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眾人回到阿爾克倫酒店，準備與明日正式遞交招標書。

等候室內，金絲眼鏡男熱火朝天地在報告上做著最后的整理工作。

“比安卡，我已經按約定將你們的坦克加入了招標文件里，現在輪到你履行約定了。”

金絲眼鏡男停下手中的筆，將擬定的投標書交給了比安卡。

“好的，我看看。”

比安卡打開厚厚的招標文件書，沃爾夫岡作為小廠家，很難有機會參與這種大型招標獲得，她自然也沒有相關經驗。

斯柯達公司作為老牌軍火公司，書寫的招標文件書對她有不錯的參考價值。比安卡看完目錄，跳過公司簡介與資質證明，直接翻到產品詳情頁，找到沃爾夫岡的坦克。

“LST-37（W）？這個是斯柯達給這款坦克的正式名稱嗎？”

“是的，Lehky stíha? tank?，意思為輕型驅逐坦克，我托關系把這個項目給廠里的蘇林工程師過目，這是他對你家坦克的定位。括號里的W是沃爾夫岡的首字母。”

“蘇林？是那位阿列克謝·蘇林先生嗎？LT-35坦克的設計師？”

“是的，這下你相信我的誠意了吧？比安卡，趕緊履行你答應的事吧。”

比安卡滿意的點點頭，直接翻到投標書的價格條款部分，條款中密密麻麻各種武器的報價十分復雜。

哪怕最簡單的VZ.24步槍，就根據采購量、交付時間等開出了數個不同的價格。

“我之前提到在南京時的報價單，各種武器的報價是根據部隊編制打包出售的，比如按步兵團、放空連等等形式整個出售，為什么你們沒有采用呢？”

“呃，因為以前從未有過這種先例，作為這次行動的負責人，我不能這個冒險。”

金絲眼鏡男面露難色。

“卡雷爾先生，我們要打交道的孔，是一名金融家，不是軍人，他對軍隊編制并不理解。

而且軍售名單種類繁多，每種武器根據采購量和交付時間又有多個不同的價格，這會給他和他的團隊計算時增加許多負擔。

相反，如果我們按編制出售，可以直接省去他們的精力，方便他們算價格。”

“可是我們以前每次招標，都是采用這種形式。而且這幾乎是行業內標準了，我不能冒這個險。”

卡雷爾摘下金絲眼鏡，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顯然這幾天為了撰寫投標書沒少熬夜，

“這次軍售訂單事關我的前程，我不想出現一絲一毫差錯。”

“卡雷爾先生，你知道買一送一相比五折優惠的好處嗎？”

“有區別嗎？”

“五折優惠顧客可以只買一個，但買一送一顧客最少要買兩個。

同樣的，軍盔、武裝帶、軍靴、工兵鏟等零碎小項，雖然單價低，但是利潤率卻不低。

華國并不一定打算從捷克購買，如果我們把這些小項捆綁進團級戰斗群一起售賣，可以提高利潤。”

比安卡見卡雷爾還是猶豫不決，便退讓一步，“這樣吧，把我說的想法加到價格條款后面，作為一個小的補充。另外，所有武器報價都提高10%。”

“為什么？要知道投標文件一旦遞交就沒法修改，如果我們價格高了，華國可能就會轉向采購其它廠家。”

“卡雷爾先生，我不懂投標程序，而你不懂南京政府。這種大型項目，最關鍵的不是我們投標的報價，而是投標結束而中標結果還未公布的這段時間內的操作。

孔先生是這樣的人：南京給他一百的預算，他面前有兩個選擇，一個報價九十，一個報價一百一但有十的回扣，在質量接近的前提下，他會毫不猶豫向南京再要十元。

南京政府看似是民zhu共和制，但實際上是貴族掌權，蔣、宋、孔、陳四大家族掌控中央，別的大小貴族割據地方，形成一個個半獨立的國中之國，就像神圣羅馬帝國一樣。

對他們來說，國家的利益不如家族的利益，所以回扣對他們的誘惑遠大于國家利益。”

“可是我該怎么和上級解釋，我們要把銷售額的10%還給買家？

這種違背商業道德的事情一但暴露，會對斯柯達的名譽造出巨大的破壞。

到時別說晉升，搞不好我還會被開除。”

“所以我提出先加價10%，這樣就對原本的成交價沒有了影響。

你應該知道我在華國簽訂單，靠的就是上級的理解和支持，光是為了見一面孔先生，我就花費了四萬美元。

之后的商務接待，吃喝玩樂，全按南京最高標準來，開銷就像流水一樣。

對南京當局的官員來說，行賄、收禮就像呼吸、喝水一樣自然。

除此之外，我們在關鍵的價格和交付時間等信息旁邊，附上中文翻譯。

以斯柯達的資歷，明天的投標大概率是第一家，如果我們附帶上中文翻譯，勢必給華國客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而且有我們珠玉在前，之后的友商如果沒有配中文，勢必會給華國客人留下壞印象。

使得他們在分配軍售額度時不知不覺偏向我們。”

“那……那我打個電話向上級申請，不管是臨時加價還是附帶上中文翻譯，都要經過上級討論。”

卡雷爾還是不敢決定，轉身走向電話房。

“唉。”比安卡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突然理解為什么他會產生中年危機。

作為一名銷售，連最基礎的靈活變通都做不到，也不知道是他個人性格原因，還是斯柯達的管理體制太僵化。

趁卡雷爾離去，比安卡又拿起標書，翻過自家的坦克，后面就是捷克LT-35的外貿版，各種戰斗參數同樣列的十分詳細。

看得出來，卡雷爾等人編寫標書時十分用心，這份標書如果落入德國人之手，能幫德國總參謀部評估捷克陸軍裝備的性能參數，以及斯柯達的軍火生產能力，甚至對整個捷克斯洛伐克的戰爭潛力有個大致推斷。

“加入德國情報機構那么久了，也該弄一些貨真價實的情報回報德國人了。”

比安卡可沒忘初到華國時，德國駐上海領事館給自己提供的幫助，正是參考了德國軍火商給南京的報價和受賄渠道，才有她的開門紅大訂單。

工廠與資質證明

產品詳情

輕武器系列

坦克及裝甲車輛

火炮及彈藥

生產與交付能力

價格條款

售后服務與技術支持

質量保證與檢驗

法律與合規條款

……

趁對方離開，比安卡拿起房間內的小電話機。房內電話不同于電話房的專線，無法與外界通訊，只能和其它酒店房間交流。

“喂，孔先生，是我，比安卡。關于我們之前商量的計劃，現在有了一點小變動——

沒沒沒，是往好的方向……

投標結束，不知您能否賞臉一聚，我這里有斯柯達的幾個同事，想要和您結交一番……”

過來一會兒，卡雷爾如釋重負地回到房間，

“比安卡小姐，我和上面領導溝通完了，他們不會反對你提出的方法，但是這件事需要我和你兩人負全責。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團隊中沒有懂中文的人，而且投標書涉及商業機密，不能……”

“不用麻煩，我懂一些中文，應該能勝任翻譯工作。你把標書上的裝訂拆了，然后你負責改價格，我先翻譯別的章節。”

“太好了，沒想到比安卡小姐還會中文！您可真是學識淵博，這么小眾的語言都涉略。”

相比離開房間前的緊張焦慮，卡雷爾在得知比安卡愿意主動翻譯標書后變得放松了許多，臉上也有了笑意。

比安卡清楚，卡雷爾上級把麻煩推給了他，自己又摻和了進來。

這次投標，成功了是上級慧眼識才，不成功是兩人背鍋——不過比起中年危機的卡雷爾，比安卡還有退路，大不了回到沃爾夫岡，以后不再參與斯柯達的項目。

“行吧，那我們再把投標書檢查一遍，你先按我說的修改，我先翻譯前面的……”

比安卡接過還帶著熱氣的復印件，

第二天，正式投標日，比安卡和卡雷爾并肩坐在會場第一排，自從她答應幫助卡雷爾，其余的斯柯達員工對她的態度也紛紛變得友善。

看來卡雷爾對他的下屬還不錯，能得到他們的認可。

沃爾夫岡缺乏專業的銷售，原先業務幾乎只靠政府訂單，這一年都是我在四處奔波。

企業想要走向正規化，就必須有自己的銷售隊伍，能主動開辟新市場……

“比安卡，等一下你和我一起上去遞交投標書。沃爾夫岡的坦克性能參數你最了解，萬一華國人問起來，也只有你能準確回答。而且你懂中文，和他們交流起來也沒問題。”

卡雷爾的聲音讓比安卡回過神來，只見會場中彌漫著緊張與期待的味道。

中央的長桌上擺放著各家參標公司的列表，幾位西裝革履的華國官員走到長桌旁，孔祥熙居中而坐，面無表情地目光掃視人群，不時與一旁的同僚低聲交談。

一旁的捷克主持人開始按名單點名，不出意料，斯柯達是第一家投標的企業。

比安卡站起身，和卡雷爾一起走上臺去。兩人的鞋跟叩擊木地板，發出清脆的腳步聲。

走到長桌旁，比安卡甚至聽見卡雷爾微顫的呼吸聲。

兩人將標書遞交給一旁的捷克官員，比安卡瞥向孔祥熙，只見他正用一塊絲綢手帕慢條斯理地擦著眼鏡，絲毫沒有和比安卡相認的意思。

“孔先生，這是斯柯達最新的……”

卡雷爾剛開口，便被捷克官員禮貌打斷，

“先生，按照規定，您不能在投標期間干擾招標方的判斷。

如果你繼續這樣，我們將按規定取消斯柯達的參與資格。”

卡雷爾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一張嘴仿佛撈出水的魚，張張合合，卻說不出一個字。

比安卡擔心他再犯傻，急忙拉著往回走。

另一邊，標書很快被推到孔祥熙面前。比安卡注意到，孔祥熙翻頁時指尖頓了半秒——

根據厚度估計，那一頁大概率是她和孔銘輝約定用于洗錢的沃爾夫岡坦克。

除此之外，孔祥熙再無異常反應，哪怕眉毛都未抬一下。

回到座位時，卡雷爾的后背已洇濕大片汗漬。

布爾諾國營兵工廠的代表上臺前，皮鞋跟重重磕在臺階上，引得全場側目。

其中一名蓄著絡腮胡的男人特地撞上卡雷爾的椅背，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嗤笑。

卡雷爾終于回過神來，他攥緊拳頭，喉結滾動：

“對不起，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但是孔先生這表情……

似乎并沒有和你相認的意思？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給他行賄？他至少應該和你打個招呼吧？”

比安卡側頭，壓低聲音：

“別慌，他這是裝的。孔祥熙這次訪問捷克，代表團里有不少其它派系的人。

你看那個坐在最邊上的年輕男人施劍，來自華國兩大情報機構之一的中統，屬于國府內部的CC系，他并不是孔祥熙先生的下屬。

作為一名情報官，他不懂外交不懂金融也不懂貿易，卻能進入代表團，一方面是保衛孔祥熙安全，一方面也是監視孔祥熙。”

“什么是中統？CC系又是什么？為什么華國政治聽起來很復雜的樣子？”

“一種秘密警察；南京政府內部的小團體之一；是的，東方的政治就是那么復雜。“

比安卡沒有心思和卡雷爾細聊，反而將目光放到其余華國官員身上。

除了孔銘輝和施劍外，其余人她也不認識。

之前在南京談判，除了孔銘輝外另外三人，宋逸軒應該屬于別的文官派系，趙寶山代表保定系等老一輩軍官，周文遠是中央系的新一代軍官。

按照這個邏輯，這次的華國代表隊伍中，至少有一名軍方的代表。

之前自己幫施劍抓到的間諜，或許是親日派安插進隊伍中的人。

這家伙偷情報被中統抓個現行，大概率會波及到南京……

比安卡又看向卡雷爾，思緒回到了洗錢一事上。

有了斯柯達分擔一部分回扣，自己這邊洗錢的壓力就大大減輕，按照30%的手續費，自己能撈到的錢也能更多；

過段時間自己去奧地利，把這次斯柯達的招標書泄露給德國人，又能記上一功。

這樣一來，也不枉昨晚熬夜幫卡雷爾把招標書翻譯出中文。

“誒喲，最近真的有些用腦過度，等忙完一定要好好休息。”

比安卡揉了揉犯黑的眼眶，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