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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白居易傳
  • 萬曼
  • 4402字
  • 2024-05-20 11:10:07

前言

唐代的詩歌,經(jīng)過多年的鍛煉,到天寶年間(742—756),進入了黃金時代。此后體制聲調(diào),逐漸有程式化的傾向,到元和年間(806—820)才又突破藩籬,形成大變。這時的詩人,除白居易外,元稹、劉禹錫、柳宗元、韓愈、孟郊、賈島、李賀、盧仝、張籍、王建等,都能夠不因襲前人,各自開創(chuàng)新的詩派。許學(xué)夷在《詩源辯體》中論元和詩道:


退之奇險,東野琢削,長吉詭幻,盧仝、劉叉變怪,惟樂天用語流便,似若欲矯時弊,然快心露骨,終成變體。


這里的“變”,就是正變正變,指《詩經(jīng)》的正風(fēng)、正雅和變風(fēng)、變雅以及遵循其創(chuàng)作原則的作品。的“變”,因為元和年間和天寶年間比起來,唐帝國的局面,已經(jīng)日趨衰落,反映在詩歌上,自然也就不能再是恢宏壯麗的風(fēng)格。所以白居易雖然“用語流便”,不像以韓愈為首的那個詩派的“奇險變怪”,但是在風(fēng)格上還是“快心露骨”的。

許學(xué)夷認為元和詩是“衰世之音”,是“變”,認為白居易的詩在風(fēng)格上是“快心露骨”的,這種分析有他獨到的地方。白居易寫詩的目的既然是想要“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與元九書》 。,自然就言之唯恐不盡;既然是想使讀者“酌人之言,補己之過”《策林》六十九《采詩》。,自然也就言之唯恐不激。就是白居易自己,也未嘗不知道這一點,他在給元稹的《和答詩十首》序中寫道:


頃者在科試間,常與足下同筆硯,每下筆時,輒相顧,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則辭繁,意太切則言激。然與足下為文,所長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


這就說明為了矯正當時那種畏忌慎默的“諂成之風(fēng)”,白居易是不得不這樣的。所以直到晚年,他還認為劉禹錫那些寓憤激于婉約的句子,如“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和“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類《劉白唱和集解》 。,是自己所不能及的。

當然我們并不希望白居易“婉約”,而且按照“風(fēng)格即人”的原則,白居易具有那種強烈的正義感、對惡勢力始終不妥協(xié)的性格,事實上也就不能“婉約”。白居易之所以能夠批判地反映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原因也在這里。

白居易之所以能夠擴大詩的領(lǐng)域,把詩歌變成與一切惡勢力戰(zhàn)斗的武器,不是沒有原因的。他那種正直的性格的形成,和他早年的生活是分不開的。白居易的家庭出身,在當時那個講究門第的時代說來是卑微的。(白居易在家狀中所說的從楚公族到白起一段,完全是沒有根據(jù)的杜撰。就是所謂北齊五兵尚書白建為其先祖,也是沒有歷史依據(jù)的。所以后來白敏中做了宰相還是免不了被盧發(fā)說是“十姓胡中第六胡”王定保《唐摭言》 。,被崔慎由說是“蕃人”孫光憲《北夢瑣言》 。。)同時,白居易的祖父和父親,終身也不過是州縣佐貳,而且由于戰(zhàn)亂,生活也不會是有保證的。他們的官俸也必然和當時一般官吏一樣是“或削奪以過半,或停給而彌年,至使衣食不充,凍餒并至”《策林》三十九。。因此白居易雖然生于新鄭,但是在新鄭并沒有產(chǎn)業(yè),所以他在過滎陽時寫道“舊居失處所,故里無宗族”。他父親在徐州做官,符離似乎置有莊園,就是所謂“別業(yè)埇城北”,可是到后來,也是“強半屬他人”了。襄陽也有舊居,但是在他父親死了以后就一無所有了,所以說是“東郭蓬蒿宅,荒涼今屬誰”。下邽好像有他祖父遺留下來的田園,實際恐怕還是白居易做官以后擴充的,當時未必對生活有所補益。所以白居易在進士及第以前,一直是羈旅乞食、居無定所的。“時難年荒世業(yè)空,弟兄羈旅各西東”,這就是他早年生活的實況了。根據(jù)這種情況,我們就知道他在《與元九書》中說他初應(yīng)進士時是“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張空拳于戰(zhàn)文之場”,絕不是夸張的說法。古人說“殷憂啟圣”,白居易的出身和他的個人遭際,就必然使他對當時官僚政治的殘暴腐朽和人民生活的苦難,有了切身的感受,堅定了和這些黑暗勢力戰(zhàn)斗的決心。

此外,白居易在詩歌上的成就,和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也是分不開的,尤其是貞元(785—805)二十年間對他的影響最大。貞元元年(785)以后的二十年間是唐帝國和藩鎮(zhèn)勢力暫時取得平衡的時期。這時唐帝國的疆土,不及天寶時三分之一,供稅戶也僅有天寶時四分之一,可是為了維持這殘破的局面,官兵卻達到八十三萬人,較天寶時增加三分之一,大抵兩戶就要供給一個兵的費用。在這種情形之下,人民生活的苦痛是可以想象得出的。同時官僚地主又乘機兼并,廣占阡陌,他們的“膏腴別墅,連疆接畛”《舊唐書》。,甚至“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斷;侯甸之內(nèi),水陸腴沃以鄉(xiāng)里計”元稹《敘詩寄樂天書》 。。貧農(nóng)逃戶,走投無路,除了變成大地主的莊客或傭工,受著更殘酷的剝削,就只有嘯聚山澤或占籍軍伍兩條出路了。貧富兩極分化,階級矛盾就必然日趨尖銳。白居易敘述當時的情況道:


洎天寶以降,政教浸微,寇既薦興,兵亦繼起。兵以遏寇,寇生于兵,兵寇相仍,迨五十載。財征由是而重,人力由是而罷。下無安心,雖日督農(nóng)桑之課,而生業(yè)不固;上無定費,雖日峻管榷之法,而歲計不充。日削月朘,以至于耗竭其半矣。《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策一道》 。


不但如此,德宗晚年,意氣頹唐,政務(wù)荒落,除任用裴延齡從事聚斂割剝以外,對朝臣很少信任,所以元稹說:“朝廷大臣以謹慎不言為樸雅,以時進見者,不過一二親信。直臣義士,往往抑塞。”元稹《敘詩寄樂天書》 。白居易也說:“頃年以來,臺官空不知所取,省郎闕不知所求。豈直乏賢?誠亦廢事。”《策林》三十一《大官乏人》 。大官缺員,仕進遏塞,朝廷對人民極力壓榨,對藩鎮(zhèn)一味姑息,所以舊書史臣感慨地說:“貞元之際,吾道窮矣!”貞元末年這種政治上僵化的局面所造成的危機,錢易在《南部新書》中說得最清楚:


貞元中,仕進道塞,奏請難行,東省數(shù)月閉門,南臺唯一御史。令狐楚為桂府白身判官,七八年奏官不下。由是兩河競辟才雋,抱器之士往往歸之,用為謀主,日以恣橫。


這樣就杜絕了新生力量的成長,使藩鎮(zhèn)更加跋扈,所以白居易說“致使天下之聰明,盡委棄于草木中焉”《為人上宰相書》 。

總之,貞元年間,是一個無論在哪方面都令人感到絕望的時期。白居易的個性和詩歌,就是在這個黑暗的時期經(jīng)受了一定的鍛煉,到元和年間,像火中蓮似的燦爛開放。他的偉大的詩篇,像《長恨歌》《新樂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等,都是創(chuàng)作于貞元、元和年間的作品;就是針對貞元年間的弊政,從中顯示出白居易政治主張的《策林》,也是在這個時期寫的。貞元二十年間郁積在白居易心里的憤慨,在元和初年完全爆發(fā)了。

當然,白居易不會突破歷史環(huán)境,白居易的思想也不會突破他所生存的那個時代的局限性。白居易的所謂“兼濟天下”,必須是“時之來也”,然后才能“陳力以出”。和大多數(shù)的人道主義者一樣,白居易雖然同情人民的疾苦,雖然想使人民擺脫剝削和重壓,但是歸根結(jié)底,還是認為要由當時的政權(quán)自上而下地來實現(xiàn)。“好皇帝”思想,白居易也一樣是有的。這樣,一切美好的理想就完全寄托在一個虛幻的基礎(chǔ)上,其結(jié)果是必然破滅的。所以白居易在被貶江州后,心情雖然還是激憤的,但是不久就甘為“霧豹”“冥鴻”,終于是“回向南宗禪”了。不過,我們應(yīng)該注意的是白居易能夠始終堅持真理,始終不向惡勢力妥協(xié)的偉大的精神。唐文宗太和年間(827—835),白居易聲望已高,仕進本無問題,但是他不愿意像元稹、牛僧孺、李宗閔等那樣有始無終,堅決引退,甘心廢棄。表面上看來是消極的,但是這種不能兼濟,寧可獨善的不合作態(tài)度,仍然延續(xù)了他早年的主張,是具有一定的積極因素的。而且他那種關(guān)懷人民,企圖在一切可能的范圍內(nèi)為人民減少一些疾苦的意志,無論在朝或是在野,始終未變。直到七十三歲的高齡,他還為了減少勞動人民的痛苦,在龍門開鑿了八節(jié)石灘。這不應(yīng)該被看作一件小事,他在《開龍門八節(jié)石灘詩二首》的序言中說:


從古有礙之險,未來無窮之苦,忽乎一旦盡除去之。茲吾所用適愿快心、拔苦施樂者耳。


我們讀到這里不能不被白居易那種無可奈何的悲憫心情所感動。白居易晚年的作品,雖然表面上是優(yōu)游暇豫的,但是仔細咀嚼,總會感覺到在他那些閑適的詩篇中隱藏著一種苦味,感覺到一位擁有偉大人格的詩人不幸生于那個時代的一種寂寞。這種悲哀,難道是白居易一個人的悲哀嗎?

不過,白居易晚年的詩作卻常常引起一些人的誤解。王世貞說:“(樂天)晚更作知足語,千篇一律。”王世貞《藝苑卮言》。葉燮也認為:“其中頹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所存二三,皆卓然名作也。”葉燮《原詩》 。大致總是以為白詩是用意相同而篇什太多。這點白居易自己也未嘗不知道,他早在《與元九書》中就說:


凡人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后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況他人乎?

所以白詩倘若遺留到現(xiàn)在的不是三千多篇,而僅是那些公認為名作的二三百篇,自然白居易就更偉大。可是仔細想一下就會知道,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對白居易這人的認識,就必然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親切真實。趙執(zhí)信說“詩中有人”趙執(zhí)信《談龍錄》 。,白居易是通過他的詩作把他的人格和思想上的變化全部無遺地顯示給讀者的。真正是“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喪、所經(jīng)、所逼、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開卷而盡可知也”《醉吟先生墓志銘》。。這就不僅是研究白居易傳記的人感興趣而已。

此外,關(guān)于白詩,自蘇軾提出“元輕白俗”的說法以來,也引發(fā)了一些錯誤的看法,認為白居易的詩是俚俗的。這當然不值一辯,但是由此引申而認為白居易的寫作是容易的,那就是片面的看法了。宋人由于大捧韓愈,對白居易自然不能了解,其實白詩表面上看好像容易,實際卻全是經(jīng)過烹煉的。清朝時就漸漸有人理解這一點,所以薛雪說:“元、白詩言淺而思深,意微而詞顯,風(fēng)人之能事也。至于屬對精警,使事嚴切,章法變化,條理井然,其俚俗處,而雅亦在其中。杜浣花之后,不可多得者也。蓋因元和、長慶間,與開元、天寶時,詩之運會,又當一變,故知之者少。”薛雪《一瓢詩話一則》 。趙翼也說白詩是:“無不達之隱,無稍晦之詞,工夫又鍛煉至潔,看是平易,其實精純。”趙翼《甌北詩話二十六則》 。我們決不能因為“莊士雅人”反對白詩的通俗就認為白詩是缺乏藝術(shù)性的。劉禹錫贊美白詩的風(fēng)格時說“郢人斤斫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這是真正能夠說出白詩的優(yōu)點來的。總之,白居易寫詩的目的既然是“補察時政,泄導(dǎo)人情”,在形式上就不可能再是佶屈聱牙的。白詩在當時究竟是得到廣大人民群眾喜愛的,這是所謂“莊士雅人”所無法改變的。

至于杜牧引李戡之言“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甚至恨恨地說“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這種說法有人認為是杜牧借李戡之口挾嫌污蔑,但是不管怎樣,這是一點兒也不會損害白居易詩歌的價值的。皮日休在《論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文中寫道:


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樂府雍容宛轉(zhuǎn)之詞,謂之諷諭,謂之閑適。既持是取大名,時士翕然從之。師其詞,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艷麗者,謂之元白體。二子規(guī)規(guī)攘臂解辯,而習(xí)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


這不啻是針對前面的說法替白居易做了辯解。

總之,白居易的生活表面上雖然是放逸的,骨子里卻是嚴正而有所不為的。郭沫若在《關(guān)于白樂天》一文中敘述片山哲對白居易的評價道:


白樂天是深切地同情勞動人民的;他的心境潔白,沒有自私自利的污濁的想念,他的這種心境,也充足地表現(xiàn)在他的閑適類的詩中。白樂天是“大眾的詩人”,是“為勞動人民祈幸福的和平詩人”,是“清廉潔白、毅然有所自立的詩人”。


我們在讀過白詩后就會知道這話能夠從表象透入本質(zhì),說明白居易的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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