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當時的情況,我仍然感覺雙腿發涼:“后來,姚菲查出死者的醫療記錄,找到真實身份。這是個十四歲的男孩兒……呃,不對,是女孩兒。因為她有男性的性征,所以父母就把她當作男孩兒來養,但畢竟體內有一套完整的女性生殖系統,死者從小就趨向自己是女孩兒。隨著年齡增加,死者越發對自己的性別產生了強烈認同,但她的父母,卻只想要個兒子。案發當晚,死者和父母吵了一架,一怒之下,找到了自己‘藥娘群’的朋友,來到黑旅店‘做切除手術’,卻沒想失血過多而亡。”
張宇翔還蹲在樓道里研究那只牛皮紙袋,連頭也不抬,說道:“師父,這我明白了,但趙瑞龍是怎么回事?”
“趙瑞龍和死者不同,他僅僅是‘性別認知障礙’,從內心認同自己是女人。不過說來也巧,趙瑞龍和死者認識,因為死者當時在‘藥娘群’中兜售雌性激素、抗雄激素等藥物,二人就此相識。后來我和老周查出來,由于趙瑞龍家庭貧困,買不起‘糖’,便按照群主的方法自己切除,沒想中途出了問題。他的中專室友在廁所發現他,趕忙送到醫院,不然,估計也和死者一樣失血過多死亡。”
“糖?”
鮑亞楠早就精神了,把身體整個窩在沙發里抱著花貓,以此來對抗恐懼:“張律師,你說的這些和那個來自境外的牛皮紙袋有什么關系?”
我起身坐在餐桌邊點了根煙,解釋道:“我國有很多性別認知障礙的患者,他們由于得不到社會認同,就偷偷給自己服用些雌性激素等可以改變第二性征的藥物,但這些藥都是處方藥,所以她們只能在QQ上暗地交易兜售這些藥物。可能是出于女性的細膩感性,她們管藥物稱作‘糖’,兜售藥物叫作‘買糖’或‘賣糖’,服用藥物稱為‘吃糖’。”
“女裝大佬?性別認知障礙?”鮑亞楠問出憋了好久的問題:“張律師,你右手腕上總戴著個可愛小兔子的女式皮筋辮套,是不是也有這個傾向?”
我翻著白眼,沒理她。張宇翔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是不是因為順著藥娘的這條線去查非法違禁藥物買賣,而牽連出了販賣人體器官的犯罪集團?”
我點點頭,算是同意。
“可這些又和東南亞的犯罪集團有什么關系?”鮑亞楠問。
張宇翔嘆氣:“唉……這都沒聯想到?販賣人體器官,肯定要和醫務工作有關系,而藥娘們吃的‘糖’,也和醫務工作有關系。當年師父和周隊協助破獲了一起境外販賣人體器官案,你想想,販賣人體器官和哪兒有關系?”
“你的意思是殺害林鳳寅的人,是境外……”鮑亞楠又開始恐懼。此前看到這些境外殺人取器官的報道,總覺得和自己很遠,沒想到就在身邊。
張宇翔直言不諱:“如今看來大概率是的,這也能解釋為什么他們作案如此縝密。那幫歹徒當中,甚至有些是當地的警察,甚至是臺灣省的警察。”
這時樓道里傳來多人的腳步聲,回音鏗鏘有力。張宇翔抬頭,立刻便迎過去,我已經猜到是誰了,安靜抽完這根煙。
大概過了十分鐘,大門開著,周治中走進客廳。
“師父,好久不見。”我話中帶著戲謔。
老周站在屋內,面色陰沉,目光在鮑亞楠身上停留了幾秒,這才開口說道:“我都知道了,你老老實實待在家里,不要亂跑。”
這話不像關心,更像命令。老周聽罷離開屋子,還不忘帶上門,只剩那個被摘走的電子門顯示屏留下的空洞,像是只獨眼盯著屋內二人。
“他們去哪兒了?”鮑亞楠問。
“嗐,遲滯許久的命案又有了新線索,于是城南分局重案中隊長周治中親自帶隊趕到,連夜偵查,估計技術隊的鈕俊峰和網安的楊麗禾也來了,這幫人正在檢查整條樓道呢,希望能找到孔雀羽毛信的原主人。”我解釋,反問道:“已經是后半夜了,你怎么辦?”
鮑亞楠打著哈欠:“現在這種情況,我也不敢回學校了,也睡不著。張律師,你繼續講講這個故事后續唄。”
好吧,時光再次回到八年前的春天。
此前偵辦趙欣被殺案時,我和周治中記錄了趙欣幾乎所有關系人的個人信息,便很快聯系上了趙瑞龍的父母。雖然趙欣遇害時已經二十多歲,但由于農村結婚早,趙欣的父母歲數和老周差不多大。
當然,女兒遇害后案件遲遲未破,現如今兒子又躺在青城市人民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這對老夫妻的心態終于崩了,在醫院大鬧了一場,就消失不見,最后趙瑞龍的醫療費還是他一個遠房三姨墊付的。
得益于當代先進的醫療技術,趙瑞龍還是被搶救了過來,只是變成了癡呆。又過了一年,到了2016年春節,我和老周發現了趙欣被殺案的新線索,便趕到遠郊的程家村尋找趙欣的父母,這才發現,趙欣的母親因為承受不住打擊,已經失心瘋了,每日在村口見人就罵,父親有維修電梯的手藝,便去了南方打拼。
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言歸正傳。很快,法醫姚菲在白醫生的配合下,也從全市聯網的醫療系統中查出了第一名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姓文,原名文康寧,年紀不大,在青城市第三中學上學。
后來父母得知兒子是雙性人,便將其改名為文康檸——雖然文康檸的父母想要男孩兒,但從這件事上來看,她的父母并非如傳言般重男輕女。
不過如今這些都沒用了,一個花季的生命已經消逝。
得知情況后,文康檸的父母很快也趕到醫院的停尸間。與趙瑞龍父母的失態不同,小文的父母雖然傷心,卻很是淡然,尤其是父親老文,仿佛已經預料到這一切會發生。
“畢竟這種事我也是第一次見,沒辦法安慰您二位。”周治中說道:“可這已經是命案了,還希望您能夠配合。”
老文的眼眶紅紅的,正在強壓悲傷的情緒:“您需要我配合什么?”
“我們需要您兒……女兒的社交情況,我們要抓捕殺害您女兒的兇手。”老周收好香煙,開始解釋:“目前我們沒辦法確定兇手的殺人動機和身份。”
老文想了想,從挎包里摸出一部最新款的iPhone 6 Plus手機遞來:“喏,這是孩子的手機,她經常和網上一些不正常的人混在一起,所以我今天早上把她的手機沒收了,因為這個還吵了一架,沒想到……算了,這手機給您,希望有所幫助。”
我摸出物證袋,接過手機:“您節哀。”
老文點點頭,剛轉身走進停尸間陪伴妻子,又被我攔住:“解鎖密碼是多少?”
“我不知道。”老文直言不諱:“女兒她從來不跟我們說,她太脆弱了,我也不好意思問。”
停尸間里,老文和妻子悲痛欲絕,這場景不適合再問了。老周忙將我拉出門外,這時手機發出“叮”的一聲,屏幕上顯示為QQ群信息,未讀999+。
“等等,這個群名怎么這么眼熟?‘青城糖’?”
老周從挎包里拎出另一只物證袋,里面裝著趙瑞龍的個人物品。他的手機是一只小米4,已經快沒電了,但還是開機狀態,由于沒有密碼,只能看到浮窗信息,也是這個“青城糖”QQ群的未讀信息。
我說道:“如果趙瑞龍還活著該多好,就能知道這群里是做什么的了,要不讓網安大隊查一下這個群?”
老周眉頭緊皺:“時間緊迫,網安查出來至少明天晚上了。你腦袋大,琢磨一下,能不能把手機的解鎖手勢破開。”
“這事兒得找網安吧?”
我想了想,覺得手指劃過屏幕解鎖,手指上的皮屑和油脂肯定會在玻璃保護膜上留下印記,用紫外光燈一照就能看到解鎖圖案軌跡。
這套分析細致嚴謹,老周都不禁感慨:高,實在是高。
二人坐電梯回到醫院一樓,法醫姚菲因為要寫驗尸報告早就離開了。我找到白醫生,表示想要借臺紫外線燈。白醫生想了想,說醫院并沒有公安刑偵使用的小型紫外燈,倒是有消毒用的紫外光燈,個頭很大,都在住院部,可以幫著聯系一臺。
師徒倆立刻趕往市醫院住院部。路上老周嘆道:電子支付沒興起之前,市場上流行一種小手電樣式的“驗鈔燈”,很便宜,也可以照射出光滑物品上的毛發和指紋。自己有好幾個,但都扔在了辦公桌里。技術荒漠時代,自己和指導員范永恒就拿著驗鈔燈照案發現場,往往頗有斬獲。可如今刑偵技術發展,反而把最基礎的東西都忘了。
我也感慨:你個老奸巨猾,還有什么本事沒教我?
師徒倆插科打諢,說話間趕到骨外科住院部,開始用借來的醫用消毒紫外燈對手機進行照射。我舉著手機,不停地變換角度,試圖找到手指留下的解鎖軌跡,手機屏幕上卻干凈得嚇人,連縫隙中都沒有能發出熒光的污漬和皮屑。
老周把手機舉起來嗅了嗅,分析道:“大概是趙瑞龍太愛干凈了,上面還殘留著酒精味道。這些男扮女裝的人心思細膩,生活習慣也和女生無異。”
這話讓我的大腦突然來了靈感,便用手機搜索“小女生喜歡使用的解鎖圖案”,點擊進入一個女性向的網站文章,詳細介紹了各種漂亮的解鎖手勢,便挨個嘗試,只試到第三個“雨傘圖案”時,便解開了。
趙瑞龍的手機相冊里基本上都是女裝的照片,微信和QQ的性別也都是女性。老周迫不及待地點進“青城糖”群里,發現群里只有一百多人,聊天的人卻很多,大概這是患有“性別認知障礙癥”的人們為數不多可以敞開心扉交流的地方。
她們的聊天內容都在討論“吃糖”有什么副作用,還有不少人在@群主要“買糖”。我點開群文件,里面竟還有幾個“自己動手切除陰莖”的教程文章。
“這算是他人故意傷害的教唆犯罪了吧?”我問。
“不算,教唆他人自傷或是自殺,不構成犯罪,除非教唆的被害人沒有分辨能力。”老周開始科普:“大頭,我記得你的函授法學本科快畢業了吧?去考個司法考試吧,對辦案有幫助。對了,看看這個群主是誰?”
我又點開群主的QQ頭像,是個面容清純的小姑娘,雖然經過P圖,但還是能認出來,正是死者文康檸。從聊天記錄看出,她在QQ上兜售“糖”也有兩年了,每次交易還會發“糖”的圖片,都是些處方藥,大多是雌性激素等藥物。價格貴得離譜,但不少人買,基本上都約定在“學苑旅社”交易。
果然,文康檸知道賣“糖”違法,卻又發了照片和交易地點——她有反偵查意識,但不多。
除此之外,最顯眼的便是文康檸和QQ好友“夏末離歌”的聊天記錄,二人約定去“老地方”,讓“夏末離歌”為自己做手術。
不用分析就知道,這個“老地方”就是學苑旅社。
“夏末離歌”從資料和頭像上看,也是個女性,八成也是“藥娘”。她并不在“青城糖”群中,從一開始,“夏末離歌”并不愿意,但架不住文康檸的苦苦哀求,最終同意了。
“得,又多加一個案子。”老周把兩部手機放進物證袋:“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案,以及文康檸非法銷售藥品罪。大頭,咱們除了找傷害文康檸的嫌疑人外,還要找到文康檸的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