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農村總是有珠頸斑鳩的聲音,哦噢,那是學名,家里人一般叫它布谷鳥哩,就因為它布谷布谷地叫著?但布谷鳥是杜鵑科的,將其與斑鳩混淆總歸是不好的。
得得,反正總是要消停下來吧!管你什么鳥,白天在深山里邊放開叫可好!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這鳥便無所畏懼地叫著,仿佛挑釁我對它的容忍度。罷了,索性就學著電視里教的一樣去數羊,不過照樣睡不著。鄉下的夜晚總是那般濃稠,我感覺是比黑芝麻糊還要黝黑的存在,而且我總是懷疑,懷疑黑暗里邊有著狡黠的怪獸在低鳴。于是乎我總是不敢起床上廁所,總是不敢背對著墻,毋須面靠著墻才有安全感。我想,黑夜是所有人童年的懼怕的吧!懼怕不是討厭,討厭的東西像是香菇和肥肉,你總該還是能面對而無所波瀾吧!可是懼怕的東西,諸如黑夜,軟硬不實的地面,沒帶作業的書包……
特別是迷路的黑夜。
會有人記得人生第一次迷路嗎?我想我是記不得了。但貌似迷路總是伴隨著黑夜,看不清路,看不清人臉,記不得返回時的光景。
在中國中部偏南的一個不知名鄉村,我在這里度過許多個寒暑假,度過許多個靜謐的夜晚。我看著水泥地路面上駛過的小汽車,大巴車和拖拉機,當然主要是拖拉機;在田埂處,有老農挑著糞水哼著老歌;原來的黃牛也已經不怎么下地了,多半人家也不養牛了,像是尋牛啟示這種東西很難看到了;中國郵政的廣告醒目地噴漆在房子沒有窗戶的一面,當然主要是化肥,抽糞廣告居多。這便是我白天的所見所聞,抽一條狗尾巴草叼在嘴邊,撿一撿房檐處掉落的瓦片打水漂,去唯一有電腦的表哥家來一把《暴力摩托》,到黃昏時分,便被揪著耳朵拽回家里吃飯。不記得是哪一次,玩的昏天暗地,表哥家也沒有人,整個房間里只有屏幕是亮著的,腳下穿著拖鞋的我略感寒意,肚子也是不爭氣地咕咕叫,還沒有人來叫我?
怕是都在外婆家聚餐,我想。
時間慢慢地流淌,我披著比我大好多碼的衣服,實在不合身,不過沒辦法,身上的衣服要不是繼承各個哥哥的,要不就是穿大號的,這樣可以多穿幾年嘛!母親總是這樣說,仿佛她總覺得我能長很大,長很高,我還沒當過父親,更別提當上母親,自是不知道這種盼著兒女長大的心思是什么感覺。嘶,真冷!我哈了一口氣,有白汽蕩漾在空中,回家!快快回家!我想,這天我是怎么想到穿一雙拖鞋就出門的?怕是腦子燒壞了。
就像巨大的幔子往一邊合,兩邊的天空明暗各異。我從亮的這面往暗的那面走,好像主持人收下話筒,快步踱到后臺,只怕是沒有哪種主持人像我這般穿著人字拖。天知道我走了多久,路上樹葉沙沙的聲響混著不平的石子路,沒用完的泥磚和瓦片堆在鄰舍院子門口,爆竹的紙皮和鞭炮的殘骸帶來火藥的硫磺味,一切觸感和嗅覺都那么豐富,唯獨沒有路燈,只能看著城鄉大巴車和老掉牙的拖拉機所帶來的微弱的光。我筒著手臂,盡量將自己的肌膚表面不暴露在夜光之下。
沒燈了,徹底隱匿在黑夜中的我不知所措。黑夜代表迷路,迷路代表黑夜,這保準是后面高中學習的充分必要條件。我看著周遭的一切,實在看不清什么。布谷鳥叫著,樹葉的沙沙聲,野貓時不時的喵一聲,我拽著自己的衣領往上提,我想衣服里邊的黑比世界遮蔽的黑要安全許多,自然許多。野貓又喵了一聲,好像有一個暗夜中的精靈指引我,不假思索的我跟著,涼拖鞋啪嗒啪嗒地響著,路上的葉子落下又被吹起來,爆竹的氣味時濃時淡。
“汪!汪汪!”我家大黃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狗尾巴一搖一擺的刺撓著我的腿肚子。我一向反感被狗狗舔,但當他舔了舔我那寒冷的腳趾,一股暖流便自下而上充滿我全身。
“好啦好啦!”我輕撫大黃的頭,它才稍從扒拉在我腹部的地方下來。我抬頭一看,一陣刺眼的燈光照射出來,手電筒的背后是誰已經不重要了,有光好過一切。
“大頭兵!”外婆叫著我的小名。
“你個鬼伢兒,去哪頭咯?”外婆把一件厚棉服蓋在我身上。
“走!回去吃飯。”
如果你仔細走過農村的路,就知道這里是沒有圍欄一說的,特別是這華中南部一帶。公路倆旁就是自蓋的屋子。我就是在那一條公路的筆直前方停下來的,表哥家離外婆家很近,直線走到底,200米不到,可怎么的就是這樣一條簡單的路,我卻能迷路呢。這種事情純靠感覺,那只貓咪在哪,或許如果外婆沒出現,我是不是跟著貓咪去了異世界?得得,想象總歸是好的,可腳底發冷,外套灌風可叫人怎么也受不了。,外婆一只手牽著我,另一只手拎著手電筒,阿黃尾巴又在掃我腿肚子。后來到家里了,我們從一條輔道往下走,再往深走就是自家大院。左邊是柴房,右邊是灶房,院子里靠柴房的是一間蜂房,靠近灶房的是一排雞籠,阿黃一般睡中間……走進來之前先是外邊一扇鐵門,小小的,矮矮的;跨過院子時要小心中間的雞屎,踩上三層石階后,隨后里邊三米高雙開的大鐵門,便是外公家的主廳了。
“來來來!大頭兵!”不知道是哪一個親戚一把拽過我,硬硬的胡渣蹭著我的臉,煙霧從他的黃牙里飄出來。
“叫人撒!大頭兵!剛去誰家玩的電腦?忘記啦?”母親帶點調侃性質地責問我。
“哦噢!三家!三家好!”(稱外公為大家,外公的三弟自然稱小家)
“欸!嘞才可愛嘛!”
男人們操起桌子打麻將,四張主凳,旁邊再隔空擺幾張膠凳,上面放著茶水和煙;幾個抱孩子的母親磕著瓜子,身體顫動著哄著孩子睡覺,這樣煙縈霧繞,哐哧啷當的地方怎么睡的著呢?奶奶輩兒的邊上繞著外孫內孫,要不是搶著電機遙控器,就是搶著零食。茶幾上煮著營養快線,木質托盤里放著幾碟花生,幾碟南瓜子。農村一樓的地都是水泥地,所以瓜子殼自是隨便吐,甚至于一些煙灰,飯桌上的渣滓,小孩喝的奶都一并躺臥在這。
我最后一個吃完飯,是迷路回家的緣故吧,我想。
月亮風涼,時光無言。男人們扯著嗓子說自己這把實在是虧,女人們漸漸哄睡孩子,也聊起了家常,無非便是不認識的人,越是沒什么交集,聊的越起勁。我實在覺得聒噪,母親何去?
“媽媽?!蔽以诖髲d里說了一聲,但很快被麻將洗牌聲給掩過去了。
“媽媽?!蔽逸p敲一樓次臥。
“媽?”我在廁所門口蹲著。
“媽!”我朝旋轉樓梯口喊著。
“媽!你在哪?”
“媽!媽媽!媽媽欸!媽?媽媽…”
奇怪,每一次我想尋找某人時,就陷入誰也聽不見的漩渦中。我打賭母親就在樓上。
“媽媽,你在樓上嗎?”我那時腿短的很,跨一步臺階得用倆步。
“我上來啦!”轉角處那塊樓梯又窄又陡。
我仿佛聽到了一聲“大頭”。我來了媽,我上來了媽。
“啊!”一種粘稠的液體止不住地流,“媽媽,媽!嗚嗚……”我扯著嗓子喊,“快起來!”一個厚重的雙臂把我拎起來,就如娃娃機里邊的機械臂一樣。
“讓開!讓開!”我躺著這個男人的背上,我的雙腿被機械臂夾的緊緊的。
“莫樣,莫樣勒伢子,遭噎?。 币粋€女人拿著毛巾塞到我的下巴上,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下巴磕破了。
“媽媽,你去哪了?”
“媽媽在這呢,媽媽在這呢。”
那年父親在哪里,我早已不記得。背著我的這個男人我應該叫大舅,也就是媽媽的大哥。那天路很滑,怎么跟我走的路不一樣?我們往著三家家反方向的地方走,風刮著很大,樹葉沙沙的聲音更甚,我好像又聽到暗夜中的黑貓喵了一聲。母親捧著我的下巴,我能感受到濕潤的毛巾浸滿了血。從后邊而來的燈光應該是外婆帶的超大手電筒,我躺在大舅的背上很安心,厚實的背部肌肉,暖熱的體溫以及那雙剛硬結實的小臂。
我躺在村里私人診所的床上,“我日~”大夫往下撥了撥鏡片,“勒莫搞的啊?”
“瞎玩撒!玩瘋了(家鄉話玩瘋了就是玩嗨了)!”媽媽煞有介事地吐槽。
“要縫針?!?
“打麻藥不勒?”
我最后也沒記得打沒打麻藥,不知道是困了還是麻了,我閉眼中掃過那一只黑貓,它喵了一聲,我們四目相覷,它舔了舔它的爪子,仿佛我也能成為夜行動物。我想去追那只黑貓,我想一定要追到,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再睜眼時,下巴包著大大一個的紗布,大舅交叉著手站著,母親坐在床邊拖著腦袋。
“媽~”
后來個把月我都帶著那個大紗布,就像長著白胡子的圣誕老人。長大到現在也仍舊摸的到那道疤痕,每每想起,除了對大舅的感激,我想就是對臺階害怕,至于每次回家走旋轉樓梯時,都得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
在轉角時留的血,會記一輩子。再而上臺階時流的血,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