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布拉格的晨霧還未散盡，阿爾克倫酒店內卻已是人聲鼎沸。

比安卡倚在會議室的落地窗前，俯瞰樓下廣場那黑鴉鴉的一片——各色廠商代表和記者，活像螞蟻搬家時的盛況。她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窗框，心境倒頗為怡然自得。

方才酒店服務生呈上的那份文件，委實給她送來了個絕妙的好消息——斯柯達在這番軍火投標的角逐中竟是大獲全勝，總訂單金額超過四百萬美元之巨，其中更有近八十萬美元的肥缺分配給沃爾夫岡兵工廠的坦克項目，真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了。“比安卡女士！”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斯柯達團隊的眾人推門而入，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興奮，“您看到公示了嗎？我們贏了！真的贏了！”

“八十萬美元啊！”一位年長的工程師顫抖著手指摘下眼鏡，“我在斯柯達工作了二十年，第一次經手這么大的訂單。”

之前暗示比安卡自己打車的中年男點頭附和道，“比安卡女士著實不同凡響。在下甚為好奇，沃爾夫岡素無坦克設計履歷，您是如何說服華國人一下子購買近百輛你們的坦克的？”

當然是回扣給得夠多——比安卡心下了然，臉上卻綻出得體的微笑，仿佛春風化雨。

環視著眾人好奇的面孔，她自然不能將這等內情和盤托出。

這筆訂單不僅是金錢上的斬獲，更是將沃爾夫岡置于眾矢之的。許多同行固可容忍敗于斯柯達之手，但敗給這家被斯柯達收購前寂寂無名的小廠，無異于奇恥大辱。

此后一段時日，沃爾夫岡必須韜光養晦——消防、稅收、安全、勞工權益、品牌形象……各個環節皆不可予人以口實。

“諸位過獎了。”比安卡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

“這次成功，首先要歸功于斯柯達幾十年來積累的品牌聲譽，其次是在座各位的專業能力和辛勤工作。

沒有你們的技術支持，再好的商業策略也只是空中樓閣。”

一名工程師推了推金絲眼鏡，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可是比安卡小姐，說實話，我們都很想知道……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您的坦克面對的競爭對手，不光有斯柯達的幾款外貿坦克，還有CKD和Tatra這樣的強敵。”

其余銷售工程師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那眼神倒頗有幾分“眾星拱月“的意思，只是這月亮未必情愿被拱。會議室里的空氣頓時有了微妙的質感，仿佛每個人的呼吸都帶著探究的溫度。

比安卡自然察覺到那些目光的分量——這些男人們從前敬重她，無非是看在她與孔祥熙那層關系的份上，把她當作有用的“人脈“。如今她雖已用實打實的業績證明了自己的本事，可這些人骨子里依然困惑：一個小姑娘何以能在這刀光劍影的商場上殺出血路？

看來不說點真東西，是沒法打發他們的。

“諸位先生，“比安卡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面，這姿態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腦中正飛速盤算著措辭，“你們是要聽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還是想聽點掏心窩子的實話？“

她略作停頓，“場面話么，無非是說斯柯達這塊金字招牌確實管用，華國人又不甚了了沃爾夫岡與母公司的淵源，誤把沃爾夫岡的坦克也當作斯柯達嫡系產品。再加上我與孔先生那點交情，成交倒也順理成章。“

有人忍不住問道：“那您能透露一下具體的策略嗎？我們都很想學習學習。“

開玩笑，我怎么可能告訴你們，自己是如何搭上孔銘輝這條線，巧妙地利用了各方勢力之間的微妙平衡，又是如何在恰當的時機展現出沃爾夫岡兵工廠的技術優勢和合作誠意的。那些見不得光的小動作，更是萬萬不能外傳的。

“策略其實很簡單。”她的語氣變得認真起來，

“章法其實并不復雜，“她收斂了戲謔的神色，正色道，“其一，要摸透客戶的真正心思，不光是技術上的需求，還有政治考量、經濟盤算，乃至客戶團隊每個人的小九九。其二，要在合適的火候展現我們的誠意和實力，讓對方深信選擇斯柯達-沃爾夫岡乃是上上之策。其三……“

“第三，永遠要記住，商業談判不是技術競賽，而是一門藝術。

有時候，一句話、一個眼神、一份禮物，比最詳細的技術參數更有說服力。“

卡雷爾接過比安卡的話茬，見到領導出現，眾人紛紛起身向他致意。

“如今軍火招標項目結束，是時候回總部述職了。

比安卡小姐雖然年輕，卻是沃爾夫岡兵工廠的二號人物，事務繁忙，自然也不會在阿爾克倫久留。”

“是的，廠里已經給我安排了司機，馬上就到告別時間了。

卡雷爾先生，臨別前，方便占用你一分鐘時間嗎？”

比安卡輕輕點頭，卡雷爾有心幫自己解圍，自己當然要配合，省的再被這群人纏住詢問交易細節。

“當然可以，你們先出去一下。”

卡雷爾微微頷首，待諸位退出房間后，他肅然問道：“比安卡小姐，尚有何事？“

“那日我離去之后，你在教堂中靜思了多久？如今心境如何，可曾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本人現在甚好。“

比安卡默然不語，只是凝視著卡雷爾的雙眼。

“好吧，實則尚未完全想通。此等事情，要說本人不糾結那是虛言，但本人想已然接受現實了。“

卡雷爾在比安卡的凝視下敗下陣來，面上浮現出一絲苦澀之笑，

“您所言極是，這個世界本就復雜萬分，本人不能總是活在先父那個時代的價值觀念之中。

上個月，內人又被診斷有孕，幾個子女也正值求學之齡。

為保住這份差事，為使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本人必須拋棄那些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

他的話音剛落，比安卡就從手提包中取出了一個精致的絲絨首飾盒，遞到卡雷爾面前。

“我尊重你的選擇，卡雷爾先生。但不管您如何決定，先看看這個吧。”

卡雷爾有些遲疑地接過盒子，入手微沉。這是什么？獎金？還是某種……封口費？

他的腦子有些混亂，在比安卡笑盈盈的注視下，他有些笨拙地撕開包裝紙。

盒子打開了。

里面靜靜躺著一塊手表。

那熟悉的圓形表盤，金色的表殼邊緣在燈光下反射出溫暖的光澤，表帶上那道被他指甲無意中劃出的細微痕跡，都清晰地告訴他——這就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那塊表。

此時的它靜靜地躺在天鵝絨的襯托下，表上的污漬被精心拭去，金質的表殼在燈光下發出晃人的光澤。

“這……這怎么可能？”卡雷爾的聲音顫抖著，手指輕撫著表面的刻痕，“您從哪里……我明明已經把它……”

“送給孔先生了，對吧？”比安卡微笑著說，“別緊張，我沒有偷，也沒有搶。我只是向孔先生解釋了這塊表對您的真正意義，然后用等重的黃金把它換了回來。”

等重的黃金！

這幾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卡雷爾腦中的混沌。他終于明白了。比安卡并沒有讓他用靈魂去交換利益。

她只是讓他去敲門，去遞上一張名片。而真正的交易，由她來完成。

她用更符合這個“黑暗世界”規則的方式，既達成了目的，又保全了他的尊嚴，甚至……贖回了他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正直品格”。

她教他的“和光同塵”，不是讓他變成塵埃，而是教他在塵埃中行走，卻能讓光芒毫發無損。

卡雷爾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手表，那冰冷的金屬外殼，此刻卻仿佛帶著滾燙的溫度，一路燙進了他的心里。之前所有的痛苦、掙扎、負罪感，在這一刻轟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洶涌的暖流。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手表，顫抖著將它重新戴回手腕。那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覺被填滿了。這一次，它不再是提醒他墮落的烙印，而是象征著救贖與新生的勛章。

“比安卡小姐……”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我實在是……“

“不必多言！這便是我的為人之道。依我之見，單憑利益往來絕非萬全之策，總有人能開出更為豐厚的條件。

唯有與客戶在精神品格、道德操守上達成共識，方能獲得對方之信任，維系長久穩固的合作關系。商業較量或許肇始于利益考量，但能行之久遠者，終究離不開對'人心'的洞察：既要深諳客戶之所需，亦須維護雙方之顏面。“

卡雷爾抬起手腕，在璀璨的燈光下，仔細端詳著那塊失而復得的手表。秒針在表盤上堅定地、一格一格地跳動著，發出清脆的“滴答”聲。

那聲音，像是他重獲新生的心跳。

（作者的叨叨念：深愧久疏更新，近月來頗多波折，堪稱流年不利。周六赴金陵參與舊東家年中雅集，周日返杭城續寫新周銷售方略，孰料周一忽聞被黜，如晴天霹靂，既無征兆，亦無緩期。遂與人事總監周旋數日，強自寬解，將最后報銷清單呈于OA系統（至今仍如石沉大海）。繼而奔走于杭城茫茫人海中覓職。結果么……杭州找工碰壁，終于在房租到期前，有幸拿到紹興一家化工廠offer，如今入職一星期，日日加班至晚上八點半后方歸，倒也不全然凄慘——晚飯頗豐，算是聊慰饑腸。只是這心境，頗似驚弓之鳥，唯恐新東家再施故技，讓我這漂泊之人連個歇腳處都尋不著。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個中滋味，豈是三言兩語能盡？篇幅所限，今日不復細述。如今但求早日轉正，得以安身立命，不復如喪家之犬，終有一片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