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馬:一個帝國的故事
- (英)格雷格·伍爾夫
- 3295字
- 2024-04-24 11:15:40
序言
一切羅馬史皆是帝國史。它的崛起、長期的和平以及更為長期的衰落,共同構成了和羅馬人有關的每一個故事的背景。然而,我的主題是帝國本身。它是如何成長的?什么使它能夠抵住失敗、利用好勝利?為何羅馬的敵人失敗而羅馬成功了?帝國如何從危機中幸存,站穩腳跟并以穩定的局面取代了征服的混戰?帝國如何協調它所依賴的財富洪流與人口洪流?它如何演進以應對新的需求與新的威脅?它為何先衰退,再重獲平衡,隨后又在一系列軍事重創下不斷萎縮,直至再次成為一個城邦?何種環境和技術使得恰在此時此地創造并維持一個帝國成為可能?何種制度、習慣與信仰適合羅馬的這一角色?帝國這個現實,給所有這些它借以征服世界的信仰、習慣與制度帶來了什么?偶然因素又在其成功與失敗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從臺伯河上散落的小村莊,到博斯普魯斯海峽上耽于古時輝煌的中世紀城市,這個歷史長弧跨越了1500年。嘗試在一部單卷本著作中講述這個故事,未免瘋狂,卻也令人興奮?;蛟S,在我們所能思慮的、塑造了現有世界的諸多歷史時段中,羅馬史對我們并無特殊意義。然而,作為一名研究者,我認為研究一種如此廣闊、橫跨如此多時間和空間的實體,是很令人著迷的。什么能使一個如此大規模的人類事業得以存續?人類的東西怎么能持續如此長久?我們自己的世界以驚人的速度經歷著變化。確信他們自己的帝國會永續長存、進步的步伐會連續不斷的前幾代人,為羅馬的衰亡而癡迷。對我們而言,是羅馬的長壽,抓住了我們的想象力。我自己對它的入迷自學生時代以來便從未衰退。直至現在,羅馬世界有時似乎仍感覺像是一個我可以在其中嬉戲的沙坑,或說一個可以在其中研究各種歷時長久的進程和實存的巨大歷史實驗室。在這個方面,羅馬史與天文學頗為相似。我們無法設計或者進行新的試驗,但通過幾組殘留數據,我們可以觀察到大量遙遠而古老的現象,且塑造了可見宇宙的諸種力量和劇變性事件可被重構。正如天文學家一般,古代史學者試圖找尋模式并試圖解釋這些模式。本書即試圖解釋那些我觀察到的模式。
羅馬帝國誘人取譬。古人常做生物學上的類比:每個帝國或國家都有其青少年期、成熟期和老年期。一位現代學者曾使用過吸血蝙蝠的比喻,把帝國視為羅馬人用以從農民與奴隸——帝國依賴著他們的勞動——那里吸取生命力的工具。但在我看來,羅馬帝國并不似一個有機體,除非說它是一場流行病,在寄主中傳播,從被感染者那里獲得能量,直到它本身燃燒殆盡。從自然科學領域延伸的類比,似乎可以更充分地體現帝國的模式。羅馬帝國像是一波大浪潮,裹挾越來越多的水,直至能量消散。又或是一場雪崩,開始時規模很小,因為途經處的雪和巖石而加速,然后在斜坡的底部再慢下來。這兩種比喻都抓住了偉大的模式乃從小起步,納入越來越多的物質與能量,終歸消散這一特點。這個模式——帝國——隨著時間流動,在一段時間內從其他的模式中脫穎而出,直至這個模式消散,或被其他宏大運動覆蓋。帝國興起(但并非一帆風順),在一段時間內成為主宰,然后衰弱。圣安德魯斯(St. Andrews)大學一位前副校長建議我從共振的角度來思考,即振動模式通過大量的人和物逐漸確立,并最終失去相干性而散為較小的模式。這似乎準確闡述了一種帝國秩序的形成及其之后的潰散。帝國的本質是以犧牲較小模式為代價,來維護一個大模式。相較于之前諸模式,這個模式通常較不平等、等級更為森嚴。新的復雜度意味著某些富人變得更富,某些窮人受制于更嚴酷的制度,縱然帝國激起的社會流動性意味著每一階層都有勝者與敗者并存。物質層面上,帝國的模式牽涉了人和物的規律性運動,以及稅賦與商品的大規模流動。這些運動的常態,而今反映在道路與港口遺跡,還有石化的骨骼(人類帝國的軟物質一度存留在其周圍)上。我已試圖注意硬物質。不過羅馬史的樂趣之一,便在于我們亦可聆聽如此多身臨其中者的聲音。我也已試圖把握并呈現他們對帝國的洞察。
在寫作本書時,我試圖秉持這樣的觀念:帝國是一項貫穿歷史時間的運動,而不是一套一成不變的制度。到了我的故事結尾,在拜占庭,一切都變了。羅馬人說希臘語而非拉丁語,首都現在位于一個曾被征服的行省,而蠻族人統治著羅馬舊城。帝國有了一位新神和新的習俗,以及對其過去與未來的新觀念。諸城的世界,已(再次)變成被一城統御的世界。伊斯坦布爾歸根結底衍生自中世紀希臘文短語eis ten Polin,意為“入城”。不過,它仍然是羅馬①。
當然,一些制度在長時期內是帝國漫長歷史的絕對核心,而且,在一些重要的方面,羅馬于其中擴張與收縮的世界是頗為穩定的。我交叉編排推動故事前進的章節與能讓我退后片刻——不按時間順序——的章節,以試圖表達出持續演進與長久的結構穩定性之間的這種結合,我還試圖指出一些意義深遠之事。專心的讀者將會注意到,如我所為,這一分配并不絕對。不過有時歷史學家不得不向他們的材料做出讓步。對材料做出的另一讓步,是每個敘事章節之前的大事記:羅馬人的旅程既漫長又復雜,當我們坐在旅客席上,零散的道路圖偶爾會有所幫助。
比喻是一種能啟發靈感的東西。比較則是另一種。本書不是把羅馬與其他古代(或就此而言,現代的)帝國相比較的系統化比較歷史的實踐。比較是一種有趣的方法,但是也極為困難,畢竟我們對于古代帝國的知識大有缺失,且通常不同帝國之間的知識缺失也不盡相同。不過我的論點是通過反思其他帝國得來的,有時試圖找尋一個普遍趨勢,更多時候則是作為發現羅馬這個個案的不尋常甚至獨特之處的方法。廣泛閱讀有所助益,不過我很清楚,我在會議與討論上收獲頗豐,在這些會議上,來自不同學科的專家慷慨地分享了他們的知識。在諸多這樣的機會中,我想特別指出由蘇珊·阿爾科克(Susan Alcock)、特里·達爾特洛伊(Terry D’Altroy)、凱茜·莫里森(Kathy Morrison)和卡拉·西諾波利(Carla Sinopoli)在1997年于拉斯米哈斯(Las Mijas)組織的,由維納-格倫基金會(Wenner-Gren Foundation)慷慨資助的一場會議,它第一次使我產生了從事這一計劃的想法;還要指出由彼得·菲比格·班(Peter Fibiger Bang)以其非凡的能量組織的、由歐洲科學基金會在歐洲科技合作計劃36號行動“羈縻式帝國比較研究”(Tributary Empire Compared)下贊助的一整套致力于帝國比較研究的工作坊。
我的理解當然也有賴于眾多羅馬史學者的研究。想要對所有啟發過我或提供過至關重要的導引或兩者兼具的作者一一致謝是不可能的。這本書并非羅馬的總體史,而不過是一部有關帝國主題的考察。當然,帝國在羅馬史中是非常核心的,因此我利用了大量已出版作品來寫作。我努力在注釋和“延伸閱讀”建議中來指出一些使我特別得益的作品,我也努力優先指出最近的作品,畢竟我們對過往學術有了上佳的綜合和總結,而在此領域的研究又進展得如此迅速。本書的大部分寫作于圣安德魯斯大學由利華休姆信托基金(Leverhulme Trust)慷慨資助的學術假期間。不過其中一部分草擬于圣保羅的坎皮納斯州立大學(UNICAMP),我受佩德羅·保羅·富納里(Pedro Paulo Funari)之邀于2011年初在此擔任客座教授。第一稿在這一年晚些時候于埃爾福特大學的馬克斯·韋伯學院(Max Weber Kolleg of the University of Erfurt)完成,在這里約爾格·呂普克(J?rg Rüpke)又一次款待了我。
另有許多人亦為本書得以完成做出了貢獻。我尤其想要感謝我的代理人喬治娜·卡佩爾(Georgina Capel)的鼓勵以及其他幫助;感謝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斯蒂芬·弗蘭卡(Stefan Vranka)和馬修·科頓(Matthew Cotton)的耐心、建議與熱忱;再次感謝斯蒂芬以及內特·羅森斯坦(Nate Rosenstein)對早期草稿細致的批評,這使我避免了許多錯誤并讓本書更易閱讀;感謝牛津大學出版社的艾瑪·巴伯(Emma Barber)、埃曼努埃萊·佩里(Emmanuelle Peri)和杰基·普里查德(Jackie Pritchard)在本書的各階段提供的幫助;感謝我家人的寬容并用現實讓我清醒起來。這當然不是我第一次嘗試解釋羅馬的帝國史背后更大的模式。閱讀與沉思皆有所裨益,但每位教師都知道,對理解的真正檢驗在于一個人能否將自己的想法解釋給他人聽。專業歷史學家通常試著互相進行解釋。不過我們已經知道得太多,而作為聽眾與批評家,我們又經常過于寬仁。我所獲得的關于解釋的任何才能,都得益于一代代劍橋大學和萊斯特大學(Leicester)、牛津大學和圣安德魯斯大學的學生們。因此,這本書獻給他們,并致謝意。
①羅馬人稱羅馬為Urbs(字面意為“城市”),而在拜占庭時期君士坦丁堡也以同樣的方式常被稱為Polis,故有“仍然是羅馬”的解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