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增訂版)
- 孫衍
- 2682字
- 2024-05-20 15:13:44
美好不在于富足,而是心境
若不是一場車禍,聰仍然會過著從前那種忙碌的日子,出入高檔寫字樓,滿世界飛來飛去,邊喝著咖啡,邊談著客戶。
當初聰從一家985名校畢業,回到家鄉進了一家全國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因為專業性強,口才又好,很快便成了當地排名靠前的金牌律師,經常要往返全世界幾十個國家。在二十九歲的時候,他遇見了自己的愛人瓊,瓊也是一名律師,因為一場官司,他們分別為原、被告的辯護人,法庭上二人爭得不可開交,案子結束后,他們卻互相欣賞,走到了一起。很快,便結婚生子,過起了人人艷羨的小日子。
做律師雖然辛苦,但收入不菲,在他們所處的那個不算大的城市,早早便步入了中產階級家庭。聰的業務越來越忙,就建議瓊放棄律師的工作,全職在家帶孩子。瓊顯然不太情愿,畢竟自己也是首屈一指的金牌律師,哪里都不比聰差。兩個倔強的人,在幾次交鋒后,“庭外和解”了,瓊答應他,退出律師界,回家相夫教子,前提是聰每年要空出一段時間來,陪他們外出度假。
瓊經常會在朋友圈里發自己的旅行見聞,美國的加州1號公路和馬蹄灣,日本的嵐山竹林,冰島的斯科加瀑布和黑沙灘,俄羅斯的貝加爾湖,坦桑尼亞的塞倫蓋蒂國家公園。他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全世界。
聰總說,他欠瓊的,他要帶她去看全世界最好的風景。有一次,瓊在朋友圈發自己和獅子的合影,那是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她的皮膚已經曬得黢黑,但她的笑容足以融化整片草原。
顯然,他們是幸運的,在合適的時間遇到了合適的人,又過上了相對富足的生活。
但世事就是如此難以預料,三十八歲那年,聰去往巴黎出差。一個夜晚,他和客戶喝完酒離開酒吧,剛走上街頭,一輛小轎車以狂飆的速度疾馳而來,讓他躲閃不及。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向空中飄去,那一刻,他的意識是清醒的,清醒到當自己的身體快要降落時,又感受到汽車向自己沖過來,再次將自己拋入空中。
直到他在醫院蘇醒,得到的答案是:除了幾處皮外傷,縫上幾針外,竟然可以出院了。
他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樣子,簡直不敢相信,但現實擺在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他連“賠償”兩個字都沒提,便大搖大擺地出了醫院大門。
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場意外,但事實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簡單。回國后,繼續忙碌地工作,繼續加班,直到有一天,他感覺到頭痛欲裂,大腦仿佛有千萬根針在扎在刺,在來回地攪動。
他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一直以來,他以精力旺盛而著稱,凡是大的官司,事務所都會考慮到他,他甚至還在業余時間編寫著多本法律教材,以對更多的熱愛法律專業的學生可以有所助益。
聰知道一定是那場該死的車禍帶來的后遺癥。自此以后,聰接二連三地頭痛,在吃飯的時候,在上廁所的時候,在過馬路的時候,在開車的時候。
瓊說,或許是太累了,年歲不饒人啊,要不休個假歇一歇吧。只有聰自己明白,自己到底發生了什么。
聰趁出差美國的機會,去看了心理醫生和精神科的專家,醫生告訴他,他的大腦并沒有損失,但卻因那場車禍而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癥,在醫學上叫創傷后應激障礙,俗稱PTSD。
也就是說,在他經歷、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或嚴重的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某種威脅后,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雖然世界上所統計的發病率屈指可數,但偏偏讓聰遇上了。
他想起以前看過的戰爭電影,《第一滴血》《美國狙擊手》,還有李安導演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那些經歷過生死關頭重大創傷的士兵,看到空中的禮花綻放時,不是歡呼,而是放低姿態抱頭尋找掩體。在美劇《殺戮一代》中,美國海軍陸戰隊軍官布拉德·科爾伯特說自己從伊拉克戰爭回國后無法再正常開車,連續被吊銷25次駕照后,他仍然不能從低落的情緒中走出來。而另一部名叫《出租車司機》的電影中,越戰老兵特拉維斯·比科爾從戰場回國后,卻因為患上失眠而成了一名夜班出租車司機,他常常因為控制不了自己的奇怪言行而煩惱不已。這些都是“闖入性記憶”導致的侵略性思維,患上PTSD的人常常會自責,但又無能為力。
聰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了,以前那個為了一個案子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的大律師已經消失了。現在他時常頭痛,并伴以不思飲食的怪癖,整個人頹廢了下來,身形日漸消瘦。
他一次次去看心理醫生,去康復研究中心尋求解決方案,也吃過多種治療焦慮癥的藥,但都無濟于事。對藥物的依賴甚至令他的身體出現了副作用,失眠、厭食、喜怒無常,讓他更加焦慮和不安。最終,他不得不去尋求更深層次的心理治療方法,也就是認知行為療法。
心理醫生詳細地問他受傷的經過,幫他克服長久以來的恐懼感,并帶他去認識了幾個同樣出過車禍的患者,他們的心理修復過程同樣漫長和煎熬,但希望還是有的。心理醫生告訴他,恰恰因為他之前的工作,需要事無巨細,以及強大內心的支撐,當他出現PTSD癥狀時,會比常人更為嚴重,會更容易獲得反復記憶,屬于高易感人群。
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他學會讓自己慢下來,不去想工作、家庭上面的瑣事,徹底放空自己,聽聽音樂,并讓自己在封閉的房間里,用耳機聽大自然的聲音,聽鳥鳴的聲音,聽海嘯的聲音。但效果仍不是很理想。
聰知道一切的治療都不如自我療愈來得更好。有一次,聰無意中讀到一篇文章,那是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期寫的,說是日本人三天兩頭派飛機來轟炸昆明,空襲警報時時響起。西南聯大的師生們除了日常搞學術外,還要進行“跑警報”的運動。一有警報響起,大家就撒丫子往郊外跑。那段十分恐怖、充滿生命危險的日子,在汪曾祺的筆下,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寫到“跑警報”的途中遇見趕貨的馬幫,他們竟然可以吹著口哨唱著調子,做小買賣的也瞅準了商機,挑著麥芽糖到郊外來賣。而學生們則是躺在“防空洞”里談起了戀愛。
這顯然是一種苦中作樂的行為,是一種生于憂患,不畏恐嚇的“儒道互補”精神。人的心理彈性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寬廣,聰似乎從中覓得了良藥。
聰開始將滿滿的工作安排盡量縮減,而把足夠的時間留給了自己,讀書和跑步,他沿著海邊跑步,耳機里回響著森林在風中搖擺的聲音,他陶醉于這種簡單而又充實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放空,靈魂歸位。
這兩年,聰的身體慢慢好轉。他說,以前覺得忙碌才能給自己帶來更好的生活,看著那些在海邊閑逛林邊遛鳥的人,我都替他們著急。現在想想,好生活來自于心境,而不是你擁有多少。
現在的聰精力充沛,除了做好律師的本職以外,還做一些文藝演出的策劃活動,這讓他從一個工作狂,變成了一個有文藝氣息的大叔。這種改變,令他感覺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們的一生會遭遇各種各樣的意外,意外,會讓我們變得頹廢,一蹶不振;意外也有可能會讓我們找到另一個自己,重獲新生。也許,明天和意外只是為了提醒我們,生活的標準不在于富足,而在于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