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俗人,恐怕這一輩子也難以脫俗了。因此,我在這里還是要非常俗套地表示一下我的謝意。首先我要感謝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華中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和湖北省新華書店,感謝以上單位為我的拙著《桂子山上的樹》舉辦這么熱鬧、這么排場、這么高端的一個推介活動;同時我還要感謝我的老師王先霈教授、陳建憲教授,以及我的朋友江清和先生、金立群先生、董中鋒先生、翟錦女士等,感謝你們淌著夜色、披著冷風來為我站臺、捧場、助威;我還要特別感謝李蓉、白煒和徐佳晨三位美女,感謝你們為這次活動付出的辛勞、智慧與才情。上面這串感謝,雖說俗套,卻是發自肺腑。講到這里,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就是,人生在世,該俗的地方還是要俗,有些真情實感,只有用俗的方式才能表達出來。如果要刻意地棄俗奔雅,那我們可能就會生活在一片虛情假意之中,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裝神弄鬼,索然無趣。所以我認為,該雅的時候就雅,該俗的時候就俗,盡量做到雅俗同構,雅俗互動,雅俗共賞。為人如此,為文似乎也應如此。
好了,在一番感謝之后,我想著重講一講我這本散文集背后的故事。很多讀者已經知道,《桂子山上的樹》既是這本書的書名,同時也是書中一篇文章的標題。我先講一下作為單篇文章的《桂子山上的樹》的來歷吧。
那是二〇一五年夏天,學校一年一度的畢業大典快要到來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任時華中師范大學黨委副書記的覃紅教授的一個電話,他通知我參加一周后即將舉行的畢業典禮,并要我作為教師代表在典禮儀式上發言。接到這個電話,我既欣喜又害怕。欣喜的是,學校領導對我比較信任,否則不會把這么光榮的任務交給我;害怕的是,我這個人一向隨隨便便,嘻嘻哈哈,幽默有余,嚴肅不夠,從來沒有在高大上的場合講過高大上的話,擔心自己狗肉上不了正席。說老實話,當時我的害怕遠遠超過了欣喜,感覺壓力比山還大。我還試圖婉言拒絕,但領導沒有同意。沒有辦法,我只好硬著頭皮接受下來。在那之前,我壓根兒沒想到要以《桂子上的樹》為題寫一篇文章,更沒想到寫出來之后還會產生廣泛的影響。這件事給我一個啟發,就是,壓力有時候也是一種機遇。如果沒有來自覃副書記的壓力,我也許永遠也不會寫《桂子山上的樹》這樣一篇文章,因此也就不會有《桂子山上的樹》這么一本書。從這個角度來說,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我們真應該正視壓力,珍惜壓力,感謝壓力。
接受了在畢業典禮上發言的任務之后,我開始琢磨如何寫這篇發言稿。假如求簡單、求方便、求輕松、求穩妥,我一個鐘頭就可以把發言稿搞定。因為,各種類型的講話網上都有,畢業典禮上的發言更是鋪天蓋地,鼠標一點便會撲面而來,我只需要復制、粘貼,然后改幾個名稱便萬事大吉。但是,我向來討厭干這種勾當,覺得復制粘貼比偷盜還丑。無論寫什么文章,我總喜歡用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的積累、自己的體驗和自己的感悟。接到覃副書記電話的次日下午,我下課后一個人去了學校的電影場。因為我知道,那年的畢業典禮將在電影場舉行。我想去那里走走,為寫發言稿找點兒靈感。
學校的電影場,我真是太熟悉了。從上大學開始,我就在那里看電影,一看就是幾十年,至少也看了上千場。那里,還留下了我無邊無際的回憶。比如,一九七九年,我們新生入學后的第一場大型報告就是在電影場聽的,做報告的是著名教育家陶軍副校長。他曾出任中國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副代表,學貫中西,見多識廣。陶校長事先準備的題目是大學生怎樣談戀愛,剛一開口講,主持會議的人便急忙打斷說,陶校長,現在的大學生是不能談戀愛的。陶校長聽了先是一愣,隨后哭笑不得地說,那我換個題目吧。遺憾的是,陶校長后來講的題目,我現在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當他講到戀愛兩個字的時候,同學們的臉都漲紅了,紅得像燒鍋。又比如,我當年看電影,大都是坐在銀幕背面看的。原因是,我那時很窮,窮得連冰棍兒都吃不起。起初,我們寢室的幾個同學總是一起去看電影。但他們比我富有,總是一邊看電影一邊買冰棍兒吃,還買花生瓜子之類的食品,并且還要給我吃,我不吃他們還不依。來而無往,我很難堪。于是,再到看電影的時候,我便先謊稱不看,等他們走了以后再一個人去電影場。為了不被室友們發現,我就坐到銀幕背面去看。從背面看電影別有一番味道,畫面其實是一樣的,只不過字是反的。后來我認反字相當厲害,就是當年從反面看電影訓練的結果。
要說起來,學校的電影場十分普通。場地不大,而且多為溜坡;舞臺不高,設施極其簡陋;場邊的房子也沒什么特別之處,看上去就像民居。但是,電影場周圍的樹卻非常獨特,非常別致,非常動人。其中有參天聳立的梧桐,有雙臂難抱的香樟,有數不勝數的桂子。它們又多,又粗,又高,枝繁葉茂,濃蔭如蓋,遮天蔽日,將電影場緊緊地纏繞著、掩映著、簇擁著。看到這些樹,我不禁猛然想到了一個人,還有這個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這個人是我的老朋友周揮輝教授。他早先在校報當主編,后來到學校宣傳部任副部長,之后被派往傳媒學院當了幾年黨委書記,現在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的社長。早在讀大學本科的時候,我就跟他很熟。他比我晚兩屆,但我們經常在同一個教室里上晚自習。他總是坐教室最后一排,我也習慣坐教室最后一排,可以說我們有著共同的愛好。他身上的毛發特別旺盛,腿上長得黑麻麻的,臉上也有不少。他有一個愛好,喜歡一邊看書一邊扯自己的毛發,扯下來并不馬上丟掉,而是整整齊齊地放在拐手椅上,等到快放滿時,才鼓足一口氣使勁去吹,將它們吹得四處亂飛,看上去仿佛一群橫沖直撞的黑蜻蜓。我當時就覺得這個人不同凡響,認為他有雄心、有壯志、有抱負、有追求、有理想,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果不其然,他大學畢業便留校工作,爾后一步一個腳印,步步堅實,步步高升。
周社長在宣傳部當副部長的時候,曾說過一句頗富哲理的話。那一年高考結束不久,學校搞了一個名為開放日的活動,吸引了成百上千的應屆高中生到桂子山來參觀訪問。活動由宣傳部負責組織,具體牽頭人就是周副部長。大概是因為朋友關系吧,他讓我也參加了那個活動,還讓我代表教師給中學生們講幾句話。我講話之前,周副部長把我介紹了一下。在介紹我時,他突然說到了樹。他說:“一所大學好不好,看這所大學的樹粗不粗就知道了。”周副部長對我的介紹,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但他關于樹的那句話,我卻記得一清二楚,甚至連他的孝感口音,我都記憶猶新。他把雌烏“粗”讀成雌鷗“粗”,給人的印象格外深。說到這里,我禁不住又想多說幾句。我發現,普通話固然好,但它的表現力有時候卻遠遠比不上方言。比如我念大學時,給我們講《詩經》的是溫洪隆教授。他是江西人,不會說普通話,講課用的都是江西方言,雖然有點兒難懂,但聽起來抑揚頓挫,婉轉如云,悠揚如歌,慢慢聽就會懂個八九不離十,并且越聽越有韻味。溫老師講《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一邊講一邊將它翻成現代漢語:“關雎鳥關關合唱,在河心小小洲上。好姑娘苗苗條條,小哥兒想和她成雙。”溫潤而柔軟的江西方言把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講得風生水起,情意綿綿,讓我們這些正處于青春期的學生聽得心旌搖蕩,如醉如癡。假如溫老師用四平八穩、字正腔圓、波瀾不驚的普通話來講這首愛情詩,恐怕是講不出那種獨特而微妙的情調和意味的。這就是方言土音的力量。
上面也許扯遠了,我馬上言歸正傳,繼續講周副部長那個關于樹的格言警句。那天,我去電影場為寫發言稿尋找靈感,當我被四周的樹緊緊吸引住的時候,周副部長那句話像一只在草叢中潛伏已久的野兔,撲通一下就跳上了我的心頭。我頓時靈感來襲,腦洞大開,當即就決定從桂子山上的樹入手,由樹及人,先寫自然形態的樹,再寫精神形態的樹。因為有了靈感的指引,我很快就完成了構思。當晚一回家,我就開始了發言稿的寫作,寫起來十分順利,可以說文思泉涌,得心應手,不到兩個小時就寫好了。回首這篇文章的寫作,我真是要誠摯地感謝周揮輝教授。如果不是他的那句話點燃了我的靈感,我很可能就不會拿桂子山上的樹來做文章。
在《桂子山上的樹》這篇散文中,我寫到了我們學校的三位學術大師。他們分別是章開沅先生、邢福義先生和王先霈先生。曾經不止一個人問我,桂子山上的學術大師很多,你為什么要選他們三位?我回答說,因為這三位老師給我的感覺最早、感觸最多、感受最深。
章先生在我讀大學時就已經蜚聲中外了,我們都知道他主編的三卷本《辛亥革命史》轟動一時,國母宋慶齡先生還親筆為該書題寫了書名;邢先生一九八〇年給我們講授現代漢語語法,將語言和文學緊密結合,既講授了語言規律又傳授了文學技巧,深受大家歡迎與追捧。每逢邢老師的課,同學們都要早早地去教室搶前排的座位。我們班上有一個早熟的男生,喜歡照鏡子,喜歡梳分頭,喜歡往臉上搽雪花膏,更喜歡抓住一切機會給班上的四個女生獻殷勤。每當遇上邢老師的課,他總是不吃早餐,提前一個小時就背著四個女生的書包去教室占座位。他每次占五個位子,自己坐中間,兩邊各坐兩個女生,像一個妻妾成群的皇帝。可憐的是,四個女生上課時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邢老師,斜都不斜他一眼;王先生當年給我們講文藝理論,每次上課都不帶講義,總是一支粉筆講到頭,從西方講到東方,從古代講到現代,成竹在胸,爛熟于心,信手拈來,出口成章,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要說起來,王老師在穿著上并不講究,褲子上經常有破縫和補丁。然而,他的褲子越破,我們越崇拜他,真是沒有辦法。這就是大師,桂子山上的學術大師。說到這里,我又忍不住想說幾句閑話。現在,許多看上去挺時尚的老師,上課時總是吭哧吭哧地背一臺電腦,一上講臺就打開電腦往投影儀上放視頻,其實放的都是下載或復制的東西。在我看來,這類老師與鄉村放電影的技術員并沒有太大的區別。一旦停電,他們就會瞠目結舌,束手無策,呆若木雞。我認為,在大學里,靠電腦和投影儀是放不出學術大師的。
以上,我詳細回憶了《桂子山上的樹》這篇文章的來歷。接下來,我再簡要地講一下《桂子山上的樹》這部書。近段時間,不少朋友和讀者經常問我兩個問題,一是為什么要用《桂子山上的樹》做書名?二是為什么要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本書?今天,我正好借此機會回答一下上面兩個問題。
我先回答第一個問題。在創作上,我的興趣主要在小說,散文寫作只是偶爾為之。幾十年來,我雖然在不經意間寫了近百篇散文,但佳作寥寥。相比而言,《桂子山上的樹》這篇影響稍大一些。當時,我在畢業典禮上發言之后,學校新聞中心的黨波濤先生第一時間便把我的這個發言稿發到了網上,居然一夜之間有近十萬人點擊,隨后又被多家報刊發表和轉載,《中國教育報》上還出現了一篇關于這個發言稿的評論,對拙作給予了充分肯定。我自認為,《桂子山上的樹》是我散文的代表作,所以就用這個單篇文章的標題做了這本散文集的書名。
我再回答第二個問題。我之所以把《桂子山上的樹》交由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是出于兩個方面的考慮。其一,這個出版社就在桂子山上,既然書名叫《桂子山上的樹》,那么就沒有第二家出版社比山上的這家出版社更適合出這本書。其二,我的老朋友周揮輝教授現在是出版社的社長,而我的《桂子山上的樹》的最初寫作靈感來自他,我覺得在周社長任職的出版社出這本書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不過,從經濟收入的角度來說,我在桂子山上出這本書并不劃算。趁此機會,我請求周社長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是否考慮多給我開點稿費。當然,我這只是開個玩笑,周社長不必當真,更不必緊張。再說,我現在也不太缺錢花,錢對我來說多一分少一分已沒有多大意義。我現在最看重的是感情,因為我最缺的就是這個東西,感情對我來說比錢重要一百倍。
最后,我再俗套一下,衷心感謝參加分享會的各位讀者對我的厚愛與支持。你們的厚愛與支持,是我寫作的動力源泉。再次感謝大家!
于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