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頭女人的故事很離奇。
有一天我走到了比較陰間的一個家族業力關系里,連著用周易占出了三個兇,當時我已經考慮撤了。一般比較陰間的家族業力中都會藏著人命,有時候是男人的人命,有時候是女人的人命。但是我實在是對這種久遠的連續的人命案有點兒恐懼。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的這些孤魂野鬼,都沒有導航的,他們通常沒有目的地,家族中可能已經沒有人還知道他們了。這種情況下,一般只能往寺院送過去,回歸到人類集體中。
不導這個也會導下一個,又不能一直下線不活動。那樣下去,我就會躺平了。但我不喜歡躺平,躺平所帶來的壓力對我來說也不比三個兇的陰間事兒小。在沒有更好的選擇的情況下,我覺得我沒有什么想法選哪個,但是我好奇這家里藏著的是男人的人命還是女人的人命,所以甚至跟自己打了個賭來增加參與的動力。
這次來到的是一個月亮門邊上,這道門是一個小學從教學樓到自行車停車棚之間的一道門。一般不是上下學的時候,自行車棚那邊都是沒人去的,所以這時候顯得很安靜。走過那道門的人就再也找不見了,我得到這個感受的信息以后不敢再往里面走。但是隨后,我分明中看到了一個中年女人一轉身走了進去,她身形很快消失了。周圍又安靜下來。我在教學樓一側看到一個坐在臺階上的小姑娘,她好像沒有去上課。她穿著一身藍色的校服,梳著兩個馬尾辮,帶著黑框眼鏡,兩只手抱著小腿那樣蜷縮著坐在石臺階上,偶爾還用袖子擦一擦臺階的黑色瓷磚,擦得沒有一絲灰塵。我走過去,問她認不認得剛剛走進月亮門的女人。她抬頭看向我,臉色就像是夏夜的月亮一樣皎潔。然后她告訴我,她認得那個女人,是她朝思暮想的母親。
這位母親已經去世了。
她最后一次見自己的媽媽,是在老房子里停著一口棺材。她知道媽媽就在里面,也不想去看媽媽最后一面了,只想守靈。在那間房子里,爸爸一直焦躁的走來走去,似乎不太愿意為媽媽守靈。最后爸爸跟她說“你媽還在這,你怕不怕?我先走了,你守靈吧”。她不明白爸爸為什么會認為自己怕,或者其實是爸爸在害怕。后來她跟爸爸一起去看木乃伊的展覽,走到展出木乃伊真身的屋子的時候,爸爸突然說不進去了,并且問她難道你不怕嗎。女兒說并不害怕。
這似乎印證了爸爸對死人感到恐懼。
我聽著她講述這些的時候,心里還有一個好奇是關于她擦得锃亮的地磚。于是我問她,在對母親的回憶中有哪些是媽媽很愿意重復的行為,就像剛剛她無意識擦瓷磚一樣。她困惑的看看周圍,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周圍一圈的黑色瓷磚非常干凈一樣,說道“我媽媽在她生病化療的時候,常常一個人躲進衛生間里數地磚,那時候她的癌細胞已經腦轉移了,所以出現了大腦區域的異常,就有了這樣的動作。”
我接著走到她對面,在地上蹲下來,由于我是成年人,這時候跟在臺階上的她一樣高。我平視著她的眼睛,很認真的對她說“所以你把媽媽化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了,你用這樣的方式繼續愛著她,但是你看到爸爸這樣害怕明白了爸爸不愛媽媽,對嗎?”
我跟她講完,注意到她眼神變得激動起來,忙問她,“你那時候明白爸爸心里對媽媽的情感跟你不一樣的時候會感到有些生氣嗎?”
小女孩聽完沒有回答我關于父母之間關系的提問,而是繼續說,“媽媽的人生我已經弄好了,但是是我自己弄好的,我對我爸爸感到生氣。”她所指的弄好了,是她帶著媽媽的心愿去了斯里蘭卡的康緹,在佛誕日的時候去了釋迦牟尼的舍利面前獻蓮花的時候,把媽媽交給了佛祖。我聽了覺得很驚奇,不知道這個小女孩是怎么知道可以把往生者交給人類集體的。
“你當時知道這個管用嗎?”我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但是輪到我去舍利前獻蓮花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我的心感受到周圍所有人都很虔誠。接著在我心里浮現出了獻給佛的那種五瓣的蓮花,蓮花瓣一瓣一瓣地落下來。第一瓣落的時候,我感受到漆黑的地方開了一扇門,有了光線。第二瓣落下的時候,隱隱有個身影出現了。第三瓣落下的時候,我看到這個身影在走向我。第四瓣落下的時候,我看到往逝的母親站在我面前。第五瓣落下的時候,這一切都消失了。”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很滿足的笑起來。“我認為在媽媽死后,佛祖又讓我和媽媽見了一面。然后就收下了我的母親。”
正巧當天是佛誕日,康緹住滿了來朝圣帶的信眾。對小女孩來說,她感受到了人類集體的力量。所以后來她成為了一個能夠對自己真誠的人,就像那些信仰著佛祖的人們匯聚在一起所產生的柔和氣場。中國傳統文化里也記載著這樣的狀態: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
我以為這個故事會到這里就結束,但是想起連連占到兇的卜卦結果,還是決定繼續追問:“如果這是你自己弄的,你對媽媽的感情已經有著落了。那你對自己的感情有著落了嗎?”
小女孩抬了抬她的眼皮,好像有些不確定似的,問我說:“不幸福的家庭里長大的小孩,長大能擁有自己幸福的家庭嗎?”說著話,她有點氣餒的朝空氣里伸手抓了一下,但是她什么也沒有抓住。
我問她她是不是還感受到了什么,她說有一次她想到自己長大,試著畫一幅長大的自己的樣子,結果因為心緒太亂,一直涂涂畫畫,畫出了一個黑線方框。那時候她想起了自己媽媽的臉,就在黑線方框了畫了媽媽的模樣。結果等她畫完再看時,就像是媽媽的頭被困在黑色頭發組成的一個框子里,這個框子是最先出現的,我有問她像什么,她凝重的回答我“像枷鎖”。
那次談話結束后,我陪著她從學校走回家,路過了一個菜市場。她指著菜市場一個買醬肉的攤子告訴我,有時候,她會感到心里很痛苦,就像是這顆掛在鹵肉案子上的心臟,明明知道這顆心臟來自于一個五臟俱全四肢都在的軀體,現在卻只能逆向在想象中還原這種殘缺了。
之前講到,家族夜里中常常藏著人命。我看著這個女孩子以及有可能的她的后代,似乎都會成為家族的祭品。就像這顆鹵豬心。她會漸漸長大,告訴自己“生命不是為了婚姻而存在的,也不是為了后代而存在的。”那么這么抽象的生命該如何理解呢?這是個大問題。我相信由于她看到了自己父母的慘痛經歷,應該不會允許自己糊里糊涂的結婚生子,寧愿孤獨而清醒的獨善其身。獨身的另一個好處是還不至于讓她陷于緊張和恐懼。
這里導航出現了第一個迷失結構,或者不應該稱之為迷失結構,而是無結構的生活和殘缺的哀悼。雖然她從小有地方住,有人給飯吃,但她從來不曾擁有家庭。陪她往家走去的在這一路,我申請了一沓體驗券,走到她家門口的時候交給了她。這些體驗券上寫著各種目標計劃和確定的過程。我告訴她不要太著急,可以隨機抽取一張體驗券去體驗,無論她得到什么感悟都可以告訴我,這樣的過程是很重要的。
小姑娘似懂非懂,跟我說,如果是不好的呢,我只能告訴她,即便是不好的也肯定會過去的,不用擔心,這些都是暫時的,實在受不了了我就幫她結束體驗。但是體驗券每張只用一次,不可以重新開了。
她很高興的告訴我,她愿意冒險,她很勇敢。
然后我沒有再用導航,這些體驗券大概夠她用一陣子了。結束這個導航我心里面好難過,這種殘缺的人生對小女孩來說其實是自然而然的。幾乎每個架構都會有這樣的無結構細節,所以才會出現迷失結構。有一些迷失結構小一點,導航導航還能回到原本的路上去。有些迷失結構像第一個里面的男孩,會自我建構。今天出來的這個結構,都不太一樣,它殘缺得明明白白,也可以修復,但是已經過去了。很多重要的儀典已經完成了,沒有回去的必要。所以這時候這個小女孩的人生所面對的就是要不要留下勇敢,這顆勇敢的種子會很酷的繼續活下去,并且最終長成一個新的完整的樣子。我在為這個過程中的艱辛而感到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