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厚厚的濕布,死死貼在身上。
林臨跌落在堅硬的石面,手臂一陣麻。耳邊傳來水滴的聲音——滴,答,滴,答--不急不緩,像一口極深的井底。
駝背男人在一旁咳了一聲,低聲道:“還活著。”
林臨撐起身,舉起鑰。鑰齒在黑里微微泛冷光,照出腳下一圈潮濕的石磚。石磚粗糙,裂縫里滲著水,像是活物的毛孔。
頭頂一線黑早已合上。他們被徹底封在井下。
“這就是....聲線的深部?”林臨壓低嗓子問。
駝背男人點頭:“井,是最古老的“線口。每個層都有井,下去,才會聽見他們留下的歌。”
“他們?”
駝背男人沒答,只是抬手示意他靜音。
林臨屏住呼吸。片刻之后,他聽見.....水聲里,真的夾著輕輕的低語。
有男人在哭喊:
“我不想忘.......不要拿走——”
有女人在哀求:
“給我留一天,哪怕一天......”
還有孩子的聲音:
“爸爸.....別走....”
所有聲音都斷斷續續,被水流拖長,最后混成一片若有若無的歌聲。它們不是合唱,卻在同一個“節拍”里起落——修正的脈沖。
林臨心口一緊:“他們是......被修正的人?”
駝背男人冷聲道:“他們是舊聲。修正抹掉他們,把殘響丟在井里。就像舞臺換臺詞,觀眾聽不見廢掉的句子,可這里,會收下。”
林臨喉嚨發干。
所以,這井是記憶的墳場。
水聲繼續。低語忽遠忽近,有的凄厲,有的麻木,有的像在笑。
忽然,林臨愣住。
他聽見其中一個孩子的聲音,清清楚楚喊:
“叔叔,你走慢了。”
他猛地轉身,舉起鑰。光影里沒有小女孩,只有一面潮濕的石壁。石壁上,裂痕自然交錯,卻組成了一個極淺的符號--歪斜的太陽。
太陽有五道裂紋。
“看見了?”駝背男人盯著那道符號,目光閃爍。
“有人在這里留下過痕跡。她.....或者他們,可能在井下走過。
林臨心臟怦怦直撞。
她真的來過?還是她本來就屬于這里?
石壁上的太陽忽然滲水,裂痕里滴下冰涼的水珠。水珠落地,激起一聲清脆的“當”,像鐘聲,卻極細。
井下的歌瞬間亂了節拍。無數聲音在同時喊:“當——當——當——”那不是回應,而是模仿。
林臨背脊發涼。它們在學.....它們想跟上我們的節奏。
駝背男人低聲:“別出聲。跟我走。”
“你們.....也是看客嗎?”
聲音輕輕蕩開,像水面上的一圈圈漣漪。它并不來自某一個方向,而是從每一塊石磚、每一條水縫里同時傳出。
林臨猛地轉身,鑰齒在掌心緊緊攘住。背后的黑暗無窮無盡,可他能感覺到,有無數雙眼睛正從那黑里盯著。
駝背男人壓低嗓子:“別回聲。它們會沿著你的音節往你嘴里鉆。”
可已經晚了。
空氣里驟然響起另一串聲音——低沉、尖銳、急促、拖長——混合成一片巨大的回聲:
“林——臨——”
“林——臨——”
“林——臨——”
那是他的名字,被上百張無形的口同時叫喊,拖得極長,震得井壁微微顫動。
林臨胸口一緊,喉嚨發癢,好像里面有無數根細絲要往外爬。他拼命咬緊牙關,把鑰死死抵在舌根。冰冷的金屬鈍痛,讓他勉強穩住。
它們在試圖用我的名字把我寫進井下。
一旦我應聲,就會被拉下去,變成“舊聲”。
井壁上,那個裂痕太陽的水漬越流越多,五道裂縫像要完全崩散。
就在這時,一聲極細的童音從石壁深處鉆出:
“叔叔,別答應。”
小女孩的聲音。
短短四個字,卻比任何咒語都更有力。
林臨猛地閉眼,屏住呼吸,心里默數:三十三、二十一、七、三。節拍一一落下,像釘子,把他釘在自我的骨架上。
駝背男人見他穩住,立即從懷里掏出一條殘破的布條。布條上寫著一行潦草的字:
“井下,別看。只聽。
他把布條緊緊纏在林臨眼上,再蒙住自己。“走!別看井壁。”
黑暗徹底蓋下來,只剩滴水聲與腳步。四周的呼喊聲依舊在逼近,愈發狂亂,卻因為看不見井壁,像是被隔絕了一層。
兩人沿著石磚快步走,水聲越來越密,直到前方出現一陣急促的風。風里夾著潮濕與生銹的味道,像某個閘門正在開合。
駝背男人低聲:“到了.....下一道門。”
林臨摘掉布條。眼前是一口巨大的井口,比之前任何一個都寬。井壁上滿是符號:豎眼、曲線、碎裂的太陽。符號不斷閃爍,仿佛在爭奪井口的歸屬。
水面泛著光。光不是水反射的,而是從水底涌出,像無數張嘴在井下呼氣。
“聽!“駝背男人指了指。
兩人屏息。水聲深處,果然有一串極輕的歌聲傳來。那不是哀嚎,也不是哭喊,而是一段有節奏的旋律,短短四個音符:
“半點——半點——半點——開。”
林臨呼吸一滯。半點......只有半點的時候,這井會開。她說過:整點會合上。
小女孩的提示,與井下的歌重疊。
井壁的聲音驟然提高。無數“舊聲”同時喊:“開!開!開!”它們不再是歌,而是狂亂的呼號,想把兩人一并拉下。
駝背男人狠狠抓住林臨的手腕,咬牙道:“現在是二十七分。我們必須等!等到半點。”
“等三分鐘?”林臨心口劇烈起伏。
三分鐘里,井下的聲音越來越狂,并壁符號像活物一樣蠕動,仿佛隨時要把他們的影子吞進去。
三分鐘.....能撐住嗎?
二十八分。
水面涌出無數幻影,都是林臨的模樣:憤怒的、逃避的、流淚的、跪地的。每一個幻影嘴里都喊:“我才是真的!”
二十九分。
駝背男人的手腕裂開一道血痕,烙印的字浮現出來:“今日安穩。”他的眼神短暫失焦,嘴唇微微張開。
林臨心頭驟緊,猛地用鑰齒抵住他的掌心,痛感讓他清醒過來。
三十分。
井口忽然靜止。所有幻影、所有低語、所有蠕動的符號--全停。仿佛有人在巨大的劇場里,忽然打出一道舞臺光。
水面緩緩裂開,一條窄窄的階梯浮現,向井下通去。
駝背男人大口喘氣,眼神重新聚焦:“半點開了,走!”
林臨最后抬頭望一眼井壁。
--小女孩的太陽符號,五道裂縫在這一刻合攏成一個完整的圓,亮得刺眼。
他心口驟然發熱,握緊鑰,踏上那條水下階梯。
井下的歌在他們腳下漸漸遠去,
最后只剩一句殘音:
“......別等修正.....自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