷之勢將那枚玉蠶置入那孩子的額間,那個孩子立刻漲紅了臉龐,先是捂著額頭痛苦的在地上打滾,又捶打胸膛像是呼吸困難狀。
紫衣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抱作一團瑟瑟發(fā)抖的孩子,不為所動。冷臉觀察了一會,那個孩子似乎并沒有適應(yīng)的跡象,才慢條斯文的重新施法取出玉蠶。接著換下一個,但其他每個孩子也都是如此狀況。紫衣人只得將玉蠶取出,放棄了嘗試。
姜黎初時似乎看不到異樣,待那些孩子恢復(fù)正常被老人們帶走后,才輕輕地舒出一口氣。
他早已摘下了面具,臉色凝重。紫衣人卻一臉無所謂。
氣氛一時凝固。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的闖進來打破了沉默。姜黎看她跑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彎下了腰,等女童撲進懷中后便熟練的單手抱起,騰出另一只手一會又是捏捏臉頰,一會捏捏鼻子,十分親昵。
紫衣人本來一臉玩味地盯著剛才還烏云密布轉(zhuǎn)眼又雨停天晴的姜黎,發(fā)現(xiàn)女童也注意到了他,朝他眨了眨眼,旋即也跟著笑了。
姜黎將女兒放下來,一邊看著女兒奔向漆盒,一邊笑意盈盈地跟紫衣人說著什么。
女童離我越來越近,身上沾染的是我最喜歡的桑葉味道。她俯下身打量了我一番,不知從哪里摸出一片嫩桑葉放在我眼前。
我早就已經(jīng)不需要靠啃食桑葉便能維持壽命了,但還是不緊不慢的咬了起來,這片桑葉太嫩實在不算可口,好在很快便啃完了。我順勢爬上了她的手指,她熟練地一手將我舉到眼睛高度,又忍不住拿另一只手的指頭準(zhǔn)備搓我。
我習(xí)以為常,懶洋洋趴在手指上一動不動。
突然間,我被突如其來地一層薄冰裹住身體,動憚不得,來不及反應(yīng)便被一股掙扎不脫的力量封禁到女童額間,最后一眼,便是女童同樣來不及放下來的手指。
緊接著隨著女童的一起跌落,猝不及防!
我嘗試掙扎了幾下,徒勞。
而且我每掙扎一下,就似乎能感應(yīng)到她的痛苦又增加了幾分。
在最終陷入黑暗前,我似乎聽到了姜黎氣急敗壞的罵聲。
“你這個不人不鬼上不了天的老怪物!”
被罵的人不急不緩地說道:“你不能否認(rèn),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我保她百世無虞。”
姜黎沒有回答。
那人接著說道:“你縱有通天神力,卻不能護住每個人,你不該整日與人呆在一起,讓他們成了你的軟肋。”
姜黎終于開口說話,我卻漸漸聽不清了,最終抵抗不住,陷入無邊的黑暗。
騩山的夏季并不炎熱,通常一覺到天亮的我,此刻睡意全無,躺在床上回想著剛才的夢境。
那個紫衣人是誰?看起來與父親算是舊相識,卻也彼此十分疏離?
那個女童明明是幼時的我,我卻是通過另外一個人的視角看著自己經(jīng)歷一場變故?或者準(zhǔn)確說,我通過的事一個怪物的視角。
只是左思右想,仍想不清楚這些事兒,反倒心情煩悶起來。
就這樣半睡半醒間,窗邊傳來幾聲響動。
我警覺的坐了起來,躡手躡腳下床取了掛在墻上的佩劍拿在手中。只是,屏氣凝神聽了許久再無聲響。
第二日醒來,有些無精打采,還是打起精神去窗外查看一番。
沒有任何異樣。
倒是一轉(zhuǎn)頭,看到了那只鸞鳥正幾步遠陰魂不散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