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宅的晚宴,早早就結束了。
因為搭橋牽線的沈泓濂沒有來,懷安與周大人是頭一回見面,倆人說不了多少話。
見了見周家小少爺這個學生,懷安就告辭了。
周宅在崇義坊,與蘭桂閣在一個區域。
從周宅出來,懷安不知不覺就走到蘭桂閣門口。
里面仍然燈火通明,花團錦簇,像是一個幻境。
而懷安,則站在幻境的外面。
沒有能讓他進去的一道門。
他站在他的現實里,望著里面的輝煌。
里面有一個人,總被他不經意間就想起了。
一想起來,就像灑過秋雨的土地,濕濕的,潮潮的,帶著淡淡的清甜。
懷安在大街上又閑散了幾圈,就去客棧睡覺去了。
他還是住在那晚跟泓志來找照如時住的那家小客棧。
偏僻的房間,一彎清月。
還有他依舊渺茫的將來。
周宅的大門外。
剛剛送走了新科進士懷安,沈泓濂就來敲門了。
開門的小廝見是他,便道:
“沈大人怎么才來?懷安先生已經走啦!”
懷安與周大人是同姓,小廝為了避諱,稱呼是用他的名字。
沈泓濂神色平靜,沉聲道:
“哦,我來拜訪周大人。”
周大人正跟一個新收的家妓在床上尋歡,聽下人過來稟告說沈泓濂來了。
他一揮手,說:“讓他在廳里等著。”
他完了事出來,一進廳門,就見沈泓濂手握一本《資治通鑒》看得正認真,笑著走過去,道:
“你小子還挺愛做學問。”
沈泓濂亦笑著起身,拱了拱手,道:“讓周兄見笑了。”
丫鬟倒了茶,周大人喝了一口,問道:
“這么晚了,你怎么來了?晚宴沒見你人影兒,不來也不打聲招呼。”
沈泓濂垂眼一笑,深看周大人一眼,說:
“周兄見諒。有一樁事,周兄聽了,定不會再責怪我了。”
周大人“哦”了聲,手一揮,屋里的下人就悄聲退下了。
沈泓濂說完,周大人眼睛一亮,不由得站起身來。
驚聲道:“若是被人知道了,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沈泓濂輕笑了聲,淡淡說:
“天賜良機,此事可謂是天衣無縫。我素知大人有此心愿,我一直記在心里呢。”
周大人的臉上慢慢浮起欣喜,道:“她在哪里?”
泓志醒來,看著外面淡淡的天光,心里迷茫了會兒。
片刻后,猛然想起與照如的約定。
糟了!
天色看起來將晚,莫要過了宵禁,那他可就趕不過去了。
他急急起身,發現床里面的小包裹不見了。
以為是迎春暫收在了哪里,又沖出房門去喊迎春。
當清晨特有的潮濕與安靜展現在他面前時,他人惶惑地愣在原地。
他竟然睡了半天和一晚上,這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泓志慌忙騎馬趕到灞河邊。
天色剛明亮,整個河岸盡收眼底。
一抹翠綠牽引著他走過去。
那是一雙繡花鞋,上面的圖案是泓志極熟悉的。
它總在照如的裙擺下若隱若現。
河面很寬,水光粼粼,絲絲縷縷的水氣彌漫在空氣里,因此,這里,比別處更冷一些。
沈泓志的一顆心往下墜,無邊的恐懼巨浪一樣朝他拍來。
他“啊”地一聲,人跌倒在地上,一個聲音從他嗓子里蹦出,簡直不像他的聲音,撕心裂肺。
“照如——”
他當然不敢相信,跑回蘭桂閣去找。
沒有。
蘭桂閣也向他要人。
沈泓志不知都去過哪里,每回都跑回河邊,一趟又一趟,不知多少趟。
連他母親都驚動了,坐轎出來到河邊尋他。
沈泓志看著出現在河邊的親人好友,像是在夢里。
誰靠近他,他都抓住人的手臂,哭著問:
“照如不會有意外吧?幫我去找找她……”
沈夫人看著自己失魂落魄的兒子,先前對李照如的憐惜一掃而光。
她頭一回對兒子動手,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想要把他的魂叫回來。
“她投河自盡了!她死了!你不要發瘋了!”
這是泓志在長安城過的第二個冬天。
臘月里連下了好幾日的雪,滿目望去,都是刺目的白色,掩蓋了青磚綠瓦、屋檐脊獸。
熟悉的地方,像變了個模樣。
他病了一場。
因過于自責,他不思茶飯,意志消沉,時時痛哭流涕,吃藥也不見好,病情反而愈加的嚴重。
有一日,他半夜一個人出來在院子里逛,昏倒在地上。
被人發現后,在床上昏迷了兩天,差點兒丟了性命。
待他病情稍有好轉,沈家就張羅了他的婚事,將賈姑娘娶進門。
他成婚后,倒是一日好似一日,人除了沉默了些,一切都恢復到了從前。
他夫人賈華蘭有一回問他:
“從前你挺愛說話,挺開朗的,怎么現在木木楞楞的,天天似夢游一樣。”
他怔了下,嘴角浮一層浮冰般笑意,反問道:“有么?”
沈家上下將李照如這個人,瞞的密不透風。
賈華蘭是新婦,只知丈夫性情大變,對他的往事一概不知。
臘月時,賈華蘭已經顯了肚子。
因為要安胎,就挑了個日子,將迎春正式納了妾。
懷安來找泓志,見他如今嬌妻美妾,又當了官差,日子再沒有比現在更美滿了,就覺得莫大的傷懷。
想想照如,如鯁在喉。
于是倆人常常相對而坐著下棋,卻各自都走了神。
久久不說話,半晌反應過來,時辰已經不早了,而案上的那盤棋還沒有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