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慶日清晨，我在衣柜前猶豫不決。太正式的著裝顯得刻意，太隨意又不夠重視。最終選了一條簡單的米色連衣裙和淺棕色平鞋，不像職場精英周總監，倒更像那個在梧桐樹下等待的十歲女孩。手機震動，顏書恒發來消息：「在你樓下。」

我深吸一口氣，抓起背包下樓。他的黑色SUV停在小區門口，車窗降下，露出他戴著墨鏡的側臉。陽光透過梧桐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恍惚間我仿佛看到那個騎著單車等我上學的男孩。

“早“我拉開車門，聞到車內淡淡的雪松香氣，“你來得真準時“

他摘下墨鏡，眼角彎起：“答應過的事，從不食言。“這是我上次對他說過的話，現在被他原樣奉還。車子駛向梧桐路小學，熟悉的街景從窗外掠過。十八年過去，這條路上的梧桐樹更加高大，枝葉在空中交織成綠色拱廊。

“緊張嗎？“紅燈時，顏書恒轉頭問我。我摩挲著背包帶子：“有點，不知道變成什么樣了“

“主體建筑沒變，只是多了幾棟新樓。“他的聲音溫和，“我們的樹還在老位置“

“我們的樹“，這個說法讓我的心跳漏了半拍。我假裝整理頭發掩飾臉上的熱度：“你經常回去？“

“每次回國都會去看看。“綠燈亮起，他專注地看向前方，“就像...檢查一個重要的約定是否還在。“

校門口已經人頭攢動，彩旗飄揚。百年校慶的橫幅下，幾位老師正在接待校友。我們剛走近，一位白發女士就驚喜地叫起來：“顏書恒？周婧穎？真的是你們！“

“李老師！“我認出了我們四年級的班主任，她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但笑容依然溫暖。

“你們居然一起回來了！“李老師拉著我們的手，“當年班上最要好的兩個小朋友，現在都這么有出息了。“

我偷瞄顏書恒，發現他的耳尖微微發紅。李老師絮絮叨叨地回憶著我們童年的趣事——一起主持班會，合作科學項目，甚至因為上課傳紙條被罰站。

“你們那個'秘密基地'還在呢。“李老師突然說，“前年校舍翻修，校長特意囑咐保留那棵老梧桐。“

領取了校慶手冊和紀念徽章，我們避開人流，沿著記憶中的小路向后操場走去。越靠近那棵樹，我的腳步越慢，心臟在胸腔里重重撞擊，仿佛要掙脫出來。然后，我看到了它——比記憶中更加粗壯，樹干上那道閃電狀的疤痕依然清晰，旁邊是我們稚嫩刻下的“周&顏“。歲月讓刻痕變得模糊，卻沒能抹去它的存在。

“真的還在...“我輕聲說，手指不自覺地觸碰那些凹凸的紋路。顏書恒站在我身側，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我每年都來給樹做養護。請了專業的園藝師。“

我驚訝地轉頭看他：“為什么這么...執著？“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鑰匙，蹲下身撥開樹根處的草叢，露出一個隱蔽的小鐵盒。盒子銹跡斑斑，但鎖孔依然完好。

“記得這個嗎？“他仰頭看我，眼神清澈如少年。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十歲生日那天，我們在這里埋下“時間膠囊“，約定十年后一起挖出來。盒子里裝著當時我們認為最珍貴的寶貝——我的一塊小熊橡皮，他的變形金剛貼紙，還有一張我們在大頭貼機拍的合照。

“你...挖出來過？“我蹲下身，與他平視。

他搖頭，將鑰匙插入鎖孔：“我在等約定的人一起打開。“鐵盒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里面躺著一個密封的塑料袋，保護著當年的“寶貝“。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我沒見過的東西——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里面卷著一張紙條。

“這是...“

“我后來放進去的。“顏書恒小心翼翼地取出玻璃瓶，“十五歲那年，我偷偷回來過一次。“他展開紙條，上面是少年稚氣未脫但已見鋒骨的筆跡：「婧穎，我找了你五年。如果你看到這個，我還在梧桐樹下等你。——書恒，15歲」

我的視線突然模糊，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十五歲的顏書恒，獨自回到這里，寫下這張紙條，然后繼續他的尋找...而我早已隨父母搬離原來的家，對此一無所知。

“我每年都會往盒子里放點東西。“他輕聲說，從鐵盒深處取出一個微型相框，里面是我小學畢業照的剪影，“十七歲...十九歲...二十二歲...“每張紙條，每件小物品，都是他尋找我的足跡。最上面的一張是去年放的，上面寫著：「如果命運給我們重逢的機會，這次我不會再放手。」

“你一直在...“我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找你的方式有很多種。“他微笑，眼角有細小的紋路，“大學時我查過校友錄，工作后委托過私家偵探，甚至嘗試過社交媒體搜索。但'周婧穎'這個名字太常見了。“

我想起錢包里那張泛黃的名片，想起天臺上的照片，想起他說“我記得所有事“時的神情。原來重逢不是偶然，而是他長達十八年堅持的結果。

“書恒，我...“

“顏總監！果然是你！“

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了我們。林薇穿著醒目的紅色連衣裙站在不遠處，高跟鞋陷在草坪里，臉上帶著刻意的驚喜。

“林小姐？“顏書恒迅速合上鐵盒，站起身，“你怎么在這里？“

“母校百年校慶，我當然要來。“林薇走近，目光在我和鐵盒之間來回掃視，“沒想到這么巧遇到你們...重溫童年回憶？“

她的語調甜得發膩，眼神卻冷得像蛇。我站起身，下意識擋在鐵盒前。

“我們正要回主會場“顏書恒語氣平淡，“失陪了“

“急什么？“林薇攔住我們，“顏總監，關于新加坡那個項目，我有新消息要告訴你。“她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單獨談談？“

顏書恒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有什么事可以郵件溝通。“

“是關于你父親的事。“林薇壓低聲音，“你不想知道當年他突然調職的真相嗎？“

我看到顏書恒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他的表情依然平靜，但眼神已經變了。

“書恒...“我輕輕碰他的手臂，“我們走吧。“

“你先去主會場。“他對我說，聲音出奇地冷靜，“我和林小姐談完就來找你。“

林薇勝利般地微笑。我想反對，但顏書恒的眼神告訴我這是他的戰斗。最終我點點頭，轉身離開，卻聽到林薇刻意提高的聲音：

“周小姐知道嗎？當年你父親不是因為升職調走，而是卷入了公司貪污案，差點坐牢...“

我猛地回頭，看到顏書恒的臉色瞬間蒼白。他抓住林薇的手腕，聲音低沉而危險：“夠了。“

“為什么不說實話？“林薇掙脫開來，“你父親當年連夜帶你逃走，連告別都不允許，是因為債主在追殺你們！后來他在新加坡郁郁而終，留下巨額債務...“

“閉嘴！“顏書恒的怒吼讓我嚇了一跳。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失控的樣子。

林薇似乎也被震住了，但很快恢復冷笑：“你以為這些能永遠瞞著她？紙包不住火，顏書恒。“

我站在原地，雙腳像生了根。原來這就是他突然消失的真相——不是簡單的調職，而是一個家庭的分崩離析，一個男孩被迫在一夜之間長大。

“婧穎...“顏書恒轉向我，眼中滿是懇求。

“我先走了。“我后退幾步，突然需要獨處，“你們...慢慢聊。“

“等等！“他上前想拉住我，但林薇再次攔住了他。

我轉身快步離開，耳邊嗡嗡作響。穿過操場時，一個熟悉的小亭子闖入視線——那是當年我等了他整整一個月的地方。每天放學后，我都會在那里等到天黑，相信他會出現解釋一切。

亭子已經重新粉刷過，但木柱上我刻下的正字標記依稀可辨，記錄著那個夏天絕望的等待。手指撫過那些刻痕，十歲時的無助感如潮水般涌來，幾乎將我淹沒。

“原來你在這里。“

顏書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迅速擦掉眼角的濕意，沒有轉身。

“林薇走了。“他走到我面前，眼睛紅得可怕，“對不起，讓你聽到這些。“

“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我直視他的眼睛，“你父親的事，你這些年的經歷...“

“因為羞恥。“他苦笑，“一個負債累累的家庭，一個倉皇逃竄的父親...這不是什么光彩的故事。“

“你以為我會在意這些？“我的聲音提高了，“我在意的是你為什么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他搖頭，“我只是...不想讓你看到這樣的我。破碎的，不堪的。“

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遠處傳來悶雷聲。校慶的歡快樂曲從遠處飄來，與我們之間沉重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

“你知道嗎？“我指向亭子上的刻痕，“我在這里等了你三十七天。每天放學都來，直到保安趕我走。“

他震驚地看著那些痕跡，像被雷擊中一般。

“我相信你會回來解釋，相信我們的約定比什么都重要。“我的聲音開始顫抖，“后來我明白了，有些人說走就走，根本不會在乎你的等待。“

“我在乎！“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天知道我在乎！十五歲那年我偷了表哥的身份證買票回國，就為了來這里找你。但你家搬走了，學校沒人知道你去哪...“

雨滴開始落下，打濕了亭子的木地板。我們站在雨中，像兩個固執的孩子。

“我父親禁止我聯系任何人。“顏書恒的聲音低沉下來，“債主在找我們，他怕連累別人。到新加坡后，我們住在貧民區，他酗酒，我打工...直到他去世。“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淚，“后來我靠獎學金讀完大學，拼命工作還清債務...這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來見你。“

我看著他被雨水打濕的白襯衫，看著那道若隱若現的疤痕，突然想起小林說過的話——顏書恒在業內以工作狂著稱，接手過無數棘手項目，仿佛在追趕什么，又像是在逃避什么。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我的怒氣消散了，只剩下無盡的心疼。

“我想等時機成熟。“他苦笑，“等我能給你看一個完美的顏書恒，而不是那個狼狽逃跑的男孩。“

雨越下越大，校慶的人群開始四散避雨。我們站在亭子里，沉默地看著對方。

“你知道嗎？“我最終開口，“這些年我一直做同一個夢。夢里你站在馬路對面，讓我答應不要讓你看不見我...然后你就消失了。“

他向前一步，雨水從發梢滴落：“我現在就在這里，婧穎。不再是夢里那個會消失的影子。“

遠處傳來校慶結束的廣播聲，但我們已經聽不見了。此刻的世界只剩下這個小小的亭子，和兩個渾身濕透的成年人，終于面對十八年前未完成的對話。

“那個鐵盒...“我輕聲說，“我能看看里面的其他東西嗎？“

顏書恒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黑夜中突然點亮的星光。他伸手輕輕拭去我臉上的雨水，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什么珍寶：“全部都是你的。一直都是。“

雨聲中，我仿佛聽到十歲的自己和十歲的顏書恒在梧桐樹下歡笑的聲音。時光流轉，傷痕累累的我們終于回到了最初的起點，準備重新出發。

“走吧。“我握住他的手，感受他指尖的顫抖，“帶我去看看你說的那些紙條。“

他緊緊回握，像是害怕我會再次消失。雨幕中，我們并肩走向那棵老梧桐樹，就像十八年前的兩個孩子走向他們的秘密基地。

這一次，沒有人會不告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