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

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里屋老陳的女兒陳鳳蝶，立刻拄著探路的拐棍走了出來，無神無聚焦的一雙眼睛，警惕的看向了堂屋門口的方向。

“你就是鳳蝶？”

看到眼前清麗的女孩兒，趙吏微微一愣，目光在陳鳳蝶的雙眸上停留了片刻。

“您是？”

陳鳳蝶遲疑地反問了起來。

“我是你爹的朋友，他讓我來看看你?！?

聽到趙吏說是自己父親的朋友，陳鳳蝶瞬間就放下了戒備之心……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您快請坐。”

因為楊妙君自始至終都沒發出聲音，所以她以為只是趙吏一個人，邀請趙吏落座暫歇之后，用探路的拐棍試探著走到了桌前，找到了水壺給趙吏倒了杯水。

趙吏看向了楊妙君，卻看到楊妙君對著他搖了搖頭，還伸出手指做了個‘噓’的動作。

雖然不理解楊妙君為什么這么做，趙吏卻也還是沒有開口提醒陳鳳蝶還有另外一個人。

不管楊妙君想要干什么，都與他無關。

他今天來這里，只是昨天晚上應了老陳的懇求，來代替他看一眼……看一眼老陳的女兒出嫁。

只可惜……

趙吏看向桌子上堆得滿滿的嫁妝：“今天不是你出閣的日子么？”

聽趙吏問到這件事上，陳鳳蝶的表情明顯一僵，好在從小經歷過的風霜苦難，讓她有一顆很強大的內心，強忍著一切痛苦，故作輕松淡然的回道：“嫁妝……都退了回來?！?

“他們說我爹殺了人，不能娶這樣人家的閨女?！?

雖然陳鳳蝶強裝故作淡然，但是話語里的寂寥悲痛依舊是難以遮掩。

“那你以后該怎么辦？”

趙吏忍不住問道，對此，陳鳳蝶笑而不語。

她一個無父無母無兄弟照護的獨身弱女子，還是一個自幼雙目失明身體孱弱，但是容貌卻還算得上秀麗的弱女子，以后……還能怎么辦？

趙吏很明顯也想到了這一點，話鋒一轉：“你恨你爹么？”

這個問題陳鳳蝶卻是沒有絲毫猶豫的就回答了。

只見她搖搖頭：“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心里明白，我爹他都是為了我?！?

恰在此時，一束光透過窗棱，斜斜的照耀在了陳鳳蝶的身上，縈繞出了一種極致夢幻的光輝、光暈。

“而且他燒了那些帶票子，那些借了老吳家高利貸的窮人，都會感謝我爹的?！?

這一刻，雖然自幼雙目失明，可以說人生一直都處于黑暗的陳鳳蝶，卻是那么的光明圣潔，圣潔的忍不住讓人心疼。

特別是站在一旁一直沒有出聲的楊妙君和……趙吏！

那些窮人會感謝老陳么？

應該吧……

反正大家都這么說，但——最后卻沒有人去為老陳收尸，還是老陳自己夜晚降臨后，自己的鬼魂回到自己的尸體里，自己為自己收尸，離開的刑場。

還真是誠摯的感謝啊。

“明白就好！”

微微愣神后的趙吏回過神來，沒有再多什么，只是簡單的扔下這么一句話，起身就要離開。

盲人的聽覺都發達敏銳，所以只是站起身這么一個動作，陳鳳蝶就已經聽出了趙吏準備離開，于是趕緊開口說道：“家里難得來個人……”

陳鳳蝶之前因為趙吏一句‘我是你爹的朋友’就強裝著立刻放下了對陌生人的戒備，為了是什么？

怎么會就這么任由趙吏離開？

于是趕緊開口喊住了趙吏之后，生硬的轉移話題：“這位爺，您去過城外么？”

趙吏一愣：“城外？”

陳鳳蝶趕緊點頭：“我爹說，他和我娘逃荒到這里，決定住下來，是因為城外有一片山野，開滿了花。”

“我爹一直說要帶我去……但是他為了養活我，從早忙到晚。”

“我爹還說，鳳蝶……就應該在花里飛。”

陳鳳蝶的話，深深地觸動了趙吏那阿羅漢血液里的慈悲與憐憫，嘴唇翕動了幾下后開口道：“我帶你去。”

或許是楊妙君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甚至都沒有動過一下，不僅陳鳳蝶沒有注意到他，就連趙吏也漸漸忘了他的存在，直接帶著陳鳳蝶離開，前往了城外那片據說開滿各色野花的山坡……其實誰又在意是哪片山坡，那片山坡到了春天來臨后，又是否會開滿各色的花朵呢？

陳鳳蝶只是想要逃離這座令人窒息，充滿了苦難、折磨、骯臟的城市。

無論趙吏是不是個好人，哪怕是個極壞的壞人、兇徒，會將她殘忍殺害的兇徒，她也寧愿死在城外。

死在城外她心目中的那片開滿鮮花的山坡下，也不愿死在這座骯臟、陰暗、到處都在人吃人的城里。

而趙吏其實也明白陳鳳蝶的心思與想法，畢竟他做靈魂擺渡人至少也有一千多年了，見過的人心實在太多太多了。

所以，趙吏讓他雇來的馬車，拉著他和陳鳳蝶，來到了城外馬車能抵達的最遠的一處山坡前。

再遠，天就會黑了。

而楊妙君，一直不遠不近的在后邊墜著，不靠近，也沒有跟丟。

“姑娘，到了，對面的山坡上全是野花。”

趙吏開口，全然沒有考慮到如今還是寒冬時節，長江以北幾乎沒有能長出一片野花的地方。

“是什么樣的花呢？”

陳鳳蝶也沒有在意京城的冬天除了梅花，根本長不出任何花朵。

畢竟，且不說她看不看得到，她出來就不是為了看什么野花的。

都說女孩子是一朵嬌艷的花朵，可像她這樣的出身、這樣的自幼失明，也就只能算是一朵長在城外山坡上，和野草同生，沒有半點價值可言的野花罷了。

“紅的、藍的、綠的、白的……漫山遍野?！?

趙吏也明白了幾分陳鳳蝶心中所想，所以也就刻意忽略了……陳鳳蝶就沒有見過紅色、藍色、綠色、白色……等等所有除了漆黑一片外的任何顏色。

此時的兩人，頗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也正是這默契，為之后陳鳳蝶的那句讓趙吏徹底破防的話埋下了楔子。

“看得見么？”

趙吏攙扶著陳鳳蝶下了馬車，來到了山坡下。

“看得見?！?

陳鳳蝶毫不猶豫的回了一句：“漫山遍野?！?

趙吏看著陳鳳蝶那雙雖然無神、沒有聚焦，但是卻不失為漂亮清澈的雙眸，笑了笑：“只要心里有，就看得見。”

這一刻的他，覺得如今這個世道雖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混亂的像一灘臭水，但是在陳鳳蝶的身上，他卻還是能夠看到光明、看到希望的。

卻不想，陳鳳蝶滿足了這最后一個心愿后，卻忽然看向他，說出了那句讓這位一千多年擺渡無數靈魂進入冥府的陰神，都忍不住瞬間心神崩潰、破了大防的話：“這位爺，有件事，想求您?！?

“……我聽說，有一個地方，女人的話，只要出賣自己就能夠活下去。”

趙吏的笑容瞬間消失在了臉上。

陳鳳蝶說的是什么地方，他很清楚，甚至他也是那些地方的?？?。

吏哥風流不羈可不是他開著大吉普、穿著黑暗系的服裝那會兒才有的，千百年前，八百里黃泉的孟婆莊里，那個煮的孟婆湯惡臭難聞，傻傻、笨笨的最后一個孟婆還在的時候，吏哥就已經是整個冥界最風流不羈的擺渡人了。

可是，正是因為他知道陳鳳蝶說的是什么地方，他剛剛還覺得看到了未來的光明、未來的希望，在這一瞬間崩塌。

可不管他的心里怎樣，陳鳳蝶還在說著她的請求：“能不能把我送到那里去呢？”

“我是個瞎子，一個人是活不下去的。”

“死的話……很容易，但是我爹他希望我活下去?！?

“活下去……總有一天，這個世道會變好的吧？”

諷刺么？

老陳為了他的女兒，不被開當鋪放貸的老吳家賣進風塵，怒而殺人，最后被斬首。

而他的女兒卻因為老陳殺人后被砍了頭，不僅被婆家退了婚，也失去了最后的依靠，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強忍喪父和退婚的雙重悲痛，強行讓自己只因一句‘我是你爹的朋友’這句不知真假的話，就偽裝成立刻相信了趙吏的樣子。

最后，只是為了求趙吏把自己送進風塵之中……

求著！

別人！

把自己主動送進風塵之中！

這可真是莫大的諷刺。

這可真是一把無比鋒利的刀子，狠狠的扎在了趙吏的心上。

“你之前說，你得了一件寶物，可以將一個人的肢體器官，毫無阻礙的隨意換到另一個人身上？”

趙吏找到了一路跟著車子來到這里，停在一兩百米外靜靜看著這邊的楊妙君。

“沒錯，但是只能更換五種肢體或者器官，一經選定再無更改?！?

楊妙君點點頭再次重申了一遍魔術手套的‘能力’。

“那就把我和這姑娘的眼睛互換一下吧?！?

趙吏沒有轉彎抹角，直接就開口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好，陳叔與我有救命之恩，耗費掉一個五臟的名額，讓鳳蝶的眼睛能夠看到，只當是還了陳叔的救命之恩?！?

楊妙君點點，一邊說，一邊取出了一雙手套：“現在就換，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