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部自傳: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 (美)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 3181字
- 2024-04-22 18:02:01
To Her!
致母牛!
牛!一個多么圣潔的字眼啊!還有牛鈴!牛群!耳邊總是響起叫聲:“那些牛!”
家鄉山谷里的牛原先都是紅褐色的短角牛。后來,詹姆斯舅舅買回一頭黑白花的荷斯坦公牛,讓全鎮人都羨慕不已。于是,黑白花逐漸在牛群里多了起來。用了三年時間,山谷里的牛全都從紅褐色變成了黑白花。
為什么一頭牛出現在任何一幅風景畫的構圖里,都顯得那么協調?無論是紅褐色還是黑白花的,它都像意大利田園里苗條的絲柏那樣,從不會出現在錯誤的地點。無論周圍的地勢如何,牛的體態和輪廓總是與環境非常協調,總是能夠占據風景里最恰當的位置。出現在風景里的牛群,會讓人看得如醉如癡。
可曾有人為生育了牛犢、貢獻出乳汁的母牛寫一首歌?歌唱她溫順的反芻、悠然的擺尾,歌唱她美麗的眼睛、散發著香氣的呼吸和優雅斯文的步履?
她是農場的靈魂,一方土地的財富,一國人口健康的依靠。
千百年來,除了自己的牛犢,她還哺育了多少強壯的身軀?她乳房里流出的乳汁足以托起多少戰艦,淹沒多少敵人?
是她維系了人類的繁衍!
盡管被人類無情地榨取,她始終安靜、忠誠地為人類奉獻。作為人類的伙伴,她知足地忍受著一切——甚至無動于衷。然而,千百年來她在詩詞歌賦中的地位卻是微乎其微。
她不過是一頭母牛罷了。
當你穿過臥在草地上的牛群,看著露珠在草葉上消散,看著它們安靜地反芻,你會嗅到牛群甘甜的呼吸。那是來自泥土清新的氣息,喚醒你心底里某種生命中本質的東西。
難道母牛已經是人類自然而然的母親,以至于從她的鼻息里,人們就可以“本能”地感受到她的偉大嗎?
汗流浹背的農夫們忍著刺鼻的氣味,把她的糞便撒在田地里。這份寶貴的財富返回大地,給予疲憊的泥土養分,滋養人類的生活。
是的,無論她的種群在何處興盛,那里必然土壤肥沃、青草如茵,必然有人們富庶的生息。
她是贊頌上帝的詩篇。因為有了她,“你遇見災害饑饉,就必嬉笑”,人們喂她草料,喂她鹽,給她配種,給她擠奶。她溫順地從小牛犢走向她注定的歸宿——人的消化系統。最后,她謙恭地向人道別——化身為他腳下的鞋子。
“快來,小伙子,那些牛!”或者是像救火一樣急切地大叫:“牛都鉆進玉米地了!”
這個少年專門的職責,就是每天把牛群趕出去吃草,再趕回牛棚。那時候,樹林邊上還沒有柵欄。除了農戶的住處附近,山野里很少有路,更不用說供放牛用的路。每一次循著遠處依稀帶著傷感的牛鈴聲,找到牛群再把它們趕回來,都是一次歷險。
在這片自由與勇敢的國土上,曾經有無數少年追尋遠處隱約的牛鈴。[40]他焦急地屏息傾聽,沒有?再聽一聽。有了!好像更近了!一會兒又丟了線索,再次側耳傾聽。
牛鈴叮當,不斷呼喚著尤松尼亞的少年們,又以某種不同的形式,永遠呼喚著長大后的他們。
尤松尼亞(Usonia)——塞繆爾·巴特勒[41]為美利堅合眾國起的恰當的名字,它來源于“聯合”(Union)這個詞。如果說合眾國的這些州組成“美洲”的話,那么佐治亞州豈不是“南美洲”,而紐約就是“北美洲”?事實上,加拿大人也是美洲人,墨西哥人同樣是。真正的南美洲嫉妒我們獨占了“美洲”這個稱謂。
他走進霧氣蒙蒙的樹林。樹蔭下的根脈蓄存著雨水,潤澤山下的田野,豐盈峽谷里的清泉。順著開滿蔦蘿和報春花的蜿蜒山脊,穿過齊腰深的茂密草叢。星星點點的火光在他身邊舞動,那是仿佛漂浮在草叢中的野百合花。蹚過幾條小溪,有時候會在幽深的橡樹林里迷路,他終于找到了要趕回家去的牛群。
他必須一大早出門,才能確保天黑前把牛群趕回家。有時候,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有時候,他實在找不到牛群,只能靠詹姆斯舅舅騎馬出去把它們找回來。
天氣暖和的時候,他會在場院里幫著擠牛奶;天冷的時候,是在蓋著茅草屋頂的牛棚里。擠奶的人需要坐在只有一條腿的小凳子上,讓身體保持平衡,把頭抵住牛肚子熱乎乎的側面,抓住奶頭,緩慢而有節奏地把奶汁擠進泛著泡沫的桶里。偶爾,他也把奶汁擠到自己嘴里嘗一口鮮,這是從雇工戈特列那里學來的小把戲。
家里的每個人都要擠牛奶,連手藝差勁兒的勞拉舅媽也不例外。
每一頭奶牛都有名字,比如“斑點”。她強行沖進谷倉,敞開肚皮飽餐草料,喝夠了水,然后壽終正寢。在她的同類當中,這無疑是像英雄一般威武的告別方式。
“斑點”死了,大家都很傷心。這頭和善的老牛,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幫她驅趕牛蠅。所有其他牛的尾巴,都不及她那條任勞任怨。
伴隨著一次次不戴帽子光著腳、翻過山林找回牛群的歷險,這個冒失的小鬼永不知足地發現新奇的東西。頭頂上的樹杈、枝葉和腳下的灌木草叢,教會了他山林里的學問。還有藏在地底下,躲在樹根里、樹皮下和苔蘚旁數不清的奇妙的小生物。這些學問帶給他無窮無盡的樂趣。他練就了機靈的耳朵、犀利的雙眼和敏銳的觸摸。他漸漸地讀懂了一切書籍當中最偉大的一本。人類唯一真實的閱讀,就是體驗造物主寫下的這本巨著。
這個十一歲的少年,正在學著去體驗他聽到的、觸摸到的和看到的一切。
從日出到日落,任何一座人工雕琢的花園,都會因威斯康星原野上無可比擬的美而黯然失色。
夜晚幽藍的蒼穹,藍得像冬日雪地上的影子。
野櫻桃的花開敗了,結出一串串黑亮的果實,只等你張開嘴來浸潤喉嚨。
清涼的泉水,潺潺地流過婆娑閃動的樹影。
陽光透過樹干和枝葉的縫隙,斜斜地灑在林間厚厚的葉上。
雪白的樺樹在陽光下閃亮。
野葡萄爬滿樹枝和籬笆。
漆樹下的落葉間斑駁地露出絳紅色的野果。
淅淅瀝瀝的雨滴滑過樹葉,敲打著樹下低垂的香草。
田野里盛開的乳草花,隨風送來雪片似的花絮。
遠處的山坡被酸模果染成一片通紅。
白日里金色的世界,被夕陽鍍上一層紫色,又沉入深藍色的夜晚。
每天清晨,他開始一天勤奮的學習。他的課本是成群飛過的昆蟲、蕨草散發的氣息、神奇的苔蘚和腐爛的樹葉。
是他赤腳踏過的草地,和那里面蘊藏著的奇異的生命。
還有腳趾間滑溜溜的泥漿、腳底板下面灼熱的沙灘,和山坡上赤腳蹚過的清涼的草叢。
他知道俗稱“仙女鞋”的兜蘭花長在哪里,知道哪里能摘到黃色的“仙女鞋”,也知道稀罕的白色、紫色“仙女鞋”躲在哪里悄悄開放。
跟著他,你能找到樹蔭下長著的天南星、向陽山坡上的野草莓,還有山泉匯成的溪水里長出的水田芥。跟著他,你總能找到各種莓子和堅果,總能找到深深的草叢里翹立著的野百合。
草叢中火紅色的野百合花總讓他怦然心動。日后,一枚同樣火紅色的方塊,成了他創作建筑圖畫時與簽名相伴的徽章。
沒過多久,這個少年的耳朵就能分辨是哪種鳥從頭頂飛過,是哪種鳥在歡唱,為什么而唱。他喜歡觀察金龜子和黑甲蟲,喜歡看屎殼郎在烈日下塵土飛揚的路上,推著它們收獲的牛糞球。真是一群奇妙的家伙!
蟻穴是一座繁忙的城市,而楊花和柳絮會在如鏡的水面上點出各種圖案的水紋。
他喜歡抓青蛙,捅癩蛤蟆,撲螞蚱,聽夜晚沼澤地里高聲歡唱的蛙鳴。讓他著迷的還有蜻蜓和烏龜,他好奇地觀察它們精巧的身體構造、顏色和圖案,琢磨它們如何飛行或者爬行。這些他不知不覺間的研究內容,正是日后他稱為“風格”的東西。
敵人們不可小覷,他得提防蛇、馬蜂還有黃鼠狼。
他可憐的腳趾飽受磨難。蚊子、蒼蠅、帶刺的雜草、蕁麻和有毒的野藤,無數次在他嬌嫩的皮膚上劃出血痕。河里的流沙與谷倉屋檐下、灌木叢里的馬蜂窩一樣危險。當心閃電!夏日里常有駭人的電閃雷鳴。
席卷而過的狂風威脅著山谷的一切生命。日后,他將學會如何讓風為人所用。
一個被叫作“野玫瑰”的瘋女人,住在山間一座小窩棚里。據說她會出來亂走。雖然他從沒見過,但是所有人似乎都很怕她,總是拿她來嚇唬人。
生機勃勃的陽光、安詳的白云和浸潤大地的雨水,組成了那個年代里的牧歌。
林中的一棵棵樹像是一幢幢美麗的建筑。它們各具特征,豐富多樣超過了世間所有建筑之間的差異。有那么一天,這個少年將會領悟到,賦予每一棵樹個性的力量正是一切建筑風格的秘密。
有時候,繁重的勞動讓他沒機會在思考的時候發呆,或者在發呆的時候思考。另有些時候,他會一邊干著手里的活計,一邊發呆遐想。每當這時候,他總是露出奇怪的表情,引得詹姆斯舅舅不停地喊他:“回來,弗蘭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