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反噬
- 畫屏舊夢
- 燈燼落
- 3396字
- 2024-04-17 00:02:00
曾經那些決絕的話,依舊振聾發聵。
我要再一次審判他?
這并非我所愿。
可何為又走到這步田地?
是因為對他還有期待,才會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他,卻又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
整理了一下心情,我側過身,微微點頭,“好,我知道了。讓我回長安殿吧。”
墻上的光影猶猶豫豫,又向我貼近了一分,“不可。宮中要變天了,你此時回長安殿不合時宜,去興慶宮賢貴太妃那里避避吧。賢貴太妃曾照拂過我,她性子和善,待人寬厚仁慈,會好好安頓你的。”
“我是你的籠中鳥嗎?”
或者說,換個更貼切的詞——金絲雀。
空氣靜默了一分,我掀開帳簾,天空已翻魚肚白,遠處的靜山融于濃霧之中,近處的針葉林已泛黃變紅,交嘴雀盤旋于樹梢炫耀,松鼠在低矮樹叢中跳躍嬉戲,清晨微冷的風帶來青草和露珠的香氣。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接觸過宮城之外的世界了。
對于一個從前每天都要去樹林和花圃轉一圈的人來說,整整四年都待在那四四方方的紅墻之中,無異于畫地為牢。
我甘心待在那兒整整四年,只是為了報答信王曾經的救命之恩而已。
能在宮廷內找到長寧是意外之喜,和長寧相認之后再次遇到梁子暮,是不可避免的事。
我還沒準備好怎么和他相處,可信王身上的蠱毒已經等不了了,于是就做出了最愚蠢的舉動,想威脅他交出解藥。
原本就是一坨爛泥的關系,現在再牽扯上長寧、信王和其他人,更是成了理都理不清的一團亂麻。
晨風吹入帳中,撫過我的臉頰,讓我散落于肩的發絲輕輕飄蕩。我不禁回想起曾經那些穿行在風中的日子,微冷,卻自由。
我回頭微笑,壓下心頭涌上的淚花,“你看,這是自由啊。”
“即使是從小被馴化,專門用來擊殺敵人的海東青,也有自由地翱翔于天際的機會。那為什么要把人,囚于深重宮墻之內,終身不得出呢?”
“陛下,長寧……不,應該叫云黎。她和你一起長大,相見相處的時間并不少,你也是一個心細的男子,她從什么時候開始對你上心,什么時候開始眼神不自覺得會望向你,什么時候開始對你的到來懷抱無限期待……你可能未曾過多留意,但你真的感受不到嗎?”
“不止是云黎,還有陳貴妃、秦淑妃,還有后宮眾多女子,她們的情誼,你都感受不到嗎?”
“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只是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罷了。你有好看的皮囊,性情溫潤開朗,有謀略會用人,后世的史官都會贊你‘美姿儀,好笑語,性闊達聽受,善于用人’。心悅于你,是件太正常不過的事了。所以你根本不在乎那些為你犧牲的女子,你把她們為你所做的一切,視作理所當然。”
“你不僅把那些愛慕你的女子當作旗子,她們的父兄、族人,也只不過是你爭權奪利的工具。云黎的父兄是為誰而死?追殺她的人為何七年了都還窮追不舍?淑妃為什么會出賣云黎,又成了你的妃子?還有……算了。”
我走過去端起那盤透花糍,捻起一個咬一小口,沖他笑道:“味道很不錯,一看就知道出自司膳司徐女史之手。”
他神色如常,甚至眼睫開合的幅度都不曾變動分毫。
我還以為,他會因為我看出這盤透花糍是夢夢做的,而稍稍驚訝呢。
果然吶,宮中一切事,都逃不開皇帝的眼睛。
“從我離開溫室殿的那刻起,你就知道了吧?夢夢是你的擁躉,是你放在我身邊的眼睛,對吧?不然我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她就可以拖住那群御前侍衛,可以讓我跑出來呢?是因為你囑咐過她,可以放我出來,對吧?”
我將手里剩下半塊透花糍全部塞到嘴里,繼續扯出一個笑來,“不過我實在猜不到,她是什么時候變成你的眼睛的,你直接告訴我好不好?”
“是從我遇見她的第一天嗎?還是早在那之前?哦,我差點忘了,夢夢是第一個知道長寧是我妹妹的。她之前和我爭論,她覺得你很好呢。你看,喜歡你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僅僅因為你好看,她就會和我據理力爭。你許給她的好處是什么呢?”
“讓我猜猜,是尚食局司膳的位置?不不不,這只是一個六品官職,她本來過不了多久就會升上去。那是……”
我繞著方桌繼續走,走到書桌前,指著旁邊的軟榻,“是這個嗎?”
又指向軟榻旁的琴,“還是琴瑟和鳴?”
眼睛一轉,瞥到了書桌上攤開的紙和顏色各異的墨,紙上已有墨跡,“又或者是丹青不渝?”
我走近了瞧那幅畫。
那是一副紅梅圖。大片大片紅得欲燃的梅林中,有一朱色樓宇,小樓支出的美人靠上倚著一位身著翠綠襖裙的女子,那女子合著眼,手臂下壓著一幅幅畫卷,有幾張畫卷滾輪到地上攤開,畫卷上都是同一個玄衣男子。
那團團梅花愈發紅艷,漸漸燃成火,刺痛了我的雙眼。
我快速移開視線,看向窗外,“陛下的畫技多年來倒是功力不減,還愈發精進,越來越有當年梅花庵主的神韻。”
梅花庵主是當年江南最負盛名的畫師,也是師父最為懷念的友人。他喜畫花草樹木、蟲林鳥獸和各種自然之物,最善畫梅。他從不畫人,認為人是世間最污穢之物,不可染于潔白的紙上。可惜身體不佳,英年早逝,還囑咐師父將他生前所有的畫統統燒了。師父為了睹物思人,也為了留存絕世珍品,并未遵從梅花庵主的遺愿,而是將他的畫都悉心珍藏。
許多知道師父和梅花庵主交好的人,都來詢問師父,可有梅花庵主的遺墨?
師父通通回絕,聲稱已按梅花庵主的遺志,將所有畫卷付之一炬,灰末都紛紛撒在梅花庵主墳墓的四周,永遠陪伴它們的主人。
賓客們只能扼腕嘆息,打道回府。
但是師父疼愛我們,教授繪畫的時候會拿出梅花庵主的真跡讓我們臨摹,還會讓我上手撫摸。
“師父若看見你如今的畫,應該會十分欣慰吧。他的弟子里,總算有一個繼承到了梅花庵主的神韻。”
我聽見他輕笑一聲,“不會。師父只會罵我……大逆不道。”
“也是,你居然在梅花圖上畫了人,這可對不起梅花庵主真跡的教導。”
他又笑了一聲,只是這次笑聲里似乎有一絲苦味,“梅花庵主要是知道我偷學了他的畫技,他會氣得跳出來打我也說不定。”
“淑妃說你冬日里會自己用冷水洗畫筆,她心疼你,給你做了副手套,”我掏出還留在口袋的手套,遞給他,“喏,她托我交給你呢。”
他臉上殘存的笑容瞬間結冰。
“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你千萬不要辜負啊。”
我朝他的方向慢慢度過去,把淑妃做的手套塞在他的懷里。
“我說了這么多廢話,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聽得懂。我不覺得以自身的魅力讓別人替你做事,是件惡心的事。但是辜負了太多人的心意,還不讓他們有個好結局,未免太不人道,怕遭反噬啊。”
他一把甩開懷中的手套,上前一步緊緊擎住我的雙臂,眼中是撥不開的濃霧,呼吸急促,“反噬?那就反噬啊!既然我辜負了那么多人,那就讓天公降下雷劫,將我帶離塵世……”
他,他在說什么?
手臂漸漸發疼,他眼中的濃霧被火焰燃盡,我嗅到了危險的氣味,扭動身體掙扎,卻掙不開,我心中怒火叢生,“你在發什么瘋!”
他眼中的火焰又化作綿綿不盡的秋雨,“讓天道懲罰我吧,將我帶走吧。唯愿,我所愛之人……不再……怨恨我……”
“我將化作春風,融于月色,變成一扇小小銀杏……落在……一人手中,她的目光,會愿意停留在我身上……哪怕一刻……”
我不愿看他的雙眼,只得閉眼嘆息,“沒有怨。”
只有恨。
怎能不恨呢?
恨他讓長寧奄奄一息,恨他讓信王日日遭受噬骨之痛,更恨他一把大火,將整個翠微寺化為灰燼。
翠微寺內上百名僧人,無一幸存。
———
承元十九年,也是先皇在位的最后一年。
那年冬天不像往年一樣冷,只有點點細雪,堆不起雪人。沒有雪的阻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抽出希懷胸前的劍,又再次狠厲地刺穿希懷的胸膛。
其他僧人爭先恐后地出逃,慌亂之間把躲在墻角的我推倒,我隨手拽住一個僧人的衣角,呆呆地問他為什么。
阿暮為什么要殺希懷。
為什么要滅盡翠微寺眾人。
阿暮,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僧人拉住衣角往回拽,破口大罵:他就是個白眼狼!當初差點遭皇帝陛下毒殺,賢妃娘娘好心救他,把他藏到我們翠微寺,翠微寺眾人待他也算親厚。如今他成了最得圣心的皇子,就覺得翠微寺是他的恥辱了,他要抹去他在翠微寺長大的過往,帶來一群官兵,要將我們全都殺了!
僧人拽出衣角,剛跑出小巷,就遭官兵毒手。頭顱滾落到邊溝里,脖子上濺出的血映在兩邊白墻上,像雪地里盛開的朵朵朱砂梅。
我都快忘了我是怎么逃出翠微寺的。
只記得跑出來后,我躲在山坡的榕樹上,望著血流成河的翠微寺,一點一點被火舌吞沒殆盡。最后燃盡的,是最靠近后山的那片梅林,紅艷似火的花,真的都變成了火。
一個滿懷的擁抱,打斷了我的回憶。
他把頭埋進我的頸側,我用力推開他,他卻將我抱得更緊。摩挲間,感受到頸側有點濕潤,我不由得愣住。
“姐姐……姐姐……我……我永遠不會騙你的。去興慶宮吧。徐夢和煙雪都在那里。我保證,阿黎不會有事。姐姐……我保證,這次風波過后,就送你們……離開……”
我默默收回了準備刺向他脖頸的簪子,那簪子的尖端抹了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