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并不是往常獄卒送飯的點。

之前，到了飯點，有兩個獄卒會拖著一個小推車，一間一間牢房盛飯。

小推車上放著一個巨大的鐵桶，里面往往會盛著青菜粥或者紅薯粥。

但今日，未到送飯時間，周海就看見，有一個個子嬌小的獄卒，深深地低著頭，提著木質食盒往他這里來。

他心里一跳：這是給他一個人送飯的。

而且今天的伙食，不同往常。

周海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頓飯了。

他早就聽見了風聲，說縣令的指示已到，要處決36號房的犯人。

“為何不早日處決？”

“挑日子呢。你不懂，處決人也是有講究的。弄不好影響這些當官的仕途?！?

“這挑個斬首的日子，也這樣難？”

“難??！而且，這縣令一上任，下令趕快處理舊案。有許多可死可不死的犯人，索性斬首完事，給監(jiān)獄里省點人力財力。這么多要處決的人，不得一個個排隊嗎？”

“36號那個早該死了。要不是主簿說暫且壓下，他哪能活到今日？”

“我看也是。那個看著早就是個死人模樣了。我每次去送飯，都不敢呼吸！身上啊，就跟發(fā)臭的豬肉一樣，一股爛肉味道！”

那日，獄卒在這不隔音的墻邊竊竊私語。周海聽得一清二楚。

36號房的犯人，只有他。

他以為，這個提著食盒的獄卒，就是來送他最后一程的。

很快，那獄卒便走來，用鑰匙打開了門，而后走進了牢房，回身用手肘帶上了門。

這一舉動，讓周海感覺到些許不尋常。

那些獄卒，都趕著完工，恨不得撂下飯就跑，怎么還會進來呢？

隨后，獄卒來到了蜷縮在角落的他面前，緩緩蹲下身來，放下了食盒。

精致的四菜一湯，葷素齊全，色澤鮮亮，香味四溢。

對方一直埋著頭，將自己的臉半掩在寬大的帽檐下。

周海也只是瞟了對方一眼，啞著嗓子說了句“謝謝”，便重新閉上了雙眼。

這餐飯再香，在那滿室酸腐惡臭的氣味里，不過是相形見絀。

周海幾乎感覺不到它的香氣，只覺得整個喉嚨都被這多日以來的惡心空氣堵得嚴嚴實實。

然而，周海卻沒有聽見獄卒離開的聲響。

對方好像依舊蹲在他跟前。

周海好奇，不由得睜開眼一看。

這一睜，他愣住了。

面前的人，哪里是獄卒，分明是阿婉！

她抬起了臉，通紅的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微顫的嘴唇半張著，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阿婉，怎么會是你？”

他的聲音，聽起來蒼老了幾十歲。

但阿婉還是因為聽見了這久違的聲音，而聲淚俱下。

“周?！芎！?

千言萬語卡在心頭，她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無措地叫他名字。

周海也瞬間紅了眼眶。

他想伸手抱她，但想想自己這滿身的污濁，覺得自卑，不由得往角落里退了一退。

“阿婉，你別靠近我。我身上臟?！彼麊÷暤溃總€字都在顫抖。

阿婉愣了一愣。

她上前去，張手就不由分說地攬住了周海。

周海身上的傷口已結了痂。他已感覺不到痛了。

但他本能地想要推開她。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多難聞。

可阿婉無論如何也不肯松開他，反而將他越抱越緊。

“我怎么會嫌你？你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的。周海……周?！际俏液α四??！?

漸漸地，周海不再掙扎了。

他待在阿婉懷里，不再動彈，泣不成聲。

阿婉抱著他，抬手輕輕地摩挲著他那頭已經(jīng)臟得發(fā)硬的頭發(fā)，抿唇痛哭，心中酸楚。

半晌，兩人才漸漸止住了哭泣。

“阿婉，你如何進得來？不會有危險嗎？”周海問她。

“王爺讓我打扮成獄卒，進來看你一眼。他說，現(xiàn)在沒法找到為你翻案的證據(jù)。但他已經(jīng)命人拖延處理此案，盡力為你爭取時間?！卑⑼駢旱吐曇?，輕輕地道。

但猶豫了下，她又說，“王爺還交代了，多照顧照顧你?？稍趺础趺茨銜兂?，現(xiàn)在這樣子?！?

她望著周海的臉龐，手指輕輕拂過他臉上的灰塵，心疼不已。

“那些獄卒，都是虛與委蛇之人。”周海忍不住搖搖頭，跟阿婉說起了他托人給她送信、卻被人白白騙了一個玉佩的事情。

阿婉也不禁哀聲嘆氣。

“對了。王爺說，他會為我爭取時間？”周海道。

阿婉點頭。

“可是……我聽獄卒說，我應該很快就要被處決了?！?

“當真？”

“反正我是這么聽的。估計假不了。王爺傳下的話，很可能又被這些陽奉陰違的人歪曲了?！?

阿婉沉默了下。

“周海，你先在這里待著。這里面有吃的，你好好補補身子。我一定會救你！”阿婉將餐盒頂上的托盤取下，放在一旁。餐盒底部，是阿婉親自做的一些糕點。

說著，阿婉捏了捏周海那血跡斑斑的消瘦的手，起身，匆匆忙忙地離開了牢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陰暗的走道外，周海才緩緩地收回了目光，將它投向了那盒雪白的糕點上。

剛剛止住的淚，又禁不住在眼眶里打轉。

阿婉，阿婉。如今還能再見你一面，我已經(jīng)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