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部自傳: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 (美)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 2926字
- 2024-04-22 18:02:01
Sunday
星期天
星期天,是對剛剛過去的六天里“汗水,更多汗水”的救贖。
家族的小教堂里,舅舅們、姨媽們、他們的妻子或者丈夫們,有些頭發花白,有些滿頭銀發,在圍著布道壇為他們擺好的老式搖椅上坐下。那本紫色布面的家族《圣經》擺在講臺上。星期天的布道壇通常會被孩子們采來的野花蓋滿。
當然,城里來的小“幫工”也坐在下面。
有時候,附近的農戶們也加入進來。
每逢詹金舅舅布道,人們不再吝惜寶貴的淚水。伴隨著搖椅的輕輕晃動,淚水悄然涌滿他們的眼眶,又順著面頰悄然流淌。全家人都隨著詹金舅舅的布道而情緒激昂,正如他們聽到超驗主義的經典或者孩子們的歌聲那樣。所有人都筆直地站起,滿懷尊嚴和信仰齊聲歌唱他們心愛的詩篇:“自從時間肇始,我們看到人類一步步堅定地向前。”[42]這時候,城里來的少年又一次看到淚水。他目送著真聲和假聲混合的歌聲在屋頂下縈繞,然后飛出窗外,消失在遠處的山林間。他們真誠地拜服在宗教的激情之中。他們心中摯愛的詩篇化作歌聲,讓所有人眼中都涌滿淚水。
托馬斯舅舅是家族中的詩人。他在小教堂旁邊栽下了一叢杉樹,為日后星期天的家族野餐投下陰涼。
木瓦墻面的小教堂有一個別致的鐘塔。小教堂東邊的家族墓園里,有一座樸素的白色大理石方尖墓碑。碑身上用威爾士語刻著“Ein Tad”(父親)和“Ein Mam”(母親)。
圍繞著修長的方尖墓碑,是家族其他成員的墳墓。
在那幾個春天和夏天的每一個星期天里(直到九月五日之前),這個少年都會穿上他城里的衣服,端坐在小教堂里的一把椅子上。
裝飾布道壇是他的職責。
星期天的早晨還透著幾分涼意,幾個表弟跟著他,按照他的籌劃去采摘原料。大路兩旁的花草樹木讓人眼花繚亂,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到。他們跑幾步,停一停,再跑幾步,停一停,直到馬車上堆起一座小山。
星期天的布道壇和講臺披上了優雅的盛裝。一簇簇鮮花和枝葉被自由地混雜擺放著,就像它們在陽光下的模樣,只不過更自然一些。
歲月流逝,小教堂一直得到精心的修葺維護。托馬斯舅舅種下的杉樹蔥郁繁茂,已經快要將它遮住。每當樹下擺開一排松木長桌,就是大家族聚餐的時候。勞埃德-瓊斯家的十個兄弟姐妹,加上各自的妻子和丈夫,一共十八個人。再加上他們的孩子,一共四十個人。算上附近的鄰居和幫工,大約七十五個人。假如有特殊的場合,比如詹金舅舅布道,或者是婚禮、葬禮、露營聚會,那就更加熱鬧,住在遠近鄉間的人都會聚在這里。
山谷里的這個小部落聚在樸素的小教堂里,膜拜他們飽含對上帝的愛創造出來的圣像。反過來,上帝在他們自己的想象中影響著大家的生活。這些歡快的宗教聚會其實是家族部落的歡聚。
仲夏季節來訪的牧師客人們,讓這些聚會變成真正的神學狂歡。威廉·甘尼特、亨利·西蒙斯、桑德蘭德[43],還有從芝加哥來的托馬斯博士,都是家里喜歡邀請的貴客。這些牧師通常利用假期來訪,迎接他們的將是露營聚會、野餐和生日宴會。
托馬斯舅舅總是以他一貫輕柔低沉的嗓音,召集大家野餐。
“來吧,姑娘們,”他對妹妹們說,“咱們去野餐吧。根本不用費心,帶上一些格雷姆面包、一點兒奶酪和一罐子牛奶就可以了——大伙兒都去。”
大家紛紛開始準備。孩子們全都被叫來幫忙。不一會兒,“格雷姆面包、一點兒奶酪和一罐子牛奶”就擴充成了烤豬肉和烤火雞。還有包著葉子烤的新鮮玉米、填了料的烤雞、煎雞排、煮火腿、煮雞蛋、甜面包圈、玉米餅、餅干、黑面包和黃油、新鮮的番茄和黃瓜。整根黃瓜削了皮,拿在手里像香蕉一樣,蘸一點兒鹽吃。各種三明治和泡菜、青蘋果做的餡餅和南瓜餅、綠奶酪、蜂蜜和高粱糖飴。還有從草莓到西瓜皮的各種蜜餞,和自家秘制的五花八門的腌菜。也少不了各家拿手的糖霜蛋糕或者素蛋糕、點心和姜糖餅。枝頭多的是李子和野莓子,任你隨手摘來。牛奶放在泉水里冰鎮,咖啡用野餐時點起的火堆現煮。凡是勞埃德-瓊斯家的人能夠想到的美食應有盡有,豐盛無比。
毫無疑問,埃及法老的盛宴也難以與之媲美。
所有這些都塞進幾個籃子里,然后各家帶著自家的籃子和孩子們,穿上特意準備的衣服坐上馬車。第一輛準備停當的馬車會等待其他馬車,然后龐大的隊伍一起出發。料想古時候為某個先知——甚至摩西本人——送葬的隊伍也不過如此。
而這只是勞埃德-瓊斯家的一次野餐。
野餐選擇的地點,通常是樹蔭下一片涼爽的綠草地,能靠近一條溪水或者一股泉水更好。鋪起顏色亮麗的野餐布,將準備好的一切琳瑯滿目地擺開,孩子們在樹下裝好的秋千上玩耍。享用完美味之后,孩子們唱歌或者朗誦。城里少年的父親拉起小提琴,為舅舅和姨媽們領唱他們熟悉的歌曲。長者中有人唱起他們兒時在威爾士唱過的歌,重現故鄉古老的節日場面。“現代”的城里少年為大家朗誦《單駕馬車》[44]和《戴瑞斯和他的飛行器》[45]。無論是成年人還是孩子,每個人或者朗誦,或者唱歌,都要有所表現。除了詹金舅舅的講道,齊唱贊美詩無疑是一整天活動的高潮。所有人都加入合唱,那一刻他們灑落的是最熱誠的淚水。
遠處傳來另一種音樂,那是雇工小伙子們在溪水旁一邊走一邊吹著口琴和口弦,雇工姑娘們陪在他們身邊。他們不像勞埃德-瓊斯家那樣懂得享受布道和唱贊美詩的快樂。
理查德·勞埃德-瓊斯的兒女們,在他們父親的山谷里,像這個威爾士拓荒者希望的那樣生活著。這個大家族擁有自己的教堂、自己的磨坊(約翰舅舅的)。山谷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他們耕種和放牧的印跡。
勞埃德-瓊斯家族的生活,在幸福和坎坷中向前流淌。
從十一歲起的連續五個春天和夏天,這個少年都是在山谷里度過的。每年的九月,他回到麥迪遜那座湖畔的小木屋里,回到母親、父親、簡和麥琪奈爾身邊,在城市里度過秋天和冬天。
麥迪遜是一座美麗的城市。門多塔湖和莫諾納湖這兩片蔚藍的水面,夾著一座平緩的小山丘。無論遠處或近處,都能看到山丘上州議會大廈白色的穹頂在陽光下閃亮。另外兩個小一些也不那么清澈的湖——溫格拉湖和沃柏薩湖——陪護在山丘的一側。
威斯康星大學坐落在市郊屬于它自己的小山丘上。組成校園的是一群面孔模糊、毫無特征的建筑。
山頂上也有一座金色的穹頂。
這兩座穹頂的性命,都是向米開朗琪羅借債的結果。正如眾人所見,它們盡力而為,沒有辱沒前輩大師的聲譽。幾年后,這個年輕的學生將會目睹兩座穹頂的毀滅。由于世人犯下的過錯,時間這位債主(并非米開朗琪羅)剝奪了它們贖回性命的權利。
麥迪遜的城市格局像一個車輪,主干道是從議會大廈輻射出的八根輻條。其中一根輻條直通到大學的穹頂下面。
麥迪遜是一座具有自我意識的城市,但是它卻比絕大多數村莊更為閉塞。大學給城市帶來一股學者精英的氛圍,可惜這種過度教育的氛圍遠遠超出了這座城市的接受能力。
城里有零星幾座不錯的住宅散落在湖邊——相對那個時代而言。維拉斯[46]家的住宅是其中最好的。除此之外,這座城市只是威斯康星州五千個村莊中最普通的一個,僅僅是規模大了一些。
知識階層理所當然地統治著麥迪遜。那所大學是一枚徽章,象征著他們短暫的權威。一年一度,雄心勃勃的立法者們從全州的各個市鎮云集于此,為了留下不朽的功業而制定一些法律,更多的“法律”。然后,云散回到各自的角落。
那座巍峨的議會大廈奪去了大學的榮耀。
“市民與大學”的較量始終存在,但是從未激化到引來眾人的關注。
井底之蛙式的尊重才智,給這座城市箍上了一層自視頗高的外殼,幸而有大大小小的幾面湖水,它和它的居民才得以在極端的沉悶中稍作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