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曼兒看了眼那泛著寒光的劍鋒慌忙退開,焦急道:
“道長快莫要開玩笑,奴家怎生會是妖鬼,求你了,快些將這劍收起來罷,冷恍恍的怪是嚇人。”
陳青烊曬笑一聲,帶著幾分玩味看向女子,道:
“既不是妖鬼,那這兩只大黃狗又做何說得?”
眼見陳青烊笑意漸冷,佘曼兒頓時又換上那副凄凄然的可憐樣,努嘴道:
“道長莫要多心,奴家家中原先頗有薄資,這兩條大狗本是阿爹買來看家護院的,不期逃難后走散,奴家也是夜半聽到它倆的叫聲才去尋了回來。”
“編,你接著編”,說著,反手曳劍一步一步壓了過去。
“道長!”
佘曼兒驚呼一聲,兩眼不知何時已經(jīng)掛上了霧氣。
“道長若是還覺得奴家是那甚么妖鬼,奴家只有…只有…”
說著,她丹唇輕抿,猶豫片刻便抬手將肩頭上的襦衫給扯了下來。
這方世界里,尋常人家的女子大多身著襦裙,上身穿的薄衫子為襦,下身著的長擺做裙,再以一根束胸高高勒起在上腰便是一套完整的妝扮。
時下經(jīng)佘曼兒這么一扯,那件本就薄薄一層的衫子連帶著束胸一并垂落肩頭。
光火蒙昧間,破廟里頓時閃過一抹晃眼的雪白。
“無上天尊!”
陳青烊嘴里念著罪過,行動卻愈發(fā)誠實,非但沒撤了劍背過身去,反倒是笑嘻嘻又逼近一步。
“姑娘這是何意?”
“哎呀,道長不說奴家是妖物么…”
說著,佘曼兒竟是在驚呼中軟倒了過來,她瞬勢哉進道士懷中,蓮藕似的一雙皓腕也攀上了道士后背。
屋外雷光乍現(xiàn),冷雨拍的窗欞呼啦做響。
就在這一片寒風(fēng)冷夜中,只聽得佘媚兒吐氣如蘭。
“不若就讓道長看看,奴家這副皮囊下有哪根骨頭透著妖氣?”
美人在懷,暖玉生香。
試問這般場景有幾人能自持?
陳青烊伸手攥住曼兒不停游竄的小手,“罪過,貧道可是出家人。”
“那又如何?”
佘媚兒嬌滴滴笑了一聲,“和尚廟里求子,香火臺下問緣,你們這些個出家人,哪個不是面上戒律清規(guī),背地里蠅營狗茍,不若道長就應(yīng)了這露水情緣,與奴家做上一夜的夫妻可好?”
“這主意聽著是不錯”,陳青烊頓了頓,又嘆道:
“可貧道的真陽乃是玄門至寶,豈能予你這紅粉骷髏?”
破廟外的穹窿間,又是一道電蛇將烏云轟然切開。
而被這旖旎香艷表象所遮掩住的,則是與這雷霆乍現(xiàn)一道亮起的匕光。
道士神色漠然,倒提著劍柄輕輕一點,佘曼兒那柄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手中,正欲沒入道士皮肉間的短匕便哐當墜落于地。
她吃了陳青烊這一擊,整個半邊身子登時酥酥麻麻的失了力道,心下駭然間哪還顧得上再使‘美人計’兒,抽身便要掠走。
可佘曼兒剛有所行動,道士便如蛆附骨般貼了上去,拽住腰間的帶子一扯,這具暖玉生香的身子便又被他帶進了懷中。
“姑娘先前還說要跟貧道做上那一夜的露水夫妻,此番卻又何故行色匆匆?”
打趣了一句,不待佘曼兒回話,他翻腕一轉(zhuǎn),三尺青鋒便幽幽橫在了佘曼兒脖間,冷笑道:
“姑娘舍了皮面不要與貧道拖延了這半夜時辰,料想幫手不是太蠢的話此刻已然尋到了此地吧?”
果不其然。
陳青烊話音方落,破廟外便響起一陣勒馬駐足聲。
他尚未在這風(fēng)雨交織的混雜中聽出更多的信息來,一支羽箭便閃電般刺入這昏沉沉的夜色。
陳青烊回頭望去,呼嘯而過的箭矢已經(jīng)沒入了山神老爺?shù)哪嘞裰g,只余半截彩色的尾羽停在半空嗡嗡錚鳴。
只掃了箭矢一眼,道士眉頭便攢在了一起。
只因那箭的尾羽堅挺齊整,箭竿筆直發(fā)亮,分明浸泡過一層上好的桐油。
陳青烊神色一時有些凝重。
如今這般世道里,恐怕也只有各地節(jié)度使的親兵才能使的上這種用鷹隼羽毛做翎的制式箭矢。
箭矢的顫鳴聲尚未消失,門外便響起一片凌亂而有力的腳步。
片刻后。
僅剩的那半扇象征性大于實用性的破廟門被人一腳踹開,旋即一隊披著胄甲明鎧的軍士便將小廟團團圍了起來。
接著,四五柄明晃晃的刀刃和身披蓑衣的持刀甲士從門口魚貫而入。
原本霧蒙蒙的破廟被甲士們手中的火把一照,登時變得亮堂無比。
都不需抬頭去看,道士便在那刀身映出的火光里看到了冰冷的殺意。
廟外的風(fēng)雨聲愈發(fā)急促。
屁股大點的屋子里光影蒙昧,只消對視了一眼,雙方各自的形勢便再是明了不過。
故而照面一瞬,這群甲士就發(fā)現(xiàn)了被道士攔在懷中的佘曼兒,以及那泛著冷光,架在佘媚兒脖頸上的銳利劍鋒。
陳青烊自然也瞧出了這些人眼底一閃即逝的忌憚與慌張。
須臾之間。
盡管門外響起一片弓弦扯緊,刀劍出鞘的窸窣響動,陳青烊心中反倒暗自松了口氣。
只是這輕松沒持續(xù)多久就被領(lǐng)頭的甲士給打斷了去。
他朝破廟中環(huán)伺一圈。
“動手!”
厲喝聲響起的同時兩柄長刀便一左一右,劃破夜色朝著道士迎面劈刺而來。
他也不掣劍去當,也不翻身去躲,只穩(wěn)穩(wěn)架著手中鐵劍,把自個往那佘曼兒身后一縮。
兩柄帶著破空聲的長刀便跟被攥住七寸的毒舌一樣,齊刷刷懸在了半空。
凌厲的刀風(fēng)激的佘曼兒額頭發(fā)絲輕輕蕩起,刀劍幾乎快要戳上了她的臉蛋。
可這刀勢還是停了下來。
“呵呵,果然!”
陳青烊冷笑一聲,持劍的右臂輕輕下按,佘曼兒脖頸間便滲出了一抹嫣紅。
“跟你的人說,三息之內(nèi)退出這間屋子,不然貧道可不敢保證下一次力道還能不能把握的這般精準…”
佘曼兒哪還有半分的妖嬈從容的姿態(tài),想起此先只將這道士當成了借宿的野客游俠,并未太過放在心上,怎知一時疏忽竟弄成這般的被動局面,自是恨的銀牙緊咬氣喘不已。
眼神飄忽間她撇向破廟角落的那兩只大黃狗,一時心中更加悔恨不已,卻也只得朝那些甲士擺擺手。
“韓弋,你們先下去。”
名叫成弋的甲士愣神瞬息,反應(yīng)過來后慌忙提著劍躬身退出屋外。
陳青烊在隴右道這鬼地方混跡了許久,按道理來講,這么一隊裝備精良,又配備弓駑手的甲士絕不可能跟他一人一劍談什么條件。
可眼下佘曼兒只輕飄飄一句,擠進小廟的四個好手便氣也不出一聲老老實實退了出去。
這無疑讓陳青烊更加驗證了自己手里籌碼的份量,于是乎更加放松下來。
“還不夠,讓這些人退出一里開外。”
“你妄想!”
佘曼兒的聲線一下變得急切,她此刻刀劍在喉就好比那砧板上的肉條,要是再任由自己的人退出視線外,豈不真落個任人宰割的下場。
“你一個肉票還跟我談甚么條件”,說著,道士手中的劍鋒又往上抬了抬,徑直按到了佘曼兒的臉頰上。
佘曼兒被這觸面而來的冰涼嚇了一跳,慌忙一聲厲喝。
“停手,我讓他們退。”
陳青烊樂呵呵的點頭,“這就對了嘛,像佘小姐這樣的美人兒,要是面上平白無故多上幾條疤拉以后還怎么見人!”
杵在門口的甲士們雖心有不甘,可看了眼面若冰霜的佘曼兒,又被那道士凌厲的眼神一掃,也只得撤了弓駑,冒雨向著夜色中四散而開。
逼退了這群甲士,陳青烊又扯出張‘定神符’來往佘媚兒頭上一貼,方才顧得上去看角落里的那兩只大黃狗。
他越瞧之下越覺愕然,這兩只黃狗身上隱隱約約散發(fā)著幾絲妖氣,他原本以為只是跟著佘曼兒害人的妖類之屬。
可吹燃油燈后細細看去,兩條黃狗的瞳孔非擔(dān)沒有尋常狗類那種幽藍色的反光,反而透出股子極為擬人化的驚恐來。
“咦,這狗…”
陳青烊眉頭緊蹙,正不得其解時,兩條黃狗忽的做出個讓他瞠目結(jié)舌的舉動來。
它倆以后爪撐地,身子人立而起,兩條前爪搭在半空連連揮舞。
這兩條黃狗,居然在朝他作揖?
……
面對這么詭異的情況,陳青烊一時也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他試探性摸出張誅邪破煞符持于手中掐訣念咒,可符光并未應(yīng)咒燃起。
反倒是那個體型稍小些的黃狗身軀一陣顫抖,符紙燃燒產(chǎn)生的劇烈的青光自口鼻間映射而出。
“這是?”
喃喃一聲,陳青烊猛然想起自己不久前送出去一張符紙來著,疑惑俯身去摸那狗的腰脊。
卻愕然發(fā)現(xiàn)不止口鼻,那黃狗的頭頂至尾椎的脊線處突兀透出一絲光縫,隨著縫隙越來越寬,整張狗皮竟是向著兩側(cè)慢慢崩裂而開。
可想象中血水橫流,筋膜翻飛的場面沒有出現(xiàn),那豁開一掌寬的皮毛下,赫然露出半截茶褐色的布料。
瞧著,就像…修禪之人穿的僧袍?
愣神了瞬息,陳青烊忙攥起狗皮往兩邊一扯。
伴著布帛撕裂般的聲音響起,那狗皮中便滾出個腦袋光溜溜,縮著身子發(fā)抖的小和尚來。
這不是鐘山寺的那個小和尚么。
他心中大驚,提劍挑進另一只大黃狗的頭皮,沿著脊椎滑下去一拉劍柄,鋒刃所過處,便見那個大和尚也嗚嗚咽咽滾落出來。
……
去外面接了些雨水,陳青烊正要去給大小和尚灌下,走進廟門一瞧,卻是愣在了原地。
倒不是佘曼兒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而是那師兄兩人就這會功夫已經(jīng)扭著身子在地上打成了一團。
也就是在狗皮子里困了半夜兩人都沒什么氣力,否則瞧那撕扯僧袍的兇狠勁,非得打個頭破血流不可。
陳青烊瞧的忍俊不禁,放下水瓢將騎在師叔身上廝打的小和尚給揪了起來。
“兩位師傅,你們這是…”
“道長不知,全賴我?guī)熜种侨U心不定。”
小和尚是個急性子,盡管被陳青烊提在半空手腳撲騰著,可依舊踮著腳不依不饒去踹自家?guī)熜帧?
大和尚得了空才手腳并用爬起,理了理被扯爛的僧袍,紅著臉道:
“智慧你休要胡說,我明明是看那女施主可憐,誰知道她竟是個害人的妖女…”
“胡說,你就是瞧人家生的好看,你下賤!”
智全大和尚是個口舌木訥的,被自家?guī)煹苓@一句嗆的半晌說不上話來。
眼看著兩人又要撕打起來,陳青烊忙揪住小和尚的衣領(lǐng)將其給扯了來回來。
不過聽智慧小和尚罵了一陣,他也大概弄明白了兩人被套進黃狗皮子里的前因后果。
原來兩人昨夜瞧見陳青烊殺鬼的情景后嚇的不輕,橫豎是夜路也不敢走,追他又追不上,見破廟被肅清,索性就在戲園子里湊合歇起腳來。
兩人起初與佘曼兒也無甚瓜葛,只是半夜雨大,智全大和尚外出解手時見她可憐,便將其領(lǐng)進了破廟。
“道長您說說,師兄他是不是六根不凈,這夜半荒郊跑出個衣不蔽體的女子不是妖鬼又是什么,可他非要留下那禍害,差點害了我二人性命,還有包袱里那佛…”
“佛什么佛”,小和尚話未說完就被智全嘟囔著打斷了去。
“慧嚴長老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放屁,你見過浮屠是個什么模樣?分明是你貪圖美色聽不進勸,怎料想…”
怎料想睡著后不知中了她什么妖法,醒過來時眼中世界陡然巨變,瞧啥都低茫茫一片。
再看自個身上,黃毛斑紋,蹄爪尖齒,已赫然化成了一頭低耳耷尾的大黃狗。
說罷,小和尚智慧把念珠往脖子上一套,剛要去端供桌上的水瓢,猛的瞧見地上昏死過去的佘曼兒,又給嚇的噔噔噔躲在了自家?guī)熜直澈蟆?
智全則是慌忙去尋自己的包袱,見好端端掛在身上方才松了口氣。
陳青烊瞧的莞爾不已,這師兄弟兩個一個嘴犟,一個木訥,倒是生的個天然相克的性子。
道士心里仍記掛著那隊神出鬼沒的軍士,也知道此刻在看不見的地方被他們圍的鐵桶一般。
如此相持幾個時辰倒也罷了,時間一長又如何是好?
囑咐了聲讓兩人莫要再吵鬧,而后走到佘媚兒身旁揭去她臉上符紙,笑道:
“別裝了,這符紙可沒法子讓你昏迷這么長時間。”
佘媚兒應(yīng)聲翻身坐起,又是淚眼婆娑看向幾人。
可大小和尚皆領(lǐng)會過她的手段,哪還會被這種故作柔弱的姿態(tài)所迷惑。
陳青烊更就不必說了,只黑著臉婆娑著手里那柄鐵劍,良久才冷笑一聲。
“曼兒姑娘這一手造畜的法術(shù),卻是叫貧道想起一位白蓮教的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