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然被垃圾箱旁讓水浸泡得軟塌塌灰不溜秋的破棉絮嚇得媽呀一聲跳起腳,“真像一只死貓。”她忍住胃里的翻騰幾步躥過去。吳子恒突然去北京出差,她急著回家給兒子做晚飯。一進門,她就一頭沖進衛生間,直到水嘴里嘩嘩噴涌出的水有一絲涼氣,她才撩起來洗臉,身上細密的汗立刻像受到驚嚇的螞蟻瞬間四處潰敗般地逃離。
“當、當當……”許超然平靜的生活在這個夕陽啼血時分被突然到來的兩個自稱是警察的男人打破。
“你是吳子恒的愛人,我們是市局打擊經濟犯罪專案組的成員。”兩個男人虛晃一下手里的證件。許超然臉上剛才還活泛的水珠隨著她的表情也僵硬起來,她像突然遭到一聲震耳的炸雷驚愕地杵在門邊。“你說啥?”她腦子里一片空白。“跟我們走一趟,吳子恒的事兒需要跟你核實。”兩個男人看著木樁一樣的許超然。“我不認識你們。”許超然這句話完全出于本能,可她的聲音卻輕飄得像煙筒里的一縷煙。還沒等許超然再問什么,兒子吳瑞陽從客廳咚咚地跑出來。他愣頭愣眼看著兩個陌生男人問,“媽,你要干啥去?”許超然夢游似地看看陽陽又瞅瞅兩個男人。“把家安排一下,今晚回不來。”其中一個男人似乎失去了耐性。許超然突然有一種被人挾持的感覺,她顫抖著手給百里以外的鎮上的母親打電話,告訴她報社突然安排她去外縣采訪,讓母親來家里幫忙照顧陽陽。
商務賓館的房間里還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謝頂的胖男人示意許超然坐下。她木然地站著,她急于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帶到這兒來,吳子恒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謝頂胖男人似乎要故意折磨她,慢騰騰地站起來為她倒杯水,說:“喝口水,天氣悶熱容易中暑。”許超然搖搖頭,她望向謝頂胖男人的眼神兒像迷途的羊羔。“哦,對了,我是這個專案組的負責人,我們找你是想了解一些關于吳子恒的情況,希望你配合。”謝頂胖男人目光犀利地看她一眼。“啊?”許超然兩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胃,一陣嘰里咕嚕作響后小腹瞬間就鼓脹起來。她臉騰地一下充血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雞,“他能有什么事兒?”謝頂胖男人啪地點著一支煙慢吞吞地吸一口,說:“吳子恒利用工作之便侵占國家財產,他雖然不是主犯但是嫌疑人之一。現在主犯已經被我們控制,吳子恒跑了。”謝頂胖男人吐出一串大大小小的煙圈。“不可能——”許超然像大白天撞到鬼一樣驚恐地盯著謝頂胖男人的臉,她轉瞬又像突然掉到冰窟窿里冷得上牙磕打下牙,“不、不、不可能——”她的聲音也顫抖起來。謝頂胖男人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你冷靜一下,法律講證據。”剎那間,許超然又像一根浮在水面上的草,悠蕩著漂擺起來……
“你們感情怎么樣?”問了這句話后,謝頂胖男人就上下打量起她許超然。經歷了冷、熱和飄擺,此刻的許超然全身像綁在電線桿上一樣軟棉酥麻,腋窩下的冷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她嘴唇哆嗦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雖然她弄不清吳子恒到底怎么啦,她更不懂“侵占”在法律上意味著什么。但是有一點她知道,吳子恒遇到麻煩了。“說話啊,不說話不能解決問題。”謝頂胖男人像碾死一只蒼蠅把煙頭碾碎在白色煙灰缸里。“我、我都三天沒見著他啦。三天之前他跟我通電話,說是去北京學習。”許超然的聲音微弱得像一只撲在窗玻璃上饑餓了許久的蚊子。“誰信,出差還不回家拿換洗衣裳?”胖男人的禿頂在幽暗的燈光下泛起肉色的光,許超然想起垃圾箱旁那堆像一只死貓的破棉絮,胃,又一陣痙攣,她很想吐出來。腸胃咕嚕、咕嚕的聲響讓許超然既緊張又窘迫,她皺起眉頭用手捂住嘴。大概是胃里沒什么東西可吐,翻騰一陣子,咕嚕聲像滾過天邊的雷悄無聲息。謝頂胖男人疑惑地盯著她。“他、他說就一個星期,洗漱用具辦公室都有。”許超然使勁地咽過唾沫后有點氣喘。“你們是夫妻,他跑哪能不告訴你?再說,他整了那么多錢你還能不知道?”謝頂胖男人的眼神兒像狼一樣地盯著許超然又說:“你得配合我們,如果你能勸他回來投案,我保證他判緩。反過來你要是包庇他,跟他一起栽進去我就無能為力了。”許超然并沒有被謝頂胖男人的話嚇住,她的心剝離了軀體去找尋失蹤的吳子恒。她想吳子恒可能死了——吳子恒他媽說他是鼠膽,攤上這么大的事兒還不得嚇死。
許超然的沉默讓謝頂胖男人十分不耐煩,“嘖”了一聲后皺起眉頭,他在心里嘀咕:“這個女人有反偵察能力。”
“隊長是好心,你把人勸回來就行。要不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我們,也算立功,吳子恒量刑時能得到寬大。”謝頂胖男人似乎很同意部下說的話,他沖許超然鄭重地點頭。許超然心口刀剜般地疼起來,這種情景只在電視上看過,在司法部門采訪時聽過。今天白天她還是受人尊敬羨慕的記者,天還沒黑就被收審。許超然頓時覺得委屈也覺得屈辱,眼淚在眼眶里打起轉兒來。屋子里的人以為許超然要說點什么,就瞪大眼睛盯著她。許超然眼光虛無地瞟了一圈,她突然疲乏地低下頭。謝頂胖男人等了半天,看到許超然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就進一步啟發,打起了“攻心戰”。“我們找你來之前,對你已經有個初步的了解,知道你自身素質高文筆也好,我們覺得跟你溝通會很愉快,我們對其他家屬可不這樣。這么跟你說話是對你對吳子恒負責任,相信你能理解我們的苦心。”謝頂胖男人的態度突然和藹起來,還連連地打起唉聲。他突然轉換的態度和說話的口氣聽上去像許超然的親戚。“我確實不知道,他工作上的事兒我從來不打聽。”許超然說的是實話。謝頂胖男人兩道稀疏的半截眉毛向上挑了挑,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他一個月掙幾個工資你說不知道,騙鬼呢。再說,他給你那么多錢你也不問這錢的來路,他走時能不告訴你去啥地方啦?警告你,別拿我們當猴耍,捏防礙我們執行公務——你們接著問,啥館子沒下過,我就不信還撬不開一個女人的嘴?”
謝頂胖男人一甩胳膊腆著肚子走出房間。帶許超然回來的兩個人坐到了她對面。
……
吳子恒在油田化工廠工作,這家化工廠雖然規模不大,但是一家效益可觀的盈利企業。吳子恒在油田技校學的汽修,后來又到石油專科學院進修,學計算機軟件設計。進修回來被分配到化工廠計算機主控室。按部就班地干了幾年,看到身邊的人都陸續地提起來,吳子恒坐不住了。趕上年節也急三火四地送了幾次煙酒。送過禮之后,吳子恒興奮地摩拳擦掌,跟許超然說話都翹起嘴角。可是,送出去的東西像打水漂的石子,只蕩起幾圈漣漪就沉入水底。吳子恒的情緒低落下來,一回到家就唉聲嘆氣,再看許超然的眼神兒也充滿哀怨和憂傷。許超然很反感,她說:“一個大男人不能遇到溝坎就退縮就灰心喪氣,這條路走不通不會換條路走。比如,工作干出成績領導不會看不到。”雖然平時吳子恒對許超然的話置若罔聞但這話還是提醒了他,可他并沒把精力放到出成績上。送禮的路走不通吳子恒破罐子破摔,他強烈要求到基層去。領導考慮他工作還說得過去,就一直哼哈地推脫。直到成立裝運部,吳子恒看到機會來了,如果再不下去別說是事業不成就連發財的機會都沒了。他軟磨硬泡后改送錢,5000塊錢終于達到目的。許超然惋惜地問:“放著有創新機會并且清閑自在的白領工作不干,非得到車水馬龍人聲嘈雜的地方去當一個小技術員,真不知道你葫蘆里賣的啥藥。”吳子恒打著哈欠說:“女人吶就是女人。忒俗,你和市井女人沒啥兩樣都是頭發長見識短。我問你,創新能當官還是清閑能發財?你就等著吃香喝辣少磨嘰得了。”許超然沒再說話縮著身子鉆進被窩繼續看稿。
吳子恒家最早并不屬于油田,六十年代初油田開發建設,在鎮子上勘探出一個儲量很高的油氣田,一個采油廠的指揮部就設在那,吳子恒他爸媽的單位也被一并劃入采油廠,專門生產加工抽油機的零配件。吳子恒自然而然地變成石油職工子女。油田職工的子女上學、參加工作、結婚分房子都不用發愁,哪個采油廠都有技校。只要是子女都可以順理成章地念技校,技校畢業就按專業分配。吳子恒總是自豪地跟許超然說:“你要是不起五更爬半夜地學習,自找出路,現在就得騎在壟溝上刨土坷垃。”這話,許超然的耳朵都聽出糨子,她懶得跟他理論。“別看你是大學生,也就我將就你。就你家那些全身都是土腥味的窮親戚今個來市區看病明個來家里住兩天,換做別人家早就翻臉不認識這些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了——”許超然被激怒了,“你有完沒完,時不常地侮辱還動不動地捎帶我家人。你不就是沾了石油的光嗎,要不然就你爸媽那個破單位早就倒閉了,你還能上技校還能有這么優越的工作環境。再說,你認識我那天就知道我的出身,我要不是人生地不熟能……”還沒等許超然說完,吳子恒嘻嘻地笑起來,他知道要不是自己窮追不放,要不是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坐地戶,許超然這個大學本科的高材生也不會淪落到他手里。“這不是閑說話嗎,你咋把嗑兒嘮散了。”吳子恒最大的長處就是總能給自己找到理。在家里許超然不管錢,她的工資除去和陽陽的開銷所剩無幾。自從吳子恒到裝運部后,經常撫摸著許超然還算豐滿的胸脯說:“花吧,只要你和兒子花多少錢都行。”吳子恒不只這么說,還經常為她和陽陽買東西。許超然納悶,吳子恒生活上雖然沒受什么憋屈,可他對錢很仔細,剛結婚那會兒因為許超然幫助娘家倆人沒少吵架。結婚前,許超然跟吳子恒商量,“我家里孩子多我爸又常年臥床,供我上大學實在不容易。如今我工作還成了家,一個月給家里50塊錢。”吳子恒的臉呱嗒就撂下來,“咱倆工資加起來才200多塊,給你們家50塊,那也給媽50塊,剩100塊錢咱還活不?”婚后,許超然為這事兒一直懊惱。好在后來,許超然工作的報社按稿酬發工資。她使勁地寫稿子,明里暗里地幫助住在鄉下的父母。自從吳子恒到裝運部就突然大方起來,許超然試探地問:“也沒長工資啊,難到你們老發獎金?”吳子恒嘿嘿地笑起來,“哪個單位發這么多獎金啊。告訴你,這是我開發一個新軟件單位給我的獎勵。”本來,許超然的心慌得像一只兔子上竄下跳,一看吳子恒得意的笑再聽他說是因為開發軟件得的獎金才把心放回肚子,她知道吳子恒愛琢磨。許超然也就沒再追問下去。今天才明白,原來這錢并不是搞科研賺來的,而是在電子稱上做手腳換來的。
四個人輪班做許超然的工作。
開始,也用謝頂胖男人的方法連哄帶逼,后來就干脆連吆喝再嚇唬。直到第二天的黃昏,謝頂胖男人看實在榨不出啥有用的東西才讓許超然走,還讓她有心理準備,“隨時會傳喚她。”許超然有些飄忽地走出賓館的大門,眼神兒像一只打在碗里臭雞蛋瞬間就散了,她像被關了三年哀傷地無所適從。她不知道陽陽這一天一宿是怎么過的,她也不知道母親來了沒有,陽陽會告訴姥姥她被兩個叔叔帶走了。沒看到她人,母親還不急得萬箭穿心。本來,許超然應該叫出租車回家,可她就是想走路想使勁地吮吸外面的空氣,雖然這空氣有些渾濁。許超然仰起頭望天,一團團鴿子灰、鍋底黑的烏云翻著個打著滾地在天上折騰。天氣陰霾得一如她的心。正是吃晚飯時間,路上沒有多少行人。逛街、走路、孩子哭大人叫、下班后倆人在廚房里忙活晚飯……昨天以前,她還覺得這個場景再平常再繁瑣不過,而此刻,這些看似平常繁瑣的日子對她來講卻是可望不可即。她不知道怎樣面對今后的生活,她更不知道命運的手會給她推到哪里?“自由真好,平凡真好。”她真想回到昨天以前,那樣的話她就和風細雨地跟陽陽說話,耐心地傾聽吳子恒對未來的憧憬包括他的冷言冷語……可是這些平凡在頃刻間就坍塌下來,把她嚴嚴實實地壓在一片廢墟下面——一種窒息般的憋悶讓她眼眶中的淚水呼之欲出,一陣風襲來,許超然仰起臉,再次貪婪地吸著夾雜著少許沙塵卻涼絲絲的空氣,幾滴稀落的豆大的雨點砸在她臉上,“下吧,下一場大雨就不憋屈了。”隨著許超然這句自言自語,大雨像得到特赦令一樣頃刻間就瓢潑下來。瞬間,積攢了一個春天的灰塵和垃圾被強大的雨水沖進路邊的雨排,在雨排邊沿上疊起一條棱——暴雨肆無忌憚地砸下來,許超然不躲不跑,她在大街上自虐般地與大雨抗衡……
許超然一進門,母親像一團繚出灶膛里的火舌迎面撲過來。
“媽,我讓你操心了。”許超然全然不顧身上流下來的雨水,她茫然地站在門口——淚水從母親憔悴的臉上曲里拐彎地流下來。一天一夜的煎熬,許超然形銷骨立,像一只流浪荒原上的野狗。母親幫忙脫掉她身上滴答淌水的衣裳,任憑母親呼哧帶喘地為她脫去衣服,為她拭去身上的雨水,她沒和母親說一句話就披著浴巾蜷縮到沙發上。許超然殘留在臉上驚恐的神態讓母親不知所措。母親、陽陽看著她,等她說出原委。許超然口干得如同嚼一塊木頭,她知道這一天一夜全家人一定和她一樣經受煎熬,母親很想知道發生了什么。許超然示意陽陽要喝水,陽陽一溜小跑為她端來一杯水。也許干涸得像沙漠的喉嚨被水浸潤后有了知覺,她不自覺地舔了兩下冒血絲的嘴唇。她挪開疊在一起的雙腳,讓母親坐下。母親執拗地站著,焦急地看著失而復得的女兒。“唉——吳子恒在電子稱上做手腳,伙同其它人侵占國家財產,就是二氧化碳。案發時他跑了,公安局沒抓著他才找我。”許超然簡短的幾句話,驚悚得母親一屁股坐到地上——
許超然跟社里請了病假,她確實像得了一場大病。
母親沒走,她留下來陪女兒還要照顧陽陽。第三天,許超然才知道吳子恒工作的裝運部只有三個人是清白的,其余的人都被抓走了。據說抓人的時候用的是大客車,場面之壯觀令圍觀看熱鬧的人直勁咂舌。涉案人員算上吳子恒有17人在逃。許超然被這些消息嚇得心臟咚咚地狂跳。“子恒跑對了。”母親捏著女兒的手小聲嘀咕。許超然除了喝水,無論母親怎么勸她都粒米不進。母親眼淚汪汪地把飯菜端上端下。許超然躺在床上兩眼空洞望著棚頂,她想把雜亂的思緒捋出一個頭,思考下步該怎們辦?可她腦子里仍然是亂七八糟仍然是一片混沌,心里像一團纏繞在一起的毛線,怎么都沒找出頭。許超然不知道今后的日子還會發生什么事兒,她更不知道還會有什么困難等著她。母親哀怨地看著女兒,惟一能做的就是為娘倆做湯做飯。“媽。我明天去吳子恒他家一趟,這么大事兒得告訴他家人。我想公安局肯定得調他檔案,把情況都摸清還不去他家里抓人?再說,咱們現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總得跟他家有個交代才是。”母親沉默了半晌才說:“你瘦得跟柴禾棍似地風都能吹倒,那么遠的路一個人去行嗎?”許超然眼窩塌陷,她無力地沖母親點點頭說:“能行。”吳子恒他爸他媽退休后就到處開荒種地,舍不得像一塊塊補丁似的菜地,他們一直住在油田的老區。“我可不搬,搬到你們跟前聽那些大車小輛的喇叭聲,再給你們扛活,為你們看孩子做飯,門都沒有。”吳子恒他媽說出的話像槍膛里射出的子彈,帶著風聲挾著灼熱,打得吳子恒說不出一句話。
吳子恒有三個弟弟,再加上他爸五個男人,可他們家的話都讓他媽一個人說了,他爸和他們哥四個根本就搶不上。許超然第一次到他們家,吳子恒他爸看見她笑一下就一頭扎進廚房,他媽吆喝著三個弟弟干這兒干那兒。他媽說:“別看吳子恒是大哥,從小就好吃懶做,好吃的可著他吃,重活累活弟弟們干。”許超然覺得未來婆婆每句話都扎耳朵,可她又說不出哪句話不順耳。左鄰右舍一聽說吳子恒帶女朋友回來,借故串門或借東西都來相看。“坐會兒吧不怕看,進這家的門就得像這家的人。”鄰居們都夸許超然清秀端莊還有文化。吳子恒他媽撇著嘴說:“那有啥好,女子無才便是德。”按吳子恒他媽說,四個兒子雖然沒有一個大學生,可他們家的規矩多教養好。一天下來,許超然就發現吳子恒他三弟不管來多少人都頭不抬眼不睜,別說是問好就連眼皮都不瞭一下。吃飯時,吳子恒他媽給許超然搛一塊排骨,“多吃點,結婚以后家里的事兒你可得多擔著,我這兒子啥都不會干不說,還擺譜。”第一次登門,婆婆明著暗著彎著轉著,向她灌輸做吳家媳婦就要吃苦耐勞,要忍讓明理。許超然懷孕時由于胎位不對再加上胎兒過大,醫生想了很多辦法沒能使胎兒轉胎,只好決定剖腹產。吳子恒把他母親接來。“嘖嘖、人家女人把孩子都養尿盆里,咱這可倒好,養個孩子還開膛破肚。”婆婆一進門就哐當地扔出這句話。由于雙腿浮腫再加上胎兒的頭沖上,許超然只能半躺半坐在床上。她被婆婆嗆得臉紅一陣白一陣。
傍晚,許超然突然肚子疼。開始,她還能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躺著。后來,肚子疼得躺不住了,她也想叫醒吳子恒他媽問問是怎么回事兒,怎么跟平時肚子疼不一樣。一想到白天婆婆的話再加上還沒到預產期,她沒敢驚動婆婆。她怕婆婆說她大驚小怪,“哪個女人沒生過孩子,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東西。咱養了四個孩子就不知道啥叫‘鬧小病’更別說饞啥好吃的。”婆婆的話總在耳邊繞著。吳子恒一會兒瞭開眼皮問,“還疼?”不等她回答又沉沉地睡去。許超然開始還穿戴整齊地在地上來回地走,后來干脆就把衣裳脫了扔到地上。她發現隨著上衛生間的次數逐漸增多,衣服褲子根本就穿不住。許超然雖然疼得大汗淋漓但她咬牙堅持,她在心里期盼天亮,也許太陽出來就不疼了。下半夜,許超然發現鮮紅的血從大腿內側緩緩地流出來……她搖醒吳子恒,說:“起來給我找件衣裳,我可能要死啦。叫你媽吧——”許超然送到醫院時宮口已經開三指。醫生沒好氣地數落吳子恒和他媽。“這是生孩子不是母雞下蛋,弄不好會出人命……”婆婆滿頭大汗第一次沒作聲。隨著涼絲絲的一刀下去,吳瑞陽被醫生拽出來,婆婆從醫生手里接過陽陽撇著嘴角說:“嘖嘖,小子有啥好,還不是給丈母娘養的。”婆婆說完還使勁地剜一眼興奮得語無倫次的吳子恒。
一想到要去見吳子恒他媽,許超然從心里打怵,可是這次不同以往,這么大事兒無論如何都得跟他父母跟他家人說清楚。
許超然撿一個靠車窗的座位。中巴車車廂里一片嘈雜聲,她沉浸在自己繁雜的世界里。公公、婆婆聽到吳子恒出這么大事兒還不傷心死。見到他們一定婉轉地說,兒子是媽的心頭肉,兒子就是犯滔天大罪他都是父母的兒子。兒子突然不見了做父母的哪受得了。許超然堅信吳子恒沒事兒,她不相信一個大男人能那么不禁事兒。一家人早晚團圓在一起,只是時間的問題。兒子走了,吳子恒的父母還不把對兒子的愛傾注她和陽陽的身上。不管今后遇到什么困難,不管吳子恒的結局怎么樣,自己都和他一起扛一起擔。許超然想到這里,這些天來一直冰冷的心有股暖流涌上來。畢竟還有吳子恒的父母在跟自己一起承受。再說,只要自己挺住只要自己堅強地活下去,吳子恒就有家。中巴車咣當了兩個多小時,從來不暈車的她臉就寡白得像一個大病未愈的人,剛走出一半的路程她就吐出黑綠的膽汁。“多虧我這兒準備了塑料袋,要吐車上可咋整。”乘務員沒好臉地數落她。自從那晚被帶走,她幾乎沒怎么吃飯沒怎么睡覺。要不是母親苦苦地哀求,她真想以絕食的方式離開這個紛雜的世界。
終于捱到下車,許超然像踩在棉花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進吳子恒家,正是吃午飯的當口。吳子恒他媽看到突然走進門的兒媳婦,就問:“大晌午頭子你來干啥,你出來誰給他倆做飯?”許超然沒在意她的態度,她本想等吳子恒他媽和他爸吃完飯再說。看到吳子恒他爸也是驚愕地瞪著眼睛,許超然只好靠在組合柜凹處艱難地說了原委。“啪啦”,吳子恒他爸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他傻子般地盯住許超然不迭聲地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而吳子恒他媽并沒有如許超然想象的那樣嚎啕大哭。她嚼著饅頭還把吳子恒他爸掉到地上的筷子撿起來,她說:“掌柜的,你別上火該吃飯還吃飯,我來對付他們。到家里來抓人我就告訴他們,早就跟吳子恒斷絕關系,因為他找個農村媳婦,咱們不同意他就跟家人結仇。他自私地只想自己,弟弟們都不跟他走動。”許超然驚呆地看著吳子恒他媽,她路上準備好安慰他媽,并表示自己一定等吳子恒的話一句都沒說出來。屋子里突然出奇地安靜下來,三個人都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突然,吳子恒他媽啪地把手里的筷子扔到桌上,賭氣冒煙地把一綹子蘸了醬的蔥和香菜,塞在嘴里咔嚓咔嚓地使勁嚼。“咕嘟。”屋里的兩個人都驚訝地看著吳子恒他媽。他媽抻了幾下脖子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后,使勁地瞪一眼他爸就歇斯底里地狂叫起來,“你瞅啥?”他媽又抹一把嘴角淌出來的醬汁,突然“嗷嘮”一嗓子就大哭起來——“兒啊,你去哪咋就不跟媽說一聲。兒啊,你可憐啊,黑爪子掙錢都讓白爪子花了。兒啊,你在哪呀?這回好我死了你都不能為我帶疙瘩白布啦……”嚇得吳子恒他爸哎呦一聲靠在椅子背上……許超然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局面。她不能再待下去,她沒有體力和心力來跟婆婆理論什么,她要快速地離開這個路上還覺得是自己避風港的家。正哭著的吳子恒他媽看到許超然出門,哭聲戛然而止。“她嫂子,你別跟他弟弟們說,不能讓他們也跟著急上火,更不能掛扯到他們……”她最后一句話像墳塋地里磷火竄進許超然的心上,燒得她生疼。
許超然趔趄地跑到大街上。她像一個得了哮喘的病人大口大口地捯氣,進吳子恒家門這么多年,她真沒看出來他媽這么禁事兒。這么大事兒攤到頭上腦子一點都不亂,兒子不聲不響地就沒了,死活還不知道,她瞬間就給自己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還不忘為其他的兒子們開脫。許超然從他們家出來,吳子恒他爸竟然也沒問一句。
看來這個家她再也不能來了,無論遇到多大困難。
過去,吳子恒的朋友幾乎天天打電話,有時候三更半夜還打。許超然神經衰弱,常常被電話驚得一夜不能入睡。她埋怨吳子恒。“白天在單位沒嘮夠,晚上回家還說。一個大男人哪來那么多話,同性戀啊?”吳子恒不屑地看她一眼,“誰像你啊,房頂扒門灶坑打井地過死門日子。”吳子恒說話總是咬牙切齒,一句話不逼對方撞到墻上也要噎得人說不出話來。許超然覺得吳子恒哥四個只有他更像他媽,而且越來越像。自從吳子恒沒了蹤影電話都死一般地沉寂,許超然有好幾次拿起電話聽,蜂音正常,也就是說電話沒壞是鈴聲死了。那些半夜都打的電話不敢再打了。這個家了無生氣,母親腳底下的拖鞋和地板窸窣的摩擦聲,聽起來更加孤寂。“要是能挺住的話還是得上班,人在外面起碼能聽到點啥信兒。”母親看著女兒。許超然無力地閉上眼睛。
從吳子恒家回來,許超然在床上躺了七天。母親背著她偷偷地抹眼淚。
“哎呀,你都等我拎倆瓶罐頭看看你再來上班啊。你不知道這些天有多忙……”宋慧明親昵地搖晃許超然的肩膀。“嘖嘖,就感冒咋就弄成皮包骨?”宋慧明眼鏡后面那雙后整合的歐式雙眼皮今天畫的是黛青色,許超然看了發暈。“誰知道呢,大熱天能病成這樣,也許是春天,人從五臟六腑里往出發火——”許超然苦笑地垂下頭。“不對吧,都瘦脫像了,是不是心病啊?莫非你們家吳子恒拋家棄子?”宋慧明靠在桌角處拿白眼仁斜愣她。“盡瞎說,快干活去吧。哎,你不是挖掘到一個新素材嗎,說來聽聽?”宋慧明沒回答許超然的話質疑地盯著她又問:“真沒事兒啊,告訴你要是有事兒不能瞞我。”許超然點頭表示一切都好。“哎,我這回的新聞線索是兩個老頭用一個老太太,三個人還都整得挺樂和。要是發稿了,不但能賺足銀兩還能賺讀者大把的眼淚。不過我還是等你跟我一起去采訪,最終你執筆,王色編說你會煽情。”許超然不想再聽她說下去,她知道宋慧明從來都口無遮攔。不過,宋慧明的表現也讓她心情放松下來,報社的同事都不知道這起油田有史以來最大一件集體侵占的案子與吳子恒有關。
許超然到資料室翻出吳子恒出事兒那幾天的報紙,仔細地閱讀法制戰線那一版。案件有報導,但是因為還在偵查過程中,涉獵的具體內容說的不多。許超然長嘆一口氣把報紙放回原處。她不想讓身邊的任何人知道,她驕傲敏感的內心不容許他人窺視。許超然和主編王東鵬告假,說身體不好這個月不能出去采訪。王東鵬看了她半天才說:“理由就這么簡單?身體不好看得出來,都瘦成一副骨架了!”王東鵬關切的眼神兒赤裸裸地望著她。“就這些。”許超然冷著臉轉身走出去。
晚上下班一進家門,母親告訴她“電話響好幾次,接起來就沒人說話。”許超然沉默了半天,她拿起濕抹布要擦地板。“你擦它干啥,我早上剛拖完。”許超然拿著抹布愣怔了半天才說:“媽,我不在家你別接電話。”母親搶過女兒手里的抹布說:“陽陽在樓下打羽毛球,你先吃口飯。”許超然搖搖頭表示她不餓。母親哀嘆一聲把抹布送回衛生間。
天,完全幽暗下來,樓下嘈雜的聲音也漸漸地平息。屋里的電話再次響起來。望著吱吱叫喚的電話,許超然的心臟咚咚地跳。她盯著電話想會是誰?電話執拗地叫著。她遲疑地站起來,攥著一手心的汗水拿起話筒,“喂?”電話里卻沒有聲音。她剛要撂下電話,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你是許超然?我姓李。吳子恒還沒跟你聯系?我們還在商務賓館辦案,你過來一趟。”許超然恍然地想起那個謝頂胖男人姓李。她緩口氣說:“我在醫院住院,心臟病。只跟醫院請一個小時假回家拿東西,要不你們到醫院來吧。”許超然腋窩下的汗珠又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她臉色青白真像患心臟病的病人。對方猶豫一下還嘖了一聲,說:“那好吧,過兩天再找你。記住,吳子恒要是跟你聯系馬上告訴我們。”許超然怕他撂電話就急著把自己手機號碼告訴他,并說你們可以隨時打這個電話。“告訴他們你手機干啥?還嫌不夠焦心吶。”母親心疼地看著許超然。“我要不說手機號,他們老往家里打電話,要是找不到我還不上單位,我不想讓社里知道。”母親無奈地低頭走開了。
許超然平時從來不參與吳子恒的生活,他那些朋友的電話她都不知道。此刻,她就很想知道案子的進展。于是,她費盡周折地找到吳子恒一個要好的哥們。“你還不知道啊,牽扯的人越來越多,跑的抓回來三個,有一個在路上死了一個在審訊時死了,說是突發心臟病。還有一個跑了好些日子又回來吊死在自己家的門把手上……”許超然還沒聽完,癔癥般地打起哆嗦。
許超然不敢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母親,她不想讓母親跟她揪心。
又是一夜失眠。
晚上快下班時王東鵬找許超然,“你上來一趟。”許超然不想看他那張貪婪的嘴臉,她虛弱地說:“電話里安排吧。”王東鵬支吾了一會兒才說:“你怎么知道我要安排工作,就不能有別的事兒。”王東鵬雖然是主編,但許超然覺得他對自己熱情過了頭。王東鵬屬于見到漂亮女孩就搭訕的那種男人,許超然不愿看他與女孩們打情罵俏,眼神兒猥瑣得直淌哈喇子的模樣兒,倒胃口。報社的編輯、記者私下里都叫王東鵬“王色編”,宋慧明更干脆,當面就喊他“王色編”。因為宋慧明不管什么場合都直呼“王色編”,王東鵬有一次跟她發火,小宋,你特太不尊重人啦,好歹我是你領導。可宋慧明卻嘻嘻地笑著說:“對不起王色編,我叫禿嚕嘴了。”王東鵬看到硬的不行就來軟的,他把宋慧明叫到辦公室談心。“小宋,不管怎么說我也是你的主編啊。雖說,我們私下里個人感情不錯,可你也不能當著那么多人叫我王色、叫我那個呀。”宋慧明哈哈大笑,笑夠了她才說:“看來你還真拿這事兒當個事兒啦。你認為這么叫不好哇,我倒覺得挺好。你都年過半百了吧,可看看你身邊那些同齡的人,哪個都沒你有精氣神兒。別說寫出來的東西,就是從貌相上跟你比也是天地之差。色是,什么,色,就是激情嗎,我叫你‘王色編’是因為你激情四溢。誰要是往偏了想就說明那人心靈齷齪、骯臟……”本來,王東鵬想嚴詞批評她,殺雞給猴看,把“王色編”這個綽號在報社徹底消滅。沒成想,被宋慧明一陣嘰哩哇啦地說教給封了口。“呸、呸,潑婦老娘們。”沖著宋慧明走出門的背影,王東鵬用舌尖兒把嘴角的唾沫勾回口腔再呸出來。王東鵬對宋慧明是既恨又怕,他一直沒敢發作是因為她伶牙俐齒還尖酸刻薄,更主要是她工作上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他還指望著她出彩兒。
許超然對王東鵬的關心置之不理,甚至有時候還不留情面地拒絕。
也許王東鵬已經習慣于她的冷漠,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月你沒稿酬按獎金發給你,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瞅你瘦的。”許超然接過信封就要走,王東鵬又叫住她討好地笑著問:“你們家吳子恒出差了吧,這些日子怎么沒看他來接你?”許超然的臉色更加寒冷。“是,他到青島學習去了。”許超然說完這句話把自己嚇一跳,為什么會把吳子恒不在家的事兒告訴他?吳子恒經常出差經常出去學習她從來沒當回事兒,可這次竟然那么鄭重地脫口而出,難道是心里發虛?看來真得調整心態,就是天塌下來精神也不能垮。“哦,果然又外出了。小許呀,你可得留點心眼兒,像你們家吳子恒這個歲數的男人,正是——嗨,我也年輕過也是從那個歲數過來的,你們女人,哦、不是,是,總之,你要留點心眼兒,你家是外地的跟前又沒個近人,真要是受了委屈誰給你做主?嘖、嘖,這個世道,人啊都很難說。我活了半輩子還說不好人還看不透人——”王東鵬搖頭晃腦。許超然最不愿意看他嬉皮笑臉欲言又止的樣子,她轉身要走。“唉,你別著急走啊,我還有話沒說完。你呀,可別怪大哥沒提醒你,我聽、唉——我聽說吳子恒跟他們單位一個女同事關系密切……”一只腳已經邁出門檻的許超然又踅回身子。盯著王東鵬問,“你真聽說他和一個女同事很要好,真的嗎?就一個?”看到她突然認真起來,王東鵬雞鹐米般地點頭,“一個、一個還少啊?”許超然瞇起眼睛盯著他,說:“我給他仨指標,按你說的還差倆。”咣當——鐵門合上的聲音嚇得王東鵬激靈地后仰一下腦袋。“嘖嘖、他媽的還成精了。”鎮定下來的王東鵬從牙縫兒里擠出一句粗話。
許超然回到辦公室,噗通地跌坐到椅子上。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場,走廊里踢了趿拉的腳步聲讓她忍住眼淚,她看看表已經是下班的時間。
家里還有一老一小等著她。
許超然拎著菜剛拐過甬道,一群正聊得熱火朝天的男女看見她過來立刻就鴉雀無聲,眼光齊刷刷地投向她,像看一個怪物。十幾雙目光突然聚焦到身上,許超然邁出的腳步有些變形。她們可能都知道吳子恒的事兒,佳苑小區是化工廠職工的住宅樓。許超然凜然地走過去,可后背像被針扎一般地疼。上樓,許超然竟然出一身透汗。母親奇怪地問:“今天也不熱咋出這么多汗?”她說:“走急了。”母親懷疑地再次盯著她,問:“沒啥事兒吧?”她搖搖頭說:“媽,排骨燉豆角,辣椒明天我做。”許超然把菜放到廚房頹然地倒在沙發上。她想,苦難,其實就是個詭詐的小人,降臨時一點聲息都沒有,別說是打招呼,夢里都不給人一點知會兒。
“無論如何都要挺住。”被許超然咬住的嘴唇頓時就失了血色。
謝頂胖男人隔三差五給許超然打電話,沙啞的聲音像一個幽靈始終不離她左右。開始,許超然鬧心還緊張,后來她也不在乎了。回答永遠是就三個字,不知道。“你可真是劉胡蘭,要是戰爭年代一定是烈士。只可惜你這種因為犟抹脖子的,實在不值。”謝頂胖男人的口氣充滿諷刺又帶著奚落,許超然顧不上這些,反正自己的心跟死人沒什么區別,連自由都沒有還要什么尊嚴。許超然兩眼空洞地望著棚頂,她內心被眼前這些繁雜的事兒煎熬著。傍晚,宋慧明打來電話問她還能不能去外縣采訪?她急三火四地說:“你這一個多月是怎么了?一點精氣神都沒有,話也不說一天就發呆,兩眼直勾勾地像個棄婦。是不是遭遇二奶了,要是那樣的話,你就勾我把你們家那個小白臉廢了……”許超然不想說話,更沒心思聽宋慧明嘰里呱啦。
“明天去,你要車吧。”許超然手一歪就放下電話。
陽陽睡著后母親告訴許超然,有一個叫歐陽志立的男人打好幾次電話,說是你同學,從上海來。我是不想接電話,可電話響得讓人鬧心。我沒告訴他你手機號,不知道真是你同學還是那些人冒充?許超然沉吟了一會兒問:“他留電話了嗎?”母親把臺歷頁撕下來遞給她。許超然想了一下還是把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歐陽志立。他約她見面,他說自己這次來油田是以文化使者的身份搞一個書畫界聯誼的洽談,順便約幾個在油田工作要好的同學聚聚。許超然說最近很忙,盡量抽時間去看他。撂下電話,母親說:“你去吧,媽給你看家,你不是為吳子恒一個人活。慢慢熬,一兩年咋也能出頭。”說著話母親的眼圈又開始泛紅,像一圈魚鰓。“媽,陽陽放暑假你就先帶他回去,剩我一個人白天吃食堂晚上回來睡覺,家里還有一大家子人,你不用惦記我。”許超然安慰母親。母親低下頭,眼淚卻像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骨碌下來——
許超然見到歐陽志立,好幾個同學正圍著桌子打撲克,“就等你了。”吵嚷聲讓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她怕大家問,一進門就聲稱最近身體不好。一頓飯,許超然幾乎沒說話。歐陽志立告訴她有好多同學都在上海,和你同寢的明楊也在上海的一家雜志社做編輯工作。他又撫在她耳畔低聲地說:“聽說過得不怎么好。”許超然沒接歐陽志立的話茬兒。飯局終于結束,劉艷梅說什么都要送許超然回家。路上,劉艷梅喋喋不休地講自己這幾年怎么發跡,講她和老公如何恩愛,老公的副處有望在年底扶正……左胸口處的疼痛又或遠或近地襲來,趁劉艷梅滔滔不絕的空擋使勁地嘆兩口氣以緩解沉悶。許超然太了解這個劉艷梅了,先后調了三個單位才站住腳,現在的丈夫是她從另一個女人身邊搶過來的。結婚當天她被丈夫前妻的弟弟打得頭破血流……自己竟然活得連劉艷梅都不如。
一進家門,許超然就哇哇地嘔吐起來。急得母親挓挲兩手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胃里的東西吐沒了又開始吐黃綠的膽汁,好不容易止住吐,全身是汗的她委屈地大哭起來。淚水像決堤的河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流下來,吳子恒出事兒以來她第一次痛哭。母親索性也不勸她。“自從跟吳子恒過日子的那天起,就沒一天消停。他今個一個想法明天一個念頭,東一耙子西一掃帚從來不聽勸……”許超然氣噎地說不下去了。“哭哭好,老憋著還不憋屈出病。這么大事兒壓著,別說是人就是塊鐵也得變形。”母親陪她抹眼淚,還不停地用腳尖蹭地板。“這家人也真是,沒見這么狠心的爹媽人影不露連個電話都不打,兒子沒影了,也不問問孫子?”母親在女兒身邊站一會兒,又為她遞上用熱水浸濕的毛巾。把毛巾覆蓋到臉上,許超然想,不能再拖累母親讓她跟自己擔驚受怕。父親不到五十歲就因為中風臥床不起,母親不但伺候炕上的父親還把兒女一個個送出去,又開始帶孫子、孫女。因為母親精心的伺候才讓父親活下來,母親離開家這么長時間心里得多惦記炕上的父親和孩子們。“媽,我也沒什么事兒,這不陽陽也考完試了,明個兒你就帶他回去。”許超然終于止住哭聲。母親紅腫的眼睛又有了淚光,“你這樣子我回家能撂下心嗎。”許超然理解母親,怕她再次被帶走。“沒事兒,你也不能陪我一輩子。”許超然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人吶,就怕傷心。一傷心日子就沒法過下去……”母親的身影明顯地佝僂,看上去那么矮小瘦弱。
早上,剛進辦公室部里就通知開會,許超然和宋慧明對視一眼,“不是編前又不是編后咋又突擊開會?看來上午采訪得取消。”宋慧明說完用鼻子使勁地“哼”一聲。采編們慢騰騰地走進會議室,用眼光互相詢問會議內容,大家都沉默地搖頭表示不知道。男記者們扎堆抽煙,女編輯女記者們不是剪指甲就是掏出化妝包補妝。王東鵬進來,大家也只是瞭一眼繼續干手里的事兒。可能是王東鵬已經習慣于采編們的散漫,他也不介意煙草和化妝品混合出來的氣味。“咳、咳。”王東鵬象征性地清了兩下嗓子,每次開會之前他都弄出兩聲咳嗽,以此來讓會議室嗡嗡聲靜下來。清過嗓子之后,他磁鐵一般的聲音就響起來。向大家介紹社里費了好大的勁挖來一個資深編輯,這位編輯的到來無疑是加強了報社編輯隊伍的力量,也提高了編輯隊伍的整體素質。宋慧明用胳膊肘拐一下許超然,小聲嘀咕,“誰這么大的能耐,一個人既加大了力量還提高了隊伍的素質?”許超然抬頭瞄一眼臺上兩嘴丫冒白沫的王東鵬。王東鵬擅于講話而且一講起話來就滔滔不絕,即使沒說到點上,他抑揚頓挫雄厚的聲音像一塊遮羞布,有效地化解了無聊。可是,采編們還是最懼怕開會,啥好聽的聲兒天天聽都膩味,何況只能聽王東鵬的聲音絕對不能看他的臉,一看他兩嘴丫的白沫子都能吐。王東鵬又偏偏愛開會。正常的編前會編后會,抓住機會就過他愛講話的隱。宋慧明說王東鵬講起話來像舊社會女人纏腳布一樣長,許超然說更像爛在地里的地瓜秧,扯不清拽不斷讓人心長草。每次開會,采編們都齜牙咧嘴咬牙切齒地用腳在桌子底子互相踹。“別嫌我啰嗦,車轱轆話來回說的目的就是讓大家記住什么是我們采編人員的職責。我這個主編出門人模人樣,可在這棟樓里我更像媽,這個家哪樣兒我不得操心……”大家哄地一聲笑起來,攝影記者江一喊,“王媽你辛苦了。”被江一這么一攪和,會場亂糟糟像賣牛馬的市場。王東鵬也能覺察到大家的不耐煩,近乎哀求地說:“咱們是一個集體也是一家人,突擊開會你們不愿意,趁著編前編后會多說幾句也不高興,不說話咋能把大家伙的思想統一起來?”這一招“王色編”慣用,他這么一低眉順眼同志們就都屏息靜氣地聽一會兒,不聽內容聽聲音得了,反正干啥不是干,開會也是工作嗎。采編們常在酒桌上說帶色段子,就拿王東鵬開涮。“咱王色編就倆愛好,一是女人,二是講話。如果讓他必須選一個的話,王色編肯定說:‘讓我死吧’。”飯桌上發出陣陣哄堂的笑聲。“咱王色編的履歷應該這樣寫:性別男,愛好女。”……王東鵬就像一味調料,供報社的采編們茶余飯后消遣。
嚴格地說王東鵬是地地道道的文人,他的文章《一副帶油的線手套》被收編到小學課本里,如果他一直堅持創作的話應該有所建樹,他在詩歌方面造詣很深。雖然走上仕途也難免有時詩性大發,騷擾一下經不起男吹女動的文壇。王東鵬的詩都是以“王子”的筆名發表。只要“王子”的詩一露面,一些文學女青年就像發情的馴鹿以驚人的速度奔涌而來,堅決要拜師學藝。有的文學女青年不僅是沖著“王子”的詩情還沖著“王子”的美貌和財富,沒想到眼前的“王子”已經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有一些清高又有姿色的文學女青年敷衍幾句禮貌地告辭。這時候的王東鵬多半是看著遠去的背影搖頭嘆息,筆下傷感的詩句再次流淌出來。對于不計相貌只重才華的女作者,王東鵬來而不懼關上門手把手地交。而對另外一些不中意的女作者,王東鵬則是愛答不理。“詩是神圣的,不光要有天賦骨子里還要有詩魂。”有的女作者被這么深刻的話嚇跑了,也有持之以恒的女作者堅決請他喝兩杯,大有不找著“詩魂”誓不罷休的架勢。遇到這樣的文學女青年,報社的女編輯女記者就倒霉了。許超然就被王東鵬折磨過。“人家請你吃飯,我不去當燈泡。”許超然斷然拒絕。“來吧,在哪還不是吃飯,不就吃個飯嗎。”王東鵬哀求她。“就是嗎,不就吃個飯你干嘛還找人陪坐,弄得別人尷尬。”許超然口氣有些急。“不一樣,不一樣啊。你要是自己不愛來,就叫上宋慧明一起嘛。”有一次吃飯,宋慧明用舌尖兒剔著牙說:“您老人家咋還讓女人給嚇著了呢?還以為你看見女人就騰云駕霧,原來是‘葉公好龍’,你要是沒意思我就不信她還敢強奸你?”王東鵬哈哈大笑,說:“小宋,你可是一陣見血。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跟不打眼兒的女人,哎,話不是這么說,就是說那些不上眼的女人就是擺在那兒,擺那兒了,我、我那東西,那——”許超然忽地變了臉色,“別忘了,坐在你面前的是女性。”王東鵬臉刷地變成紫豬肝,他唯唯諾諾點頭稱是。走出酒店大門宋慧明撇著嘴,“嘖嘖,王色編還就在你面前臉紅,看你的眼神兒也不對,我看他是真心喜歡你。”宋慧明說完嘻嘻地笑。許超然瞪她一眼,宋慧明趕緊打住。沒走幾步她又說:“還以為王色編是女人就行,原來他對女人像貓,只吃魚,給肉骨頭堅決不吃。看不上的興許還陽痿?不是,也許從來就陽痿,總想勾引女人治療他那不舉之癥。”哈、哈、哈……宋慧明哈哈大笑起來。許超然盯住她,“別跟市場上賣菜的大媽似的凈說牙磣話,你是受過教育有文化有修養的女子,注意自身形象。”宋慧明吐一下舌頭,拉著許超然的手叫車走了。
星期一開編前會,星期五開編后會,一到這兩個日子,編輯記者們就打蔫。王東鵬聲音抑揚頓挫,眼睛還不住地滿場踅摸,那些朝氣蓬勃的小伙子他不愛看,眼睛基本都在女編輯、女記者身上打轉。她們都互相打趣地說:“王色編的眼睛簡直就是X光,就算罩上鐵布衫都能穿透。”
今天又說一馬車的話做鋪墊,王東鵬才入正題,差人去把上海來的資深編輯請到會議室。宋慧明捅咕許超然朝臺上努了一下嘴,說:“以后這老東西又有一個意淫對象,看著吧,肯定像一條發情的狗能興奮些日子。”門外落落大方走進來一個女人,雖然一身休閑打扮,但身上的光華還是像月光一樣不可阻擋地釋放出來。會議室沉悶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許超然和宋慧明同時抬起頭,微張著嘴朝前面看。宋慧明差點叫出聲,新來的編輯是她和許超然的同學,大學時一個又寢室住了四年的明楊。明楊也看到她倆,稍微愣怔一下擺擺手笑了。“明楊呀,不愧是大都市回來的哦。瞅這皮膚嫩的都能掐出水。”王東鵬又握住明楊的手說:“歡迎小明加入我們這個團隊,以后我們可以天天見面還有機會探討文學。你們不知道啊,人家小明一直在上海一家暢銷文學雜志社做責編,她的文學功底深,很深哦。”王東鵬的話再次讓采編們吃吃地笑起來。明楊微笑地接過他的話茬兒,說:“我也是本地人并且是石油人的后代,當年父母為了支援石油建設從玉門油田來到這兒,我大學畢業后才留在上海工作幾年。”
又東扯西扯地講了半天,王東鵬的裹腳布終于纏起來。今天的會之所以沒讓采編們煩躁是因為明楊,她帶來一縷清晰一縷明快。宋慧明第一個奔過去拉過明楊,說:“王色編,把她借我們一會兒,我們是同學,畢業以后就見過兩面。”王東鵬像鵝一樣抻著脖子哦了一聲,隨后說:“好啊好啊,以后你們幾個小姐妹又能在一起了,有什么困難找我,啊、千萬別客氣哈,別忘了找我,小明。”王東鵬把快要禿嚕出來的哈喇子抽回去,他三步兩回頭地走了。
許超然雖然有一肚子心事,可是看到突然從天而降的明楊還是很高興。中午宋慧明請倆人吃火鍋,“歡迎老同學一起共事,一起受那個‘王色編’意淫。”宋慧明哈哈大笑地把一杯啤酒干了。“你一點沒變,還是老樣子,只是超然有些憔悴。”明楊看著許超然又問:“怎么這么瘦,是生活還是工作不如意?”許超然抿一下嘴唇,說:“一次感冒,身體就沒恢復過來再加上我家吳子恒到外地去培訓,家里家外地忙,累的。那次歐陽志立來還說起你,沒想到我們這么快就見面啦。”許超然先把丈夫不在家的訊息傳遞出去,她怕明楊再問就急忙轉移話題。“別說她,你還不知道她就是林黛玉的胚子整天一副多愁善感。上學時我就說她是裝純情,想讓男生一看她就心疼,然后英雄救美地保護她。還是說說你吧,畢業這么多年都在哪發財了,老公是干嘛的?”宋慧明只要一吃火鍋就把羊肉片纏在筷子上。許超然說:“人家吃羊肉是一片一片地吃,你吃羊肉是成團地吃。你要是生在內蒙古草原就好了,可以騎在牛背上抱一只羊啃。”宋慧明搖頭晃腦地哈哈大笑,“那我絕對不抱母羊,嫌騷,一定抱一頭公羊啃。”明楊沒說話,她挾幾片菠菜葉放進鍋里煮。“說話呀,怎么也像她似的成了悶葫蘆?”宋慧明給明楊的鍋里下了兩只鴛鴦貝。“一言難盡。”明楊看她倆一眼。
“那你就三言兩語,我們洗耳恭聽。”宋慧明端起啤酒沖明楊點頭。
“現在是單身,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貴族。先后嫁了兩次,第二次生個女兒。這次回來工作不準備再走,買房子接女兒過來住。父母也老了,弟弟出國留學大有在外定居的架勢,我這個做女兒的不能不盡孝。”明楊慢騰騰地喝湯慢悠悠地說話,像在說別人的事兒。宋慧明和許超然對視一下,“貴族好,今后你的事兒就是我倆的事兒。”許超然被明楊的眼神兒弄得心咯噔一下,畢業十幾年是什么扼殺了她們純凈的眼神兒。明楊如一輪穿行云霧中的閑月,這份灑脫這份超然,沒經歷過大災大難的人是做不到的,內在的東西裝不出來。可是,誰的困難還能比自己遇到的困難大呢?人家離婚就直接說是單身,可自己算什么。許超然的心臟又怦怦地跳兩下,虛汗下來了。最近心臟經常早搏,弄得她總覺得懸在半空中上不來下不去般地難受。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喝了三兩白酒后宋慧明眼神兒迷離起來,她扳過許超然的肩膀問:“看我的眼神兒像不像‘王色編’?”由于坐的時間長許超然的肩胛隱隱作痛。她推開宋慧明的手說:“求你,別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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