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輯

水鄉青草育童年

故鄉已離得那么遙遠,并且是半個多世紀前的往事了,童年的情景卻永遠是那樣的清晰,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呢,是昨夜夢中的經歷吧,剛剛夢醒!1919年我誕生于江蘇省宜興縣閘口鄉北渠村,地地道道的農村,典型的魚米之鄉。河道縱橫,水田、桑園、竹林包圍著我們的村子,春天,桃紅柳綠。我家原有十余畝水田,父親也種田,兼當鄉村小學教員。家里平常吃白米飯,穿布衣裳,生活過得去,比起高樓大屋里的富戶人家來我家很寒酸,但較之更多的草棚子里的不得溫飽的窮人,又可算小康之家了。

很幸運,我七歲就上學了,私立吳氏小學就設在吳家祠堂里,父親當教員,兼校長。小同學都是赤腳伙伴,流鼻涕的多,長疥瘡的也不少。我們玩得很歡、很親密,常說悄悄話,至今忘不了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永遠跳躍在我對故鄉和童年的懷念中。鬢色斑白時我回到過家鄉,人生易老,父母及叔伯姑舅們大都已逝世。但我在路上常見到一些熟悉的背影,那滿臉的皺紋,粗嗓門的音調仍沒有變,照樣咳嗽,大笑大罵。我于是追上去,正想叫喚,他們卻驚訝了,原來并不是我的長輩,而是我小學同窗的那些拖鼻涕的小伙伴們。土地不老,卻改觀了。原先,村前村后,前村后村都披覆著一叢叢濃密的竹園,綠蔭深處透露出片片白墻,家家都隱伏在畫圖中。一場“大躍進”,一次“共產風”,竹園不見了,像撕掉了簾幕,一眼便能望見好多統統裸露著的村子。我童年時心目中那曲折、深遠和神秘的故鄉消失了。竹園不見了,桑園也少了,已在原先的桑園地里蓋了不少二層小樓房。孩子們是喜歡桑園的,鉆進去一面采桑葚吃,一面捉蟋蟀。我到今天還喜歡桑園,喜歡春天那密密交錯著的枝條的線結構畫面,其間新芽點點,組成了豐富而含蓄的色調。但桑園的價值主要是桑葉,桑葉養蠶,桑葉茂密時便是養蠶的緊張季節,一天要采幾回桑葉。孩子們也幫著采葉,幫著喂蠶,家里經常要備有幾籮筐桑葉,父親和母親夜半還要起來添葉。養蠶期間家里焚香,不讓戴孝的或有病的不吉利之人來串門,說是蠶有蠶神,須小心翼翼地侍候。蠶大眠了,不再吃葉,肥胖的身軀發白透亮,于是便被安置到草籠上去。草籠是用干稻草絞成的,遠看像一條巨大的毛毛蟲,近看是稻草稈的叢林。眠蠶被散播在叢林中,便各自搖頭晃腦綿綿不斷地吐絲,春蠶至死絲方盡,個個樂于作繭自縛。蠶寶寶一天天隱沒了,雪白的蠶繭像無數鴿蛋散落在草籠里,全家人眉開眼笑地摘繭。如果有一年蠶得了瘟疫,家里便像死了人一樣恓恓惶惶。

我的幾個姑姑家都是種田和捕魚的貧窮之家,唯有大舅家地多房大,可算是鄉里的大戶人家。大舅還兼開繭行,同無錫的商人合作做收購繭子的生意。每年賣繭子的時候,我便總跟著父親到大舅家去,繭行就設在大舅家后院。父親非常重視稱繭子時價格的等級,劃價和把秤的有時是表兄或熟人,在斤兩上稍微占點便宜父親便心滿意足了。賣了繭子便給我買枇杷吃,賣枇杷的總緊跟著賣掉了繭子挑著空籮筐的人們轉。這種時候,我不大容易見到大舅,他正忙著與無錫下鄉來的客商們周旋。后來我到無錫師范念初中時,有一次大舅到無錫,我去看他,他住在當時最闊氣的無錫飯店里,一個人住兩間房,還請我吃了一頓“全家福”大肉面。我是第一次進入這樣豪華的飯店。

我永遠記得姑爹家那只小漁船,它永遠離不開姑爹,它也像姑爹對我一樣的親切。姑爹性子暴躁,孩子們背后叫他老虎。其實他不發怒時很溫和。他多次搖著他的漁船送我到宜興和無錫投考、上學。他也曾送我母親到武進縣的寨橋鎮上去找一位老中醫看病,我也搭船跟著去玩,反正不花一文錢,父親也總是同意的。姑爹家住在湖邊的一個大漁村里,村里幾乎家家有船。村子很長,一家緊貼著一家沿小河排開,每家的后門臨河,每家的船便系在自家后門口的大柳樹上。白天,船都下湖了,風平水靜的時候,那垂柳籠罩下的漁村倒影是挺美的畫境;傍晚,船都回來了,小河里擠得看不見水面,家家七手八腳從船里提魚上岸,忙成一片。姑爹和表兄弟們講過許多在湖里的有趣事情,但我從未有機會下湖,只在湖邊遙望那一片白茫茫的水,覺得神秘,又有點怕。湖里蘆葦叢中棲息著一種小鳥,叫黃雀,就像麻雀般大小,漁民們捕來當肉食賣,一如北方的鐵雀。姑爹多次送我這種小鳥,母親燉了給我吃,味道鮮極了。表兄們說,捕黃雀要在深夜,這邊張好網,從另一邊敲鑼趕黃雀撞到網里去,于是一捉一大堆。我聽了真興奮,也想跟著去捉一回。但又說夜里湖上太冷,怕我會凍病,我說不怕;又說擔心我不會熬夜,我也保證不睡,他們同意了。我興高采烈地將嘗試奇異的新生活了,但父親堅決不同意,還是去不成。終于有一次,我也進到湖上的蘆葦叢中去了。我們那里,無論大人和小孩,有錢人家和窮人家,都最怕兵,孩子哭鬧不止時,便嚇唬他:兵來了!兵真的常常闖進村子來,信息靈通的人一經發現兵來了,立即報警,家家慌亂著關閉門戶,男女老少東投西竄,往草垛里藏,向桑園里鉆,大膽的年輕人爬上了枝葉茂密的高高樹顛。匆忙中誰家的衣裳還晾在場上,誰家的雞鴨、山羊未來得及趕回家,也只好聽之任之,統統讓兵們帶走。那時候軍閥混戰,我經常聽說孫傳芳和吳佩孚或什么人打仗,兵的隊伍經常會經過我們的村子,有什么他們隨便拿,非常自由。當吃了敗仗的敗兵逃到村子時,不成隊伍了,他們更無法無天,情況也就更可怕,打破門到家里抄,抓到男人要花邊(銀元),抓到女人便強奸,姑娘們嚇得魂不附體,總盡先盡快逃避,不易被抓到。有一回一位老太婆被抓住,就在光天化日下的荒墳叢中被強奸,老太婆是信佛的,對這樣傷天害理的惡事怕作孽,要求大兵讓她撐開傘遮遮天眼。有一次情況特別緊張,據說就要在我們村子不遠處打仗,滿村人心惶惶,有錢人家躲到宜興城里去,去不了城里的也投奔遠親去。姑爹來家了,叫我們住到他家,情況緊急時可以上小船躲入湖里蘆葦叢中去。我和母親及弟弟決定跟去,父親不肯去,他說只要我們走了,他一個人什么也不怕。其實,他是不放心這個家。后來真的打起仗來,我和母親等擠在姑爹家的小船上駛入湖里的蘆葦叢中去,人多船小,姑姑和表姊們分別擠進了她們鄰居的船中。聽到砰砰的槍聲,飛彈在頭上空中吱吱地尖叫,心驚膽戰,大家把棉被蓋在身上,蒙住頭,說子彈是硬的,萬一落下來,吃硬不吃軟。我完全忘記了捕黃雀的事,也沒有留心蘆葦里有什么有趣的東西,只擔心子彈飛來,更擔心父親此刻在什么地方呢。母親急得不斷流淚。小小漁船永遠地在我腦海里留下了難忘的印象,親切的印象。我特別喜愛魯迅故鄉的烏篷船,我的繪畫作品中經常出現水鄉小船,正淵源于姑爹家的漁船吧!

漁村人家靠捕魚為生,也靠蘆葦。湖里有大片大片的蘆葦,長得很高很高,收割后的蘆葦秸聚成無數金字塔式的蘆堆,姑爹家的村子便被埋在縱橫交錯的蘆堆里,成了孩子們捉迷藏的天堂。夏天,我很早起來,選一根最長的蘆葦,在頂端彎一個小三角形的框,用線結牢,再到屋檐下或老樹叢中去尋蛛網,早上帶露水的蛛網有黏性,用以蒙滿三角小框,便可粘住棲息在柳梢上高歌的知了。粘知了,也粘蜻蜓。蜻蜓大都停息在籬笆最突出的高枝上,紅蜻蜓特別好看,翅翼有時平展,有時前伸抱住腦袋,正如齊白石的圖畫。割來蘆葦并不是為了孩子們粘蜻蜓,主要用來編蘆席、織蘆簾。蘆織的簾子很大,可用以隔開房間。母親則用它鋪在地上,在上面鋪拆被褥、絮棉袍。冬天,很冷,屋里照不到陽光,吃飯都凍得發顫。大門外滿是陽光,但有西北風。房子是朝南的,不怕北面的風,于是將蘆簾架在竹篙上擋住西面,陽光照射這簾和門墻構成的三角地帶,這里便是最舒適的溫暖之角了。老祖母整個上午都坐在暖角里曬太陽,母親也常在里面補衣裳,掰豆瓣。吃飯時,大家端了飯碗來曬著太陽吃,鄰家的孩子也端著自己的飯碗來湊熱鬧,有吃有笑,很快活,引得狗也跟來,貓也鉆來,一團和氣。老祖母坐著曬太陽還嫌冷,一只小腳總踩在一個銅腳爐上。這銅腳爐很精致,蓋子上布滿麻子似的窟窿,母親說這還是她出嫁時的嫁妝,父親家一向窮,才不會買這種精致的腳爐呢。腳爐里裝著燒得半紅的礱糠(稻谷的殼)灰,將生蠶豆埋進去,等一會兒就會熟,像炒豆一樣,豆熟時便“啪”的一聲爆炸。我埋進了豆,但玩著玩著忘了時辰,老祖母腳下突然噼噼啪啪爆炸起來,嚇她一大跳,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故鄉和橋》 1981年作 素描寫生

只有冬天農家閑時才架起蘆簾曬太陽,尤其春節后的半個月內,大家可以快快活活高高興興地享受太陽的溫暖和家庭的溫暖。孩子們不只是自己爆蠶豆了,還可吃到煮熟的菱、花生和夾有核桃肉的糕。這都是過年(春節)帶來的好處,怎么能不盼望過年呢?過年要吃好幾樣菜,最主要的是吃豬頭,我以為豬頭肉是最上等的東西了,只有過年時才能吃到。年前母親特別忙,要煮豬頭,要做夠全家吃半個月的糕團,還要外加幾籠粗粉團子,是專門為過年期間發給叫花子的。平時叫花子要飯,要了半天只給一點點剩飯,有時不給。但過年期間無例外一律要給,而且一到門口就給,所以叫“發”。于是叫花子特別多,絡繹不絕,有時是三五成群結隊而來,幾籠團子還不夠發,團子便一年比一年做得小了。有一種叫花子不穿破衣裳,穿整整齊齊的長衫,還戴著禮帽,手提小鑼,邊唱邊敲小鑼,一步步緩慢地跨進大門來,這便是唱春的。給他一個一般的發叫花子的粗團子他不要、不理,繼續唱。我便加倍給他好幾個,或給他自家吃的大白團子,他不用手接,只用那鑼反過來盛了團子,然后倒進背在背后的大口袋里去。這是我最早見過的歌唱家。后來我在巴黎留學時,旅店后窗下的小夾道里也偶有人拉提琴或高唱,期待旅客們撒下法郎去,這時候,我總立即想起童年時家門口的唱春人。過了初一,便開始到一家家親戚家去拜年,穿著新衣裳吃年酒。母親總嫌父親家窮,說她是被媒人花言巧語騙嫁給父親的。當年外公看得起父親讀書識字,認為有出息。母親也一向有點瞧不起窮姑姑們,自己不常去她們家,而總愛帶著我往舅舅家串門。舅舅家吃得講究,過年打麻將,壓歲錢也給得多。大舅愛騎馬,地方上有點名氣,因為在家鄉只有耕田的水牛,很少見馬。表姊帶我玩,領我去看大舅養的大馬,我仿佛去看老虎一樣新奇,但不敢走近,怕它踢。二舅抽大煙,抽了賣田,賣了田再抽。人抽得骨瘦如柴,二舅母常向我母親哭訴。母親是二舅的姊姊,勸他,罵他,二舅表面上唯唯諾諾,其實不聽,照樣抽。我們村子里有一個不正經的女人,名聲很壞,有一回有人來家報信,說我二舅正在她房里抽大煙鬼混。母親一聽氣急了,立即趕到她家去,我也跟去看。進大門后直奔里屋,里面房門緊閉著,房里有忙亂的聲響,母親叫二舅的名字,二舅不敢答應,更不敢開門。母親隔著門哭罵,罵二舅尤其不該到她眼前來丟臉。父親也在家里罵,好像罵給我聽,意思是萬萬學不得,同時也針對母親,有意殺殺她平時老夸耀娘家闊氣的威風。

每次過年,父親都從大櫥(衣柜)里拿出一幅中堂畫和一副對聯掛在堂屋里,一直掛到正月十五,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卷起來,藏進大櫥里。大櫥是紅漆的,很漂亮,也是母親的嫁妝,一直保護得像新的一樣。我們家是小戶人家,房子也不大,但村里有中堂畫的人家很少,因此我曾感到驕傲。畫的是幾個人物,中間一個老頭可能就是老壽星,這是父親的老朋友繆祖堯畫的。繆祖堯矮胖矮胖的,很和氣,家就住在姑爹家那個漁村里,家里也貧苦,靠教書生活。他和父親很合得來,早年兩人曾一同到無錫一個叫玉祁的村鎮上教小學。父親在玉祁教書時每年臘月近年底時回來,我還依稀記得。每次回來總帶回一種中間穿有大孔的餅干,這也是我認為最好吃的餅干了。他還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回學生家送來的早餐是糯米粥,他和繆祖堯恰好都不愛吃糯米粥,只吃了一點點,但糯米粥會膨脹,罐里的粥過一會兒脹得仍像原先那樣滿,學生家里來撤早餐時誤認為根本未吃,估計是教員不愛吃,便立即補煮了幾個雞蛋。現在看來,當時他們小學簡陋,不開伙,教員是由學生家輪流派飯的。后來我的弟弟妹妹多起來,母親一人實在忙不過來,父親不能再去玉祁教書,便在村里由吳氏宗祠出經費創辦私立吳氏小學。繆祖堯也不去玉祁了,便來吳氏小學教書。小學就設在吳家祠堂里,繆祖堯也住在祠堂里。我從此經常到繆老師的房里去,看他畫畫,開始觸及繪畫之美。祠堂很大,有幾進院落,有幾間鋪有地板的廂房,廂房的窗開向小院,院里分別種有高大的桂花、芭蕉、海棠。繆老師住的廂房很大,窗口掩映著綠油油的芭蕉,一張大畫案擺在窗口,真是窗明幾凈,幽靜宜人。這是我一生中頭一次見到的畫室,難忘的畫室,我一輩子都向往有這樣一間畫室!繆老師什么都會畫,畫山水,畫紅艷艷的月季和牡丹,畫樵夫和漁翁。有一回父親用馬糞紙做個筆筒,糊上白紙,繆老師在上面畫個漁翁、一只大鳥和大蛤蜊,畫成后給我講解這畫的是鷸蚌相爭的故事。我尤其喜歡繆老師畫的大黑貓,他用燒飯鍋底的黑灰畫貓,貓特別黑,兩只眼睛黃而發亮。我進美術學院以后還常常想起那黑鍋灰畫的貓,可惜再也沒見過了。我常常靜靜地看繆老師作畫,他用紙緊卷成筆桿似的長條,用煤油燈熏黑以后當炭條起稿。他常常將蘸了濃墨的筆放進嘴里理順筆毛,染得嘴唇烏黑,這才使我明白,母親自己不識字,為什么同父親爭吵時便常罵他吃了烏黑水不講道理。繆老師和父親有個很大的不同處,他不像父親那樣節省,他愛吃零食,父親說他沒有兒女,只管自己吃飽就夠了。繆老師畫久了,往往摸出幾個銅板,叫我到村頭一家茶館里去替他買一包酥糖之類的好東西吃,我非常樂意,飛跑著去買來,他總分一小塊給我吃,從無例外。我叫他繆老師,因后來我上學了,他成了我真正的老師,不過他并不教圖畫,也根本沒有圖畫課,而他的畫據說是遠近聞名的,還賣,并訂有價格潤例。七十年代我曾順便回到故鄉看看,父親、母親及老一輩的親友們大都已逝世,只繆老師還在,我便專程到漁村去看望他。好不容易尋到了他的住處,他住在蜂窩似的人家的夾縫中,屋里建屋,幾張破舊的蘆簾圍成了他暗黑的臥房。他病在床上。他感激我的探望,他談我父親的死,那是困難時期,與其說是病死的,不如說是餓死的。他談到有一次經過我家門前的河濱,見我那瞎了眼的母親自己摸著去洗東西,感嘆年輕人是不顧老人了。我似乎又最后一次見到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我不清楚繆老師是哪一年逝世的,只知道他已逝世了。

有一件事曾提高了繆祖堯的畫的威望。村里財主陳培之的妻子據說是上海美術大學畢業的,嫁到鄉下來后還向繆祖堯借畫臨摹呢。陳培之家高樓大屋,連著大樓有高墻圍住的大院,里面種有名貴果樹,但我不敢進入他們家。陳培之的母親是寡婦,非常精明能干。早年未生陳培之之前,領了一個養子,取名連生,就是連接著就要生,果然生了培之。生了培之,連生實際上就不算什么養子了,變成了長工的身份。陳培之骨瘦如柴,據說在上海念法律大學,是律師。有一次他回鄉,到附近楝樹港小街上問人有沒有兌換處,但他說成了“脫”換處,于是鄉下流傳開了:“兄字頭上兩只角,培之律師不識它。”我終于有一次能進入陳培之家的大門了,那是他結婚,讓許多人進去看,也就是觀禮。新娘子是宜興城里人,也是財主,結婚前送來過幾船嫁妝,招搖過河,著實叫鄉下人羨慕。結婚那天,我也夾在人群中擠上了大樓,看新娘子演說,聽留聲機唱戲,特別愛聽“哈哈笑”:各式各樣的大笑,笑痛肚子。陳培之家的院子特別大,有花壇,擺滿了盆花,開著各樣的花朵,還有兩只大荷花缸,種有荷花,我喜愛極了。新娘子燙著長頭發,臉上擦著粉和口紅,我和小伙伴們覺得像吊死鬼,很難看,但我從此愛上了花。村里只有單調的木槿和葵花,我還從未見過那么多紅彤彤的鮮花,于是也總想種花,但哪里去弄花呀!宜興的陶器聞名中外,但我們鄉下只買茶壺,無人買花盆,鄉下人從來沒有種花的傳統。前幾年我因事過宜興,順便到湖邊一個公社去參觀,那里利用湖灘土地的特點,居然開辟了七十余畝花圃,家鄉人民也已進入了欣賞花的時代!

除了繆老師的畫以外,我還見過一種漂亮的月份牌仕女,那是在嬸嬸房里看到的。嬸嬸不是正經的女人,好吃懶做,偷男人,野男人公開在她房里睡覺,這美女月份牌便是一個常常來去上海的男人吳桂生送她的。吳桂生后來作了什么案被抓住,槍斃了。吳桂生被槍斃后,嬸嬸還有別的野男人。叔叔是有名的“烏龜”。叔叔本是個老實人,不識字,因為我父親念過幾年書,所以分家時叔叔多分了一畝地。但是就因為嬸嬸愛吃,不過年時也經常到鎮上去買豬頭肉、醬鴨、燙面餃(蒸餃)等,一邊吃一邊賭錢,那十幾畝地便被賣得差不多了。后來叔叔便挎只籃子賣香煙、瓜子、花生糖,我的那些堂兄弟也都念不成書。父親常勸叔叔,但叔叔怕嬸嬸,聽了嬸嬸的指使反而兇狠狠地對待父親,甚至有一回與人串通了來偷我們家的稻。姑姑們每回來,談到叔叔時總哭,但她們不敢勸他,怕嬸嬸,嬸嬸兇得很,很潑辣。我記得叔叔病死時滿身腫脹,得了鼓脹病,就是血吸蟲病,而嬸嬸一直活到九十多歲。七十年代我回老家,父親和母親早已逝世,那位滿頭白發的老嬸嬸在門前見了我,口口聲聲親熱地叫我“大侄子,大侄子”!

母親和嬸嬸的關系必然非常壞,彼此不講話,見面不理睬。嬸嬸為了搞臭母親的名聲,有一次叫吳桂生闖到母親房里來調戲,被母親罵了出去。但從此我們家擔心吳桂生來報復,一直到他被槍斃后才放心。也由于嬸嬸的威脅吧,母親盼望我早早長大成人,有出息,替家里爭口氣,我也已體會必須給家里爭氣了。配合父親的節儉,母親也勤儉持家,她愛干凈,衣服洗得勤,而且什么都要自己提到河邊去洗,洗得徹底。雖然家里經濟很拮據,但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條,也總是布衣暖,菜飯飽。我到無錫念初中時,正值身體開始發育,吃得多,課間常感饑餓,又買不起零食吃,母親便將糯米粉炒熟,教我只要用開水一沖,加點糖便好吃,每次開學我便總帶著一大袋糯米粉上學。但是母親生育太多了,我是長子,后來又生了兩個弟弟,三個妹妹,還有兩個妹妹很小就夭折了。母親一向難產,她實在怕生孩子,也曾用土法打過兩次胎,死去活來,從此身體一直非常壞,長年有病。父親忙學校的事,忙種田的事,忙祠堂里的事,因他是吳氏宗祠的會計。后來母親病倒,他又要忙燒飯洗衣了。他在家做家務便圍上母親用的圍裙,有時門外突然有人來找,呼喊“吳先生”或“大先生”(他是老大),他首先匆忙解掉圍裙,然后出門見客。他是村上少有的識字先生,是學堂里的老師,是頭面人物,圍著女人燒飯用的圍裙太失體面。

顯然,父親自己種不了家里的十幾畝水田。早年,當他到玉祁去教書時,田都出租。后來回鄉教書,便出租一部分,另一部分自己種,雇短工或長工。我記得家里曾換過幾次長工或短工,我能記事時,印象最深的一個長工叫九斤。父親和母親對長工很好,讓他吃得飽飽的,蒸了咸肉的時候,將最好的留給我,其次就款待九斤了,他們自己吃最次的,甚至不吃。九斤種田很賣力,耙田、施肥、插秧,樣樣能干,我們家田里的稻禾也總長得分外茂盛,綠油油一大片,很易同別家的區分。九斤對我很好,我們的友誼主要建立在水車棚內。草頂的水車棚都建在河岸田邊,棚內牛拉著巨大的車盤轉,車盤帶動長長的水車將小河里的水戽上岸來灌進水田去。凡是戽水的日子,我總跟著九斤到水車棚里去,坐在車盤上讓牛拉著團團轉,那比在北京兒童游戲場里坐小飛機更自在,高興時往牛屁股上加一鞭,它便跑得飛快。有時它突然停下不肯走,加鞭也不走,我叫九斤,九斤正在近旁耘田,一看情形立即拿了長柄糞勺來對準牛肚皮,牲口嘩嘩撒尿了。緊依著水車棚有兩棵大柳樹,盛夏,每聽到知了在樹顛高唱,我立即爬下車盤,用長蘆葦稈制的蛛網套去粘知了。像戰士的武器,我總隨身帶著這支蘆葦長槍。九斤的家據說原來住在草棚子里,他家是江北(蘇北)佬。蘇北一帶地瘠人窮,又常鬧災荒,不少人逃荒到富饒的江南來,來賣苦力,都住在草棚子里。本地人瞧不起他們,稱之為“江北佬”。同他們說話時學他們的音腔,其中包含著戲弄與譏諷。我沒有見過九斤的家,也沒聽說過他父母的情況,好像他早就是孤兒了。他來江南已很久,說一口地道的本地話。但是他娶不到老婆,誰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給他,他自己也沒有定居,一年一年輪流著在各家幫短工,當長工,在我家是住得最久的了。

有一個老頭“江北佬”在楝樹港搖渡船,早早晚晚給人擺渡。楝樹港離我家一里路,是最近的小街,有魚市、豆腐店、小雜貨鋪、餛飩店、茶館……早晨有燒餅和油條。村里的人在路上相遇,總互問:“上街嗎?”指的便是去不去楝樹港。楝樹港跨在大河的兩岸,我們北渠村在東面,西面便通姑爹家漁村,我搭渡船擺渡時,大都是去姑爹家。早晨,渡船里總是擠得滿滿的。人雖多,大都是熟悉的,伯公、伯婆、表姨、表舅、叔公……加上扁擔籮筐、生豬活鴨,擠而亂,但彼此相讓互助,客客氣氣,不爭吵。下午人就少了,即使只一個人要過渡,“江北佬”照樣搖渡船。夜晚、深夜要過渡,就高喊一聲,他就睡在河邊一間極小的草棚里。替代渡船,六十年代造了木橋,七十年代改建成水泥橋,“江北佬”早不知去向了。從無錫或常州到宜興縣城的輪船都必經楝樹港,當啪啪啪啪的輪船將要靠碼頭時,碼頭上便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想看下鄉來的上海人。上海是天堂吧,到上海幫人家的(當保姆)及做廠的(女工)婦女回鄉探親時都吃得白胖白胖,還帶回筒子裝的餅干、美女牌葡萄干、美女月份牌……

早先,店鋪都集中在河西,河東較冷落,幾乎不成街。后來河東要蓋新街了,征求股份參加,出了錢便可分一間店面。父親和母親天天商議,那時我已有兩個弟弟,父親計算日后我們兄弟分家,一人分三畝來地,如何過日子呢?便下狠心湊錢、借債,爭取預訂下一間店面,將來我們兄弟中便可有一人去開店。簡陋的新街順利地落成了,我迫不及待先到新街上自家的新屋內住了幾夜,街上有了家,也可算街上人了。父親于是同一位剃頭的合伙,讓剃頭的在我們店內開業,同時兼顧賣雜貨,雜貨是我們家的。家里的一張舊方桌搬到了店里,準備讓客人沽了酒坐下慢慢喝。母親在家炸豆瓣,用舊報紙包成小包油炸豆瓣,拿到店里賣做下酒菜。雖然父親常去店里,但主要還只能靠那個剃頭的,結果小店仍賺不了錢,好像沒有多久,店鋪連同房子就整個轉讓了。

到楝樹港開店是下策,父親經常說要我念好書,最好將來到外面當個教員,在家里是沒出息的。我上學了,就在父親當校長的私立吳氏初級小學。小同學都是本村的,個個相識,大家很相好,他們力氣大都比我大,但念書不如我,他們的父母便說我回家后有父親教,其實父親在家里忙著呢,根本沒工夫再教我。開學后第一件事是學著做國旗,是紅、黃、藍、白、黑五色旗,代表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用五色的蠟光紙裁成條條后再拼貼起來,很好做,又好看,大家樂意做。由于教員太少,往往兩個班合一個教室上課,教員上課時給一個班講課,同時安排另一個班做習題。不自覺的學生便不好好做作業,偷偷玩蚱蜢、知了,有時候知了忽然會在誰的抽屜里高唱起來。

學校里的事也都要父親操心,開學時他到和橋書店買課本、算術習題本、粉筆……他買任何東西都要講價,一分一厘地討價還價。他真愛惜東西,教室里用剩的粉筆頭也都要收回去。后來我到無錫師范念初中時,教室里剩下的粉筆頭滿地亂扔,誰也不撿,我于是選較長的撿起來,學期終了時積了兩大匣,帶回家交給父親用。有一次開全區小學的運動會,在和橋開,我們學校也要派代表隊參加,我被選入了代表隊。為了參加運動會,父親帶我去和橋做了一身操衣(制服)。操衣連褲子上都有扣子,我從來沒穿過有扣子的褲子,小同學們也都好奇地來摸我褲子上的扣子。

我只能以用功學習,爭取最優異的成績來爭氣。我發現,會考中以90分以上獲得第一名的朱自道及好幾位80分以上的優等生都是鵝山小學的,如今我同他們同班了。這幾位成績出色的同學都是和橋街上人,他們是走讀生,中午回家吃飯,晚上回家住。寄宿生有夜自修,而且在電燈下自修,雖然那電燈也是暗淡淡的,但我是頭次用電燈,感到稱心如意,珍惜燈光,每晚在燈光下仔細地做完每天各門課的習題。在家時從不做夜課,家里只有一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燈芯捻得很小很小,火如豆,父親在如豆的燈下記學校的賬目、打算盤。另外我們只用一盞豆油燈,點上幾根燈草,老祖母還常啰唆,說她早年只點一根燈草。后來她眼瞎了,便管不著點幾根燈草了。寄宿生的宿舍原是谷倉倉庫隔成的,窗戶都很小,有點像牢房,一間房里擺滿許多雙層床,我從未睡過雙層床,喜歡爬到上層去睡,仿佛睡到了樓上。我家沒有樓,一向羨慕舅舅家和陳培之家有樓。學校里有校園,校園里有花有樹,我每天大清早起床到校園里讀書、背書,也可以隨便摸摸這些花。我似乎已闊氣起來,花也有我的份了。小皮球也不稀奇了,有大籃球,有籃球場,不過我個子小,從來投不進籃,倒是喜歡滾鐵環,在龐大的操場上飛奔著滾鐵環很痛快,只是鐵環不多,想借的人多,不易借到。

1991年返故鄉宜興

寄宿生們大都家在離校十里以上的村子里或村鎮上,每星期六下午上完課,便都背個書包或藤包喜洋洋地回家去,彼此道聲“再會!再會!”我出了校門,到街上慢慢看,有很大的醬園、綢布店、南貨店。南貨店里賣的都是好吃的,不是中秋節也有月餅賣。我尤其記得有一家中藥鋪,壁上都是小抽屜,抽屜里裝的全是藥,朝奉(店員)用一桿很小的秤稱藥。有幾回我母親要吃的藥在楝樹港買不齊,便由我將藥方帶到和橋這家大藥店里去配。我爬上大石橋,看橋下大船和小船互相擁擠,南北往來的船只排成長隊等候通過。桅桿睡倒了,帆落成一堆,纜索糾纏不清,船員們吵鬧、呼喊,亂成一片,這仿佛是《清明上河圖》的藍本。出了鎮,漸漸冷落起來,一條石板大道沿河直往北去,沿途人來人往,大都是挑擔的,空手人很少,至少都帶著雨傘,往往出門時大晴天,突然變天便下雨了,一路沒處躲雨。說是大道,是指通途,其實路并不寬,一面臨河,一面沿水田,行人相交錯往往須側過身子。當遇到拉纖的纖夫,我便早早找個合適之點躲讓。有時只一人拉纖,拉只小船;極大的船便好幾人一同拉,邊拉邊哼哼,有時還唱,口音都是江北腔。出和橋鎮三里,便過一高橋,因面前一條支流灌入大河,高橋便騎跨在支流上。往往我們好幾個同路的同學一同回家,到高橋上便憩下來玩一陣,欣賞大河上下的風光,之后就分道了。從高橋上俯瞰大河里往返的帆船,景象很動人,有白帆、黑帆、棕色的帆,也有的小船用一塊蘆席做帆。帆影近大遠小,一眼看到遙遠處,船和帆便成了一個小點,這是我最早接觸到的透視現象了。一路上遠遠近近的村莊都是黑瓦白墻,都有水牛,都有水車棚,車棚也緊依著大柳樹,彼此非常相似,常常有到家了的錯覺。及走到了楝樹港,真是非常興奮,我像是遠方歸來的游子,感到一切都分外親切了,跳入渡船,便同擺渡的“江北佬”攀談,但他永遠顯得有些麻木,并沒有注意到我那異乎尋常的熱情。一到家,父親和母親高興極了,弟弟也特別親我。母親問我在校吃得好不好,我說八個人一桌,米沒有家里的白,但盡管吃飽;菜不多,剛吃一碗飯便沒菜了,后兩碗便吃白飯。母親聽了很難過,眼睛濕了,我后悔不該告訴她。只過一夜,第二天星期天下午便又返校了。母親給我做了許多菜帶到學校去吃,我不肯帶,說帶去也不能拿出來吃,同學太多不好分,老師見了也不好意思。老師同我們在同一飯堂里吃飯,他們只多一個葷菜。父親也認為還是不帶好,母親便炒些蠶豆給我帶走。回到宿舍里,同學們也都陸續到齊,幾乎都從家里帶來一些吃的,有蠶豆、菱角、荸薺、山芋;蠶豆最多,有炒豆、煮豆、發芽豆,唯有一個山里的同學帶來栗子,分給每人幾個,特別好吃。

第一學期結束,根據總分,我名列全班第一。之后,我雖并非每學期都得第一,但基本上是名列前茅,對付課業已完全不費勁,于是開始在課余看小說。《薛仁貴征東》《七劍十三俠》《封神榜》……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因眼睛好,在昏暗的燈光下仍看得很入迷。有天突然傳來一個轟動全校的消息:“在彭城中學操場演影戲(電影),全校師生整隊去看。”演的就是俠客斗劍、神仙騰云、隱身術……我高興極了,也常常幻想能遇到神仙指點法術。后來又看到一次影戲,是演養蠶,這我很熟悉,大蠶吃葉時沙沙有聲,但電影里一大群蠶吃桑葉一點聲音也沒有,因為無聲所以叫“影”戲吧,仿佛是影子戲。

我功課好,守紀律,可以算好學生,老師也常表揚,但有一次卻被打手心了。鵝山小學一進門的院子里有兩棵巨大又古老的銀杏樹,綠蔭蔽天,遮掩了整個院子,每年結無數白果。成熟的白果掉到地面上“啪”的一聲,像掉下一個大杏子,白果被包裹在肥厚的杏子似的果肉里。我們每撿到白果,便交給老師,不準自己拿走。我知道炒白果好吃,過年孩子們賭博時以菱角、花生和白果做賭注。有一位同學的父親是中醫,我們一同撿白果的時候他告訴我,說白果可以治癆病(肺結核),是聽他父親說的。我想起了母親的病,她的病老不好,咳嗽,痰里出現過血,吃了許多藥也不見效,大家也有點懷疑會不會是肺病呢(后來證實不是)?她聽人勸告喝過童便,即小孩的尿,弟弟的尿。白果治肺病的說法立即打動了我的心。白果,樹上那么多白果,但不是我的,我動了偷的念頭,偷許多白果帶回去給母親吃。我串通了幾個同學一起偷白果,但不肯說出母親的病,因當時癆病是可怕的死癥。我們趁一個狂風暴雨之夜半夜起床,摸黑到院里偷白果。風雨將白果打落滿地,黑暗中我們一把一把地抓,我摸到一處特別多,自己裝不完,便低聲叫伙伴:“旋南,旋南,到這邊來!”就是這一聲泄露天機,被睡在近旁的訓育主任聽到了,第二天他叫旋南和我二人到辦公室,立即破了案,交出了白果,幾個伙伴各人打了十板手心。一向表揚我的級任孫德如老師也在辦公室,看我挨打,我特別羞愧得無地自容。

光陰荏苒,兩年高小念完,我畢業了。畢業時同學們互相打聽各人的出路。父親當中醫的那位同學早有打算,回家學中醫,繼父業;好幾位家在和橋街上開店的便學做生意;大部分回農村捏鋤頭柄(種田);同我一起偷白果也挨了十板手心的吳旋南是高才生,但家里很窮,也只得回家種田;有些家里富裕的不種田,繼續上學,但他們的功課大都較差,考不上正規的省立中學,便進私立中學去。大家稱某些私立中學為“野雞”中學,交錢就能進,入學考試完全是形式,考零蛋也錄取,但學費很貴很貴。無錫洛社鎮有一所洛社鄉村師范學校,招小學畢業生,四年后畢業當鄉村初小的教師。因入學后全部公費,投考的人非常之多,分數也極高,是有名的學校。我班高才生邵化南考取了該校,很令同學們羨慕。不花錢的學校太少太少了,似乎就只有洛社這一所,是窮學生們最理想的出路,故而聞名于無錫、常州、溧陽及宜興一帶。父親早二年就打洛社鄉師的主意了,但我漸漸有了更高的要求,不愿在農村當初小的教員,想進省立無錫師范,是高師,高師畢業可當高小的教員,譬如鵝山的教員。父親當然嘉許我的志向,但上無錫師范之前須先上三年初中,初中要繳費,家里便計劃如何更加省吃儉用,并多養幾只豬來竭力支持我這艱難的三年。舅舅家田多,母親也曾幻想回娘家試試舅舅能否幫點忙。父親畢竟世故深,說不可能的,不讓母親去丟臉。我在數百人的競爭考試中考取了無錫師范初中。因洛社鄉師和錫師同時招考,只能參加一邊,但縣立宜興中學在這之前招考,故我先也考了宜中,以防萬一錫師落榜。我唯一的法寶就是憑考試從未落過榜,宜中也不例外。

(原載1986年7月21日《人民日報》海外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玉门市| 威宁| 郯城县| 辽中县| 全椒县| 安溪县| 金塔县| 辰溪县| 宜城市| 建宁县| 杭锦旗| 扎赉特旗| 建阳市| 砀山县| 凤山市| 渭源县| 河间市| 班戈县| 雅安市| 穆棱市| 融水| 灵台县| 麻栗坡县| 景洪市| 阿拉善左旗| 阿瓦提县| 武隆县| 安新县| 招远市| 库车县| 南涧| 荃湾区| 闽清县| 阳春市| 汤阴县| 舟曲县| 涿鹿县| 梨树县| 湖北省| 揭西县| 怀集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