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超人廣場
- 小徑斜陽4
- NIZE
- 4538字
- 2025-03-10 17:59:16
一群人涌過來,原本以為只是十幾個人打鬧的我瞬間跳上了旁邊的草埔邊上,阿寬和阿董也在人群即將吞沒他們之前跳了上來,倚在行道樹旁。他們呼嘯而過,跑得同樣快的只有他們的呼號聲,在拐角處停了一下,人群迅速堆疊在一起,就在我以為要結束的時候,他們開始手砸腳踹旁邊那保安亭。揮舞起來的棒球棍和警棍砸開了玻璃,沒有人為此后退半路,反而瘋狂涌上去參與,碎掉的玻璃濺在地面,也濺在人們的身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混亂的人群突然出現一句一致的口號,“一二一——一二一——”在朝同一個方向推動之后,一座保安亭轟然倒塌,就如同推倒一個帳篷或一個積木一般,之后人群又奔跑著呼嘯而去。
這種保安亭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個,不時會有保安在里面休息,幸運的是這個并沒有,我往前面看去,終于明白為何一開始覺得景象有些異常,前面的保安亭在我們看來紛紛已經“不見”了,于是道路沒有阻擋地空曠了起來,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滿地的碎玻璃和被壓扁的鋁合金板。
我們繼續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我很慶幸他們沒有把我們裹挾而去,路上遇到人他們通常會拉著一起走,當然更多的是主動加入。一路上看到最多的便是碎玻璃,除了保安亭外,其他一些能夠打砸的他們也打砸,包括攝像頭、便利店以及一些為了舉辦活動搭起來的遮陽傘。
拐角處躺著兩個保安,臉上都是血,這回我才明白那沖在最前面的那老哥警棍是哪里來的。阿董問要不要報警,我說待會報了警人家以為是你打的,況且鬧成這樣子富士康肯定已經報警了。我們三人站在那里看了好一會兒,我心想以這兩個保安的體格,再加上握著警棍,吊打兩三個老哥簡直像是耍猴。忽然保安的身體在我眼前移動,阿寬正把他們挪到路邊,阿董也過去幫忙。
“腦袋出血了。”阿寬看著自己手掌的斑斑血跡,說道。
“前邊好像有水龍頭。”阿董說道。
于是我們繼續朝前走,關于這場暴動的導火線,眾人說法不一,手機里好幾個微信群消息都在閃爍個不停,有人說是由于前兩天一隊情侶牽手吃著東西被保安攔了下來,訓斥了一頓,那男的于是糾集一幫兄弟去鬧,還有的傳是原本一個大哥洗心革面進來做工,結果忘記帶廠牌不給進,在門口給保安教訓一頓,又有的說是最近接二連三的跳樓而公司又遮遮掩掩,使得富士康工人極大的不滿,但不管怎么說,在這周五的尋常下午,午休結束之后準備去上班的我們,卻在下樓梯時被匆匆而過的老哥告知“出了大事”,不用上班了。
天橋上盡頭的那檢查也已經被推倒,白色外殼有一塊已經崩解到了一邊,里面那些電線不知道是被剪斷還是本身就那么雜亂,兩邊的門已經被拆卸下來,我原本以為那些人只在生活區鬧,天橋至少還是能守住,沒想到連這里也被波及了,或許廠區也遭到了波及,看來那位老哥說的不用上班應該不虛,走到盡頭回頭一看,還有三兩個女的上了天橋,顫顫巍巍地走著,或許她們也是去看到底用不用上班。
車間樓下大門已經用一條很粗的金屬鏈子纏了起來,門口原本圍成一圈的好幾個雪糕筒全部被打翻、踩扁,其中一個還被從中間撕開了。我是第一次見到關閉著門的車間,上面還有數不清的腳印。我回頭望了一眼,那幾個女的站在更遠的地方望著這個場景,正在竊竊私語。
“詩人。”
“詩人!”我們叫了兩聲,他終于回過頭來,他就靜靜地站在大門的側邊,陰影處,要不是阿董眼尖我們還發現不了。
“我怎么說找不到你,原來你一個人跑這里來了。”我說道,跑了過去。
他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搜出來件高領毛衣穿著,叉著手看著那門,也沒跟我打招呼,整個人原地站著看著我過去。
“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著門。”
“這門有什么好看的。”
“我曾經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場景。”
“然后呢,你很開心?”
“沒。”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我中午沒睡就起來了,一路跟著他們。”
“你也一路……”我怔怔看著他。
“沒有,我就只是跟著,保持著距離看著。”
“那叫遠遠看著。”
他點點頭,繼續揉著眼睛,仿佛困意上涌。
“走吧,沒什么好看的這里,要回去還是……”
“繼續走走看看,我才走到這里,走了一早上。”
“我看你是閑得慌。”
高高的塑像被潑上了五顏六色的油漆,遠遠地走過來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后面跟著那幾個女生的歡呼還令我納悶,以為是終于給雕像上了色。就像人們給臉上涂上迷彩一樣,它的臉上也沾上各種顏色的油漆,整個空蕩蕩的廣場瞬間年輕起來。
我們在雕像下邊瑟縮著,天氣似乎越來越冷了,這里相比其他地方空曠許多,四面八方有風灌進來,除了原本就在這里的兩個男的以及我們走過來的幾人外,這里再沒有別人。
那兩個女生對著雕像拍著照,還轉過身去跟雕像合影自拍,我像是被提醒似的也拿出手機來拍,拍了幾張后發現雕像背后那陰郁的天更符合我的胃口,于是又拍了幾張天空的照片,然而不像她們,我拍完無處可發,只算是個例行動作。
兩個女生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大,聽到什么水彩之類的東西,不一會兒她們就走開了,我回頭不動神色地瞥了一眼她們離開的背影,暗自為廣場上少了一抹亮麗的色彩而難過。旁邊一個哥們走上前來,手上在熟練的舞動著某種東西,我看過去,原來是一根警棍。
“你哪來的。”我不禁問道。
他淡淡一笑,似乎預料到我會這么問,“在地上撿到的。”
“你跟著他們去打人了?”
“怎么可能,這是我在草叢里看到的,就那邊——”他回過頭,手一指,“掉在那里了,可能就沒人看到。”
“那邊有那個嗎。”
“哪個。”他疑惑看著我,手里耍著的動作慢了下來。
“保安的尸體。”我原本想說躺著的保安,但不知怎么,一順嘴尸體兩個字就從我口中冒了出來。
“沒有,這邊都見不到。來的路上倒是見到兩個。”
來的路上我也見到兩個,我想到。
“這些人,活該。”他忿忿說道,手里動作又加快了起來。
阿董說要回去了,我問詩人回不回去,詩人說他待會還要往下走,阿寬也叫阿董再逛逛,反正不用上班了這么早回去也沒用,但阿董只想要回去,這些雕塑這些油漆,對他來說沒有半點興趣。
“阿董真是個男人,瀟灑。”阿寬望著阿董離開的背影,轉頭笑道。
“是啊。”
“要不是回去沒事做,我也懶得在這里看。”
“咋了,你不喜歡。”
“無聊。”他搖搖頭。
“為啥。”
他瞥了那雕像一樣,探出身子湊過來道,“你真的覺得這樣好看?”
“額……”被他一說,我反倒不知道怎么回答。
“哪個雕像是這樣的,這還不如幼兒園的蠟筆畫。”
“你不覺得這些顏色很鮮艷,很特別嗎。”
他搖搖頭,“沒用的,沒多久就會被搞回來,這完全是在瞎搞。”
“那你只是在問好不好看,不管會不會被搞回來,現在好看不就行了。”
“有什么用?這幫人完全是在胡搞,把這些顏色搞到不該搞的地方去,把那些人打到頭破血流躺在地上……”
“你很同情那些保安?他們之前不還罰過你。”
他怔怔地看著我,我誤以為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伸了一下頭,“我不同情他們,我也不喜歡他們,我只是覺得這樣搞沒用,就像一陣風,明天該怎樣還是怎樣,說不定咱們還得吃苦頭。”
我不想去跟他爭,覺得他膽小又怕事,活像是個被買通的工賊。
“別看他們今天鬧得慌,啥也改變不了,不變的還是變不了。”
他依舊在我旁邊喃喃自語,我有些厭煩地往那舞動著警棍的小哥走去,剛好看到了那兩個女的嘻嘻哈哈走了回來。
她們拿著手掌大小的白色調色盤,另外還有好幾管水彩粉。
“你們買來的?”我問道。
“我們本身就有。”
“我們是美院的學生。”另一個答道。
“你們是來做寒假工的?”
其中一個點點頭,兩個人都沒有抬頭看我,她們只是興奮地盯著調色盤上擠在一起的顏料。
“已經到這個時間了嗎。”
“什么時間。”
“噢……沒有,抱歉。”
“你也是來打寒假工的?”過了好一會兒,她們顏色調的差不多以后,或許意識到我一直在旁邊看著,其中一個抬起頭來問道。
“不是,我……”
“我們才來了半個月,難熬的要死。”她咧開嘴笑道,“你們是怎么在這里做那么久的。”
“習慣就好。”我點點頭。
我不知道他們想把顏料涂到哪里,但即使拿起水彩筆踮起腳尖,也只能到那塑像的膝蓋,她們兩人在那焦急地商議,又像是在嬉鬧,忽然一個女生蹲了下來,背起了另一個女生,顫顫巍巍地毛筆往上而去,還沒涂,那女的便像是腳軟一般往旁邊一斜,另一個只好從她背上下來,兩人只是在笑個不停。
雕塑前的她們忽然回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環視一圈,揮舞警棍的老哥躲到一旁揮舞去了。
“我可以幫你們。”詩人徑直走上去說道。
兩個女生很堅決地點點頭,詩人本來就高,況且他直接讓那女的騎在他脖子上,女孩子們驚訝了一小會便答應了,詩人穩穩當當地舉著她,那女的把毛筆指向了雕像的襠部,好一會兒我才明白他是給雕像畫內褲,警棍哥們又回來了,津津有味地看著,另一個女的在幫她挑著顏料,不停地接過遞下來的筆,又遞上去給她,那女孩并沒有因為騎著一個人便匆匆畫完,在描繪完大概輪廓后便細致地填充著,而詩人在那女的要求下把雙手放在她大腿上,整個人穩得像是塑像的石頭底座。
“你們畫的是內褲嗎。”
等到她下來后,我過去問道。整個過程大概有十分鐘,那女生像是缺氧般面色潮紅,緊緊盯著額頭上全是汗的詩人,還連連問她朋友有沒有紙巾,詩人則是低著頭,不敢看對方,視線來回漂移。
“是啊,我們想畫超人,可惜面罩我們畫不到,也沒有披風,我們的顏料還沒用完。”
我不知道什么超人是只穿著一條內褲的,只好附和著點頭。
“從今以后這里就是超人廣場!”她突然興奮起來,舉起雙手喊道。
“這里是超人廣場!”
“這里是超人廣場!”詩人也舉起雙手道,我也跟著他喊起來,轉頭去看阿寬,阿寬只是笑笑,雙手叉著腰。
“嘿!你們干什么!”
突然的一聲怒吼令我們心驚,隨后便是好幾個人的呼喝聲。
“蹲下來!蹲下來!”
正處在在發懵的狀態中的我被阿寬拉扯著蹲了下來,整個人差點跌坐在地上,我沒去看其他人,但一瞥中她們似乎也蹲了下來,還有調色盤掉在地上的聲音,只有那警棍小哥依舊站在那里,只是手中的警棍不再揮舞。
“你這警棍那里來的。”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人身后跟著四個保安,這四個保安令人吃驚地頭上都戴著類似頭盔的東西。
“我地上撿的。”
“哪里撿的。”
“就在那里。”
小哥像剛剛告訴我一般手往那里指了一下,然而他手還沒縮回來那中年人便狠狠朝他小腹踹了一腳,警棍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被后面的保安撿了起來,地面上的小哥無聲地扭曲了兩秒后便發出一種不像人聲的哀嚎聲,我不知道從人的喉嚨中還可以發出這般怪異扭曲的聲音,但他的身體的確在扭動著。
“這些油漆,是你們潑的嗎。”那個中年人走到我面前,說道。
我的嗓子在那離我越來越近的皮鞋中被徹底堵住,然而在他問我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中不知為何閃起了詩人托著那女的站起來的畫面。
“不是,我們來的時候就這樣了。”我抬起頭,看著他。
他看著我,我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我不知道哪來的自信,相信我說這話時,他不會懷疑我。
他沒跟我對視太久便繞到了后面,撿起了地上的兩管水彩,“這個是誰的。”
沒人回答,所有人全部低著頭,他擰開蓋子,把那調料擠在地板上,兩束顏料下墜成長長的兩條線,在地上糾纏在一起,化成一坨意義不明的顏色。
傳呼機發出沙沙聲,從里面傳來了聲音,說主任叫你過去。
“你們在這蹲著,晚點我再過來。”他丟下這句話,便帶著那四個保安急匆匆地走了。
我們沒有再繼續逛下去,待到他們走遠了,我們也就起身,沒有人再說話,兩個女生挨著走了,從她們剛才離開的那個方向,地上的小哥沒等我們去拉就爬了起來,周身臟兮兮的,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我們直接往回走,不想再碰到那些人。我回頭再望一眼那雕像,聯想起剛才的吶喊,一切虛假的就如同一個幻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