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游那兩個字出口前，楚子航都沒覺得今天的換屆有什么不正常。

活動正常舉辦，一切都很順利……看起來場上的肢體接觸是有些激烈了，不過無所謂，籃球本就是對抗性的運動。

這還是那個男人教他的。同樣是那個金子般的下午，男人一手花活把球運得眼花繚亂，他圍著男人跑來跑去卻搶不到球，還被男人推來倒去，急得哭鼻子。

“——爸爸給我球！”

“——哈哈！”男人大笑著說子航要多吃肉，長得壯才能打好籃球。然后遠處明艷動人的女人急急地沖上來小拳捶男人胸口說滾蛋吧你看你給孩子又逗哭了。

楚子航已經見過了卡塞爾學院的校長——那位叫做希爾伯特·讓·昂熱的老人。

令他意外，那居然是個時尚的老頭。

接到通知他去麗晶酒店的短信時是下午三點半，短短二十分鐘后他就推開了行政層會議廳的大門。他本以為會看到個慈眉善目的老學究、或是端莊持重的老紳士，可等待他的卻是身穿黑色定制西裝一頭銀發向后倒梳的挺拔男人。

好吧，年齡是唯一與想象吻合的地方。楚子航能看出歲月在男人臉上刻下了多少深刻的痕跡，但他目光炯炯，氣質又仿佛當打的壯年人。

所謂的校長親自面試也和想象中大相徑庭，昂熱只是沏了壺茶與他分享，談天般聊了些天馬行空的話題，氛圍融洽。

除了關于那個男人的幾句試探。

“所以……您并不認識我父親？”楚子航直視昂熱的眼睛：“……我第一次聽到貴校的名字就是在我父親那兒……而且……那天他帶了一只手提箱，我記得箱子上面有個銘牌，刻著一棵樹，和貴校的校徽一樣。”

“……后來他說要去辦一些事……很久都沒有回過家了。”楚子航拿不準昂熱會給他怎樣的答案，于是他沒有說全部的實話。

昂熱用審視的眼神和他對視了很久。

可開口時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反倒更像是反問。

“這張照片你一定認得，”昂熱輕輕將一張照片放在了桌上：“……你父親開過這輛車，對么？”

照片里是一片城郊的荒地，車身損毀的邁巴赫陷在泥濘中，像是剛被幾百條鯊魚咬過。

楚子航也沒有回答昂熱的問題。

他們一時沉默相對。

片刻后話題突兀卻又默契地轉移。昂熱話鋒一轉開始介紹起學院的帆船比賽，楚子航認真聆聽點頭頻頻，已然是又一派師徒和諧的樣子了。

他們互相都有疑問和試探，現在卡塞爾的一切都是未知，楚子航決定謹慎。

畢竟那個恐怖雨夜所發生的一切都太過詭異，他看出來昂熱沒有快速給出全部答案的能力。如此他選擇步步為營。

反正只要面試通過，來日方長，他靠自己也可以探尋出一切的答案。

接下來就是等待學院安排他具體的入學日，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不重要了，今天也不例外。換屆嘛大家張羅就好，他實在是提不起勁——

直到有人遠遠地問：“難道你在害怕？”。

楚子航緩緩抬頭看向球場。

怕這個字眼實在是敏感，他聽了就覺得惡心。

如果不是因為害怕……他不會失去父親——不是那個光芒四射的鹿董事長“父親”，而是那個笑起來呲牙咧嘴的男人。

那個不修邊幅、卻在雨夜的高架上拔刀弒神的父親。他孤身一人，因為唯一的兒子害怕得一腳油門逃走了。

楚子航恨死了自己的那晚的“害怕”。

真燙啊，他覺得自己像是發了燒。可是心里卻有種莫名的沖動。

他想起來了，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感覺也是在那個晚上。當邁巴赫的車窗被嶙峋蒼白的指節叩響時，他也像現在這樣頭痛欲裂，耳邊仿佛有太古的洪鐘奏響。

“應戰……應戰……”現在同樣的聲音就響起在耳邊，慫恿著他。

等待令人焦躁，最近他一直在等待，或許適當發泄一下也不壞？

四肢百骸像是有火焰流淌，沒有人注意到，此刻楚子航的眼底有淡金色在流轉。

年輕的龍裔沒有足夠的經驗，情緒的起伏陡增了龍血的活性。楚子航此刻甚至已經意識不到下面球場里站著的是誰，他只聽到有人在嘲弄他的逆鱗軟肋。

那就應戰。

在全場的嘩然聲與議論中，楚子航直接翻過欄桿跳下了看臺。

敢來就好，就怕你不來。

周游很慶幸楚子航應戰，不然他這一通操作還真下不來臺。現在楚子航站在了場上，那么成王敗寇，只要他打贏，剛才所有的囂張就都不重要了。大家只會記得他問鼎仕蘭籃球巔峰的英姿。

揚手長傳，籃球像戰書飛向楚子航：“請社長先攻嘍。”

先禮后兵，要有紳士風度。

直塞半場而來的傳球勢大力沉，楚子航抬手攔住，球在掌心旋轉了幾圈才停下。

周游看著楚子航面無表情地帶球走近。

既然要單挑，就是從中圓或三分線起球了。本來分組比賽的人馬全部拉開，給他們騰出一對一的空間。議論聲倏忽變小，四下開始安靜，似乎所有人都開始屏息凝神，等待著這場單挑的勝負。

周游不介意多放幾步，他直接回到三分線內，于是楚子航以三威脅的姿勢站定于弧頂，他們四目相對。

楚子航的表情冷然。

剎那間啟動！

周游怔在了原地。

楚子航已經在他身后翩然落地。

怎么這么快？

觀眾席傳來撲哧一聲。

“——周游傻帽了吧？他怎么不動？防守啊？”觀眾笑了。

你懂個屁！周游心里狠狠罵了一句。他猛地轉身看向楚子航，緊張感油然而生。

他不是沒想要防守，而是思路沒有跟上楚子航的速度。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兩個楚子航同時發起進攻。

三威脅的起勢，意味著有投籃、傳球和突破三個變招。1V1沒有傳球，所以只有投籃和突破，但楚子航剛才的速度快到像是造了個分身跟自己同時各做一個動作。周游一時不知道防守哪個，硬生生被定在了原地。

觀眾根本看不清楚子航的動作，他們只發現一個照面后球進了周游沒動彈。

可周游的視力與專注度經過了龍血的增幅，于是他勉強捕捉到了楚子航一連串動作中的兩幀。

甚至可以說……難道那兩幀其實是楚子航故意放慢了一點讓他看到的？為了讓他一瞬間被自己迷惑而故意留下的兩個動作切片……所以這其實是一個只有他能看見的假動作！？

寒意瞬間在心底炸開。怎么可能？他明明是個人類？

楚子航也冷眼看著周游，偏頭想了想。

然后他擺擺手，把球扔給了周游，示意讓他出三分線去。

周游一怔，他看懂了楚子航的手勢，這是要“換發”。

平時打1V1斗牛，一次進球后需要確定下次的攻方與守方，“換發”和“連發”是兩種不同的方式。

“連發”的意思是誰進誰繼續攻，“換發”的意思是無論誰進都由上輪的防守人攻，即每回合固定轉換攻守角色。

但是打籃球講究手感，因此周游一直覺得會中斷攻勢的“換發”其實是強者對弱者的讓球。

——因為我強嘛，所以換發讓你也有機會進攻一下。不然我壓著你打一直得分一直攻，你還有個屁的參與感？

楚子航居然要對自己換發？他是覺得自己贏定了？

周游氣得咬牙。

這一回合算你贏了……但是下一球，我可要拼力氣了。

龍血還身體里沸騰，但周游知道眼前的人不能小覷了。

必須全力打進這球。

——進攻開始！

籃球從左手運一步進入右手的掌控，周游的腳步踏在籃球快速擊地下的“砰砰”節奏里，仿佛戰鼓錘擊——

楚子航沒有失位，但他也只會突這一步而已！罰球線上周游直接開始起跳，他舒展身體，用了比剛才還大的十二分力氣——

這一球你照樣也防不住我啊！

可楚子航也起跳了。

像是撞上了一座大山。

空中傳來的巨力像是整張天花板都劈頭蓋臉地壓了下來。周游難以置信地看著楚子航掄圓了的胳膊出現在他的扣籃路徑上。他們隔著籃球角力，一瞬間爆發的相互作用力同時彈開了兩人。

周游踉蹌地退了幾步向后坐倒，而楚子航在半空頓身停滯了一下后緩緩落地。雙手一合，球已經被攥在了他的手里。

巨力碰撞下的蓋帽中，楚子航竟然直接用五指鉗緊球身用抓帽的方式攔下了這球。

拼力氣……我也輸了？

周游徹底陷入迷茫。為什么明明他已經拿出了這樣的狀態……卻拼不過一個人類？

“喔——”這次觀眾們倒吸一口涼氣。

沒人能想到周游剛剛還扣翻三個校隊現役球員的灌籃就這么被楚子航硬生生抓了下來。掌聲、歡呼聲和口哨聲瞬間爆發。

“牛逼啊！”“精彩精彩！”

楚子航居高臨下地看著周游，王者之姿一如剛才周游面對他的隊友那般。

周遭的歡呼聲都像是嘲笑，刺耳又大聲。周游緩緩起身，咬牙再次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掠過眼前。

直到夏彌出現在他的視線里，看起來如此疲憊無力。

是啊，本來只是一個換屆活動，大家開開心心打一場球，為什么就變得這么難看了呢。

全完了，今天仕蘭中學貼吧的頭條不再會是“籃球真神實至名歸了”，而是“楚子航教育裝逼男大快人心”。

“喂，”楚子航說。

人聲鼎沸，但他的聲音卻清晰有力，像是只有自己能聽清。

“就這？你也不怎么樣么。”

“真垃圾。”楚子航冷笑。

他笑起來一點不像楚子航了。短短幾分鐘前還寫在周游臉上的自負輕蔑仿佛平移到了他那邊。

周游腦子里嗡得一聲。

他一拳揮了過去。

“——我靠！打人了！”觀眾席驚呼。

黑壓壓的人群開始涌上來，十幾個人才拽得開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少年。

周游還在咬牙咒罵，楚子航仍然咧嘴嘲笑。

猙獰和譏諷，都像是人皮面具，極反差地出現在原本不可能出現的臉上。

始于龍之力，困于龍之心。

——今天真是噩夢般的一天，周游想。

此時老爹一把推開了教導主任辦公室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