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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一、研究對象的界定

新時期以來,伴隨文體學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中國古代小說四大文體中的傳奇體、話本體、章回體都出現了一批專門在文體學視野下進行研究的成果,與之相比,有關筆記體的研究則相對緩慢,并且缺少專門深入的研究。這首先與古小說研究重白話輕文言、重傳奇輕筆記的傳統格局相關,同時也與筆記自身概念的模糊、對象的難以確定有關。因此,在確定“筆記體”這一文體概念的前提下,具體細致地分析其文體特征,從而確立、推廣明確的筆記概念及其文體特征,推動筆記研究的進一步發展,是有待學界進一步為之努力的方向,亦是本書的主要研究目標。

(一)“筆記”作為一種文體的理論認識

古“筆記”一語,始于六朝,指隨意記錄的散行文字(1),常與無關乎道術、道聽途說的古小說長期處于雜糅共生的狀態。逶迤發展至宋代,宋祁始以“筆記”名書,此后還有蘇軾《仇池筆記》、謝采伯《密齋筆記》《密齋續筆記》、龔頤正《芥隱筆記》、羅志仁《姑蘇筆記》、劉昌詩《蘆浦筆記》、陸游《老學庵筆記》等作品,這些書名中所言之“筆記”,多有信筆而錄之意。此外,還有名之為隨筆、筆錄、筆談、筆叢、叢談、叢語、叢說、紀聞、漫錄、野錄、閑談、雜記、雜識、雜志者等,其含義大抵與“筆記”相近,都是指由一條條相對獨立的札記類文字匯編組合而成的不限內容、不拘體例、隨筆而錄的著述。宋代大量地將此類以札記條目形成的著述稱之為“筆記”,說明時人已對筆記作為一種有某種指向和共同特征的文體樣式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只是尚未從理論上作出界定。

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收錄此類作品時,首次從源流上對筆記的文體特征作出了論述。該書在子部雜家類論雜說之屬時指出:“雜說之源,出于《論衡》。其說或抒己意,或訂俗訛,或述近聞,或綜古義,后人沿波,筆記作焉。大抵隨意錄載,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興之所至,即可成編。故自宋以來,作者至夥,今總匯之為一類。”(2)這里不限卷帙,隨意錄載,或抒己意、或訂俗訛、或述近聞、或綜古義的特點,正是筆記的基本特征。《四庫全書總目》指出了筆記作為一種文學體式的特點,但《四庫全書》在收納整理圖書時,又是按照圖書的內容性質,并非按照文體性質進行分類,故沒有設置“筆記”一體,筆記作品往往被歸于不同的部類之下,入子部雜家類和史部中居多,這就給今人從文體學的角度研究此類作品造成了困難。

近現代以來,隨著文體觀念的強化和學術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必須確立“筆記”作為一種文體的地位,明確其性質,以此統攝、綜觀此類作品,推動對此類作品進行深入、專門的研究。馬月華在《筆記文獻的史料價值及筆記文獻信息的開發》一文中指出:

還筆記以科學的本來面目及其在目錄學上應有的地位與名分,是文獻發展的必然趨勢……根據筆記文獻內容雜、無一定體例的特點,本人認為把筆記硬性歸入任何專門學科都勉為其難,只有在綜合參考大類中設立“筆記”專類才是科學的、符合客觀實際的。(3)

傅璇琮在給《全宋筆記》所作的序中,同樣指出:

現在我們應當把筆記的系統研究提到日程上來。當前的筆記研究,可以考慮的,一是將筆記的分類如何從傳統框架走向現代規范化的梳理,二是如何建立科學體系,加強學科意識,把筆記作為相對獨立的門類文體進行學科性的探究。(4)

上述學者所言之“專類”“科學體系”“獨立的門類”均凸顯了筆記文體的獨立性,引起了學界對筆記文體研究的關注。浦江清《論小說》一文,曾就傳統筆記、小說、稗乘、雜述等作過論述,并提出了“筆記文學”的概念(5)。諸如此類的認識可以幫助我們擺脫傳統目錄學的局限,上升到文體學的層面,從一種更貼近歷史事實的角度對筆記作品進行研討。應該說,這些探討都是符合筆記的歷史發展和實情的。

(二)關于與“筆記小說”的爭議

在對筆記的研究中,由于筆記與筆記小說存在某些特質的相似或相同性,今人時有混淆兩個范疇的情形。劉葉秋在《歷代筆記概述》一書中指出:“前人并不注意區分什么叫小說,何者為筆記;所以往往把雜錄、瑣記統稱為‘筆記小說’。其實‘筆記’并不都是小說,古代‘小說’也并不限于‘筆記’一體。這樣說法,不僅還包含著輕視小說為小道的意思,而且顯示出對筆記的各種類型也缺乏明晰的辨別。”(6)何以出現這種混淆情形,我們從溯源筆記小說的出現進行說明。

“筆記小說”一詞最早見于南宋史繩祖《學齋佔畢》中“前輩筆記小說固有字誤”一語(7)。陶敏、劉再華認為這里的“筆記小說”是“似將筆記與小說并列,并非一個復合詞組”(8)。其實,從南宋到清代,這種將“筆記小說”作為一個組合詞使用的情形并不常見,自然是不會將其作為一種獨立文體使用的。直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上海進步書局出版《筆記小說大觀》后,“筆記小說”一詞才逐漸流行起來,應用于相關的文學史和小說史著述中。實則,《筆記小說大觀》既收入了《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等近似于現代文體學意義上以虛構性為主的小說,也大量載錄了《國史補》《大唐新語》《鶴林玉露》《容齋隨筆》等史料性或學術性筆記。可以這樣認為:《筆記小說大觀》中的“筆記小說”概念與史繩祖《學齋佔畢》類似,都是將筆記和小說并列共見的一種表述,并不具有獨立文體類型的含義。

但由于筆記與小說在古代交叉涵容、同條共生的復雜關系,也由于“筆記小說”中的“筆記”和“小說”可以被理解為偏正關系,所以在后來人的觀念中,筆記小說有被日益作為一種獨立的小說體裁使用的傾向,如《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就對其解釋說:“筆記小說,文言小說體裁。作品大多以隨筆記錄見聞的短文組成。”(9)又,上海辭書出版社《中國文學大辭典》云:“筆記小說,古代小說類別名。文言小說的一種。”(10)二者都認為筆記小說是小說的一類、文言小說的一種,這樣筆記小說就完全被納入了小說的范疇,而成為了一種獨立的文體。只是,這里所說的“小說”,仍是傳統目錄學意義上的小說,并非完全現代意義上的以虛構為宗旨的小說,這從《中國文學大辭典》隨后的補充說明中可以看出:“另有稱筆談、筆叢、隨筆、筆余,乃至雜錄、漫錄、談叢、叢說等,大致均可歸入此類。”(11)但是這一補充說明,又正好將筆記中雜錄叢談類、小說故事類作品的諸多特性涵蓋其中。因此,人們把筆記小說與筆記等而視之也在所難免。

實際上,“筆記小說”本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學界對于筆記小說,有“筆記”與“小說”兩種不同的文體定位,作小說理解的,將筆記小說視為小說的一類,如上文《中國文學大辭典》中所述;作筆記理解的,則將筆記小說視為筆記的一類,如上海辭書出版社《辭海》中的“筆記”條云:“筆記,文體名。泛指隨筆記錄、不拘體例的作品……筆記的異名,有隨筆、筆談、雜識、札記等,其鋪寫故事,以人物為中心而較有結構的,稱為筆記小說。”(12)這樣一來,許多人就把筆記與筆記小說視為同一種文體。因此,陶敏、劉再華《“筆記小說”與筆記研究》一文對此進行了辨證:

盡管筆記與“小說”有親緣關系,但目錄學的“小說”畢竟是純文學觀念尚未建立,文體研究尚不發達的時代產物,不是文體分類的概念,今天不必要也不應該繼續用“筆記小說”來指稱全部筆記。至于介乎筆記與小說之間的作品,不妨仍稱之為“筆記小說”,但應該嚴格限定為“筆記體小說”,即用筆記形式創作的小說,或被編于筆記中的小說。那些具有較強敘事成分的筆記,作者原是忠實地記錄見聞,意在傳信,縱涉怪異,也不加虛構、夸飾和渲染,并非“有意為小說”,循名責實,仍當稱之為“筆記”。(13)

在這里,作者指出了兩者何以混淆的歷史原因,還在區分小說與筆記界限的基礎上,認為筆記小說應當被理解為是一種“筆記體小說”,包含“用筆記形式創作的小說”和“被編于筆記中的小說”兩類。

目前,對筆記的界定和分類較為準確的是劉葉秋,他從“筆記”二字的本意出發,認為筆記指“執筆記敘而言”,并指出:“第一類,即所謂‘筆記小說’,內容主要是情節簡單,篇幅短小的故事,其中有的故事略具短篇小說的規模。二、三兩類,則天文、地理、文學、藝術、經史子集、典章、制度、風俗民情、逸聞、瑣事以及神鬼、怪異、醫卜星相等等,幾乎無所不包,內容極為復雜;大都是隨手記錄的零星的材料。這兩類只能算作‘筆記’,不宜稱為‘筆記小說’。”(14)這樣的界定既照顧到了筆記小說與筆記和小說之間的淵源關系,又注意到了三者之間的文體差異。由此,有學者認為,筆記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文類概念,泛指議論雜說、考據辨證、敘述見聞等以隨筆札記的形式載錄而成、體例隨意駁雜的多種類型的雜著,成為部分雜家類和小說類作品的別稱(15)

二、選題緣由與意義

在筆記的學術研究史上,劉葉秋首開對中國古代筆記現代意義上學術研究的先河。他撰述的《歷代筆記概述》是中國筆記史上第一本具有較強系統性的筆記史專著,此后諸多筆記研究的探討多受其觀念的影響與啟發,筆記由此作為古代文學的一部分得到了學界的關注,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鑒于筆記的龐雜、零亂和瑣碎,難以歸入某一特定的研究范疇,往往只在史志目錄和私家目錄中提及;也由于學術界的傳統觀念不大重視這類著述,筆記的研究仍然受到限制,目前的研究還主要集中在其史料價值上,筆記本身的文學性尚未得到充分關注,對筆記本身的文體學性質或理論批評并未展開,研究尚且停留在外圍的層面,筆記研究的理論性與系統性亟待得到進一步的加強。

(一)選擇宋代時段進行考察的緣由

宋代文化的繁榮與獨特性備受世人關注,近代啟蒙思想家嚴復就曾如此論斷:“古人好讀前四史,亦以其文字耳。若研究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歷史,最宜究心。中國所以成為今日現象者,為善為惡,姑不具論,而為宋人之所造就,什八九可斷言也。”(16)這不僅指明了宋代思想與文化的獨特性,而且表明了其近世化對中國面貌的深遠影響,因此,斷代研究實在宜以此為切入點。關于宋代文化的繁榮情形,王國維、陳寅恪同樣表明了相似的論斷。如王國維在《宋代之金石學》中言“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17),陳寅恪也斷定“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18)。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學者持有同樣的看法,如鄧廣銘認為:“宋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發展的最高階段。兩宋期內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19)徐吉軍同樣認為宋代“作為文化組成部分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比以往任何一個朝代,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宋代的文化區域及文化層次等也遠比過去擴大和深入”(20)。周膺、吳晶更是指出:“從文化內涵來看……(宋代)是中國古代文化的最終完成,此后的中國文化很少再有新鮮成分。”(21)此外,國外學者亦多持此論斷,諸如日本學者和田清就曾認為:“唐代漢民族的發展并不像外表上顯示得那樣強大,相反地,宋代漢民族的發達,其健全的程度卻超出一般人想象以上。”(22)諸此種種,都充分肯定了宋代文化的重要歷史地位與影響。

具體到文化的近世特征方面,日本學者內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論”最為典型(23),其中指出了宋代在多方面對古代中國巨大而深遠的變革性影響。在這方面,和田清也有同樣的看法,他指出了宋代文明“在不斷的發展過程中,逐漸普及開來,促進了庶民階級的興起,根本上改變了從來的以貴族為中心的社會,而帶來了較強的近代傾向”(24)。美國學者費正清等更是進一步指出宋代文化“直至20世紀初都是中國的典型文化。其中許多東西在以后的一千年中證明是中國最典型的東西”(25)。就國內研究情況而言,大多數學者也持有相似的論斷。如錢穆認為:“論中國古今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體可稱為古代中國,宋以后,乃為后代中國……就宋代言之,政治經濟、社會人生,較之前代,莫不有變。”(26)還如葛兆光也曾指出:“現代中國人常常說的,也常常可以感受到的那種所謂古代中國知識、思想與信仰的傳統,應該說,并不是秦漢時代奠基的那種古代中國思想,而是經過唐宋兩代相當長時間才逐漸建構起來的新傳統。”(27)無疑,就文化的繁榮與其近世性特征而言,宋代在中國文化歷史的長河中,是具有典型性與代表性的意義與影響的。

(二)選擇宋代筆記進行考察的緣由

作為一種獨立存在的文學形式,筆記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具有自身的獨特性,如劉葉秋曾在《歷代筆記概述》中指出:“古代筆記的內容很豐富,保存了許多可貴的材料,有文學價值、歷史價值,能給人多方面的知識;而且由于記敘隨意,毫無拘束,所以常常寫得活潑生動,亦莊亦諧,頗饒趣味,和一般所謂‘經典’著作那樣板著面孔說話的不同;作者的學問、見識,也常常從不經意處或小問題上表現出來,為在其它書中所看不到。”(28)在這里,就內容方面而言,指出了筆記駁雜的內容特征;就文體形式方面而言,指出了筆記隨筆記錄、不拘一格的形式特征;就風格方面而言,則指出了筆記文筆精致、寓意深刻的多樣性特征。相對法式嚴謹的古文與格律詩詞,筆記文體的這些獨到之處,無疑常常能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其率性純真的特質往往引領“我們能夠從一個具有美好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29)

事實上,中國筆記發展到宋代,又顯示出新的文體特征,具有了新的開拓意義。

首先,宋代筆記與小說在文體上的區別日益明顯。宋代筆記充分展現了兩宋時期士人獨特的精神面貌與情感心境,內容上體現了“以文為理”的時代主題精神,更具真實感與立體感,反映在文體之中,獨立的文學品性更為明顯,獨特的審美特質更為凸顯。明人《五朝小說》序言中曾說:“唯宋則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錄,即林下閑談,所述皆平生父兄師友相與談說,或履歷見聞,疑誤考證。故一語一笑,想見先輩風流。其事可補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闕。”(30)這指出了宋代士大夫開始參與筆記創作的歷史境況,以及宋代筆記情文相生,情感性與趣味性兼具的獨特之處。四庫館臣在道出宋代筆記的情韻風格特征后,還指出了其對后世筆記創作的垂世作用與影響:“故自宋以來,作者至夥。”(31)可以說,宋代筆記表現情感的內容之豐富,以及表現情感的文體形式之松散與不拘一格,在內容與形式兩方面,都已具備散文的質素。伴隨著宋代筆記的散文化,筆記文體自身的文學性得到增強,行文中撰述主體的個性色彩得到更為充分的展現,其存世價值由以往作為子書附庸的存在而日益向文學傾斜。

其次,宋代筆記的文化內涵更為深厚。較之以往,宋代筆記的文化意蘊與思想內涵更為凸顯。如史料筆記在唐宋時期,均是較為常見的類型,都具有史學價值,兩者的區別在于,唐代史料筆記主要是記載史實,而宋代史料筆記不僅記載史實,而且反映士大夫的理想人格,體現筆記對撰述主體精神風貌的一種自覺反思,傳統儒家中關于士人立身處世的一系列行為規范,諸如仕與隱、達與窮、仁義與事功等理想、處世哲學得到了深入的思考。唐代為數不多的史料筆記體現著筆記初始的新變,宋人則將史料筆記當作一種文化風尚,就其思想內涵而言,比唐代筆記更為博大深刻,印證著宋代文化對筆記撰述的深遠影響。宋代筆記涉及了更大范圍、更高程度的文化學與社會學方面的知識意涵,有助于我們多角度、多層面、全方位解讀、研究與繼承、發揚中國古代文學所蘊含的優秀傳統文化遺產。

再次,宋人對于筆記有著自己獨特的創作意識。就著述而言,北宋的歐陽修、蘇軾,南宋的陸游、范成大、洪邁、周密等詩文大家均參與到筆記的撰述行列,創作了許多優秀的筆記作品,不再視“閑暇之作”的筆記為禁區,而對此采取寬容的態度,認同筆記的文化功能,自覺追求筆記本身的文學性。就其體例而言,除了承襲世說體外,也有自己的發展。宋代筆記多為雜錄形式,但在這種雜錄形式中,也呈現著作者對作品的分類意識。如《澠水燕談錄》全書共十卷,記事三百六十余條,按內容分類編排,文無題名。全書分帝德、名臣、奇節、忠孝、才識、高逸、管制、文儒、歌詠、書畫、雜錄、談謔等諸多類別,博記雜識,所記多為撰者追憶平生經歷見聞,大都是北宋開國(960)到宋哲宗紹圣年間(1094)一百四十余年的北宋雜事。還有《春渚紀聞》十卷,就分為雜記、東坡事實、詩詞事略、雜書琴事、記硯、記丹藥等六類。誠然,這種雜錄體式的筆記,更多的是沒有分類的,只是為方便讀者閱讀,撰者在寫作時,往往依循一定的書寫體例模式。如《曲洧舊聞》共十卷,作于作者被羈金國期間,未詳細分類,但全書分為兩個部分,上部分追憶、記錄了北宋及南宋初期的朝野遺事、社會風情和士大夫逸聞;下部分則是對前代及當朝文壇逸事,以及《詩話》《文評》的諸多考證。總而言之,宋代筆記的形式體例,或依仿前人體例,或為雜錄,均于撰述中呈現著宋代作者獨特的創作意識。

總的說來,宋代筆記由于受到學術思想、文人審美心理結構和筆記自身嬗變軌跡的綜合影響,有著自身明顯的特征。它在內涵上汲取唐人筆記以史為鑒的諷喻意味,而把記錄的筆致轉向日常當下的瑣事,以其深醇的主題意蘊和獨特的心境展現,反映士人的道德理想,極致地展現了其時士人復雜的心境與精致的趣味。因此,在搜集、整理宋代筆記文獻的基礎上,深入分析和研究其思想意蘊與文化內涵,對于我們解析兩宋士人風貌與心態又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窗口,同時,還有助于我們更為全面、立體地揭示筆記文學的思想內容與藝術風貌。

古代筆記在發展演變過程中,其文體是變動不居的,介于散文與小說之間,其文體的特殊性,造成了筆記概念一定程度上的模糊性。通過梳理與分析宋代書目中著錄筆記作品的格局,一則可明晰宋人較之以往的筆記文體觀的變化,另一方面,則可更為清晰地解析宋人對筆記文體的認知。據此考察宋代有代表性的具體筆記作品,一則可詳細地剖析宋人的筆記創作理念,另一方面,則可更為深入地從縱向上考察宋代筆記與魏晉、唐代筆記書寫的異同之處,揭示其思想意涵的獨特風貌。并且,就宋代筆記文體本身而言,如歐陽修《歸田錄》、蘇軾《東坡志林》等,都具有較高的文學水平,更有加以關注并展開研究之必要。

三、已有研究的概況

二十世紀之后的宋代筆記研究,經歷了一個從不受重視到受重視的過程,學界對其的關注主要集中在它的史料價值方面。至二十世紀后,這種研究狀況逐漸得以改觀,成果漸次繁盛起來。其研究趨勢與成果,見于以下幾個方面:

(一)文獻整理研究

筆記文獻的整理與出版,這方面的成果首先體現在以“筆記小說”命名的文獻的整理出版方面。1983年,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出版了《筆記小說大觀》;1984年,臺北新興書局有限公司出版了《筆記小說大觀叢刊》,叢刊中收錄了四百多種宋代筆記;1995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歷代筆記小說集成》,全套書共一百一十冊,其中含宋代筆記二十四冊。這一系列筆記文獻的整理出版,有助于為讀者提供第一手的文獻資料;同時,引領了先鋒,讀者與學者普遍關注到了筆記的存在,由此引起了筆記研究的熱潮。

之后,中華書局在此基礎上,著力排除其中虛構性、荒誕性成分較多的筆記,先后出版了《唐宋史料筆記叢刊》《元明史料筆記叢刊》《清代史料筆記叢刊》《近代史料筆記叢刊》《學術筆記叢刊》等。后歷時十九載,由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所整理,大象出版社陸續出版的點校本《全宋筆記》,共收入宋代筆記四百七十七種,匯編成十輯一百零二冊,總計二千二百六十六萬字。這次出版淡化了筆記與筆記小說概念的區別,是以全新的筆記概念編輯整理宋代筆記文獻和研究筆記文體成果的綜合體現。

單部筆記文獻整理也開始有了些成果。三秦出版社在2003年推出一套“歷代名家小品文集”叢書,其中包括了《老學庵筆記》《東坡志林》《邵氏聞見錄》《歸田錄》等多本宋人筆記,讓讀者可以更進一步閱讀并了解這些作品,也為筆記文本研究提供了文本解讀的便利。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的選譯本,如呂叔湘的《筆記文選讀》收錄歷代筆記九種,其中七種是宋人筆記。另外,朱瑞熙、程君健譯注的《宋代筆記小說選譯》,由成都巴蜀書社于1991年出版,結合了校點與今譯。還有沈履偉注譯的《唐宋筆記小說釋譯》,選錄唐宋文人筆記五十八種,共二百零八篇。這類普及型系列筆記的整理,充分吸收了學界的研究成果,具有深入淺出、條分縷析、注釋簡潔、點評精到的特點。

(二)筆記文獻的史料價值研究

對筆記文獻價值的研究,主要是各學科研究者將筆記作為各自專業研究的文獻史料,往往避開對筆記文學性的研究,或者僅僅涉及文學史里簡單的評價。這種研究,筆記本身不是真正的研究對象,它僅為某項專題研究提供文獻資料。這類研究涉及多種學科,成果豐富,相關論文有:劉成國的《稀見史料與王安石后裔考——兼辨宋代筆記中相關記載之訛》[《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周云逸的《重醫與駁醫:宋代筆記所見儒、醫關系》(《中醫文獻雜志》2018年第6期),李瑞、盧康華的《記憶中的建筑:宋代筆記所反映的開封開寶寺塔與天清寺塔》(《新宋學》2019年第8輯),祁偉的《道德典范與烏合之眾:宋代禪林筆記中的禪僧肖像》(《新宋學》2019年第8輯),馬自力、王朋飛的《筆記體與宋代詩學》[《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宋娟的《宋代筆記的史料價值——以宋詞人考證為例》(《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9年第4期),阮怡的《從陸游<老學庵筆記>看宋代的民俗風情》[《紹興文理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張劍光的《宋人視域中的唐五代食肉風尚——基于筆記為核心的考察》(《中國典籍與文化》2020年第1期)等。碩博士學位論文有:熊恩劍的《宋代的民間話語——以筆記小說為中心的考察》(四川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馮雪冬的《宋代筆記詞匯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陳文祥的《宋人史料筆記的史學價值研究》(云南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齊瑞霞的《宋代筆記俗語詞研究》(山東大學2016年博士學位論文),鄢潔的《宋代筆記小說中的藥物文獻研究》(北京中醫藥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于志建的《宋代筆記文字學資料研究》(湖南師范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劉洋的《<全宋筆記>中宋代題壁詩研究》(山西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鐘虹的《宋代筆記中俗語詞研究資料的發掘與探討》(華中師范大學2018年博士學位論文),李穎燕的《<宋史>傳記采錄筆記小說研究》(華東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江琴的《宋代筆記小說中的宋詩研究》(四川師范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等,諸上研究或從文化現象視角,或從語言學視角,或從歷史學角度來考察宋代筆記。在這些研究中,筆記往往體現的是其史料價值,筆記自身的文學性實是為學界關注甚少。

(三)筆記的本體研究

首先,筆記的辨體研究。主要關注筆記與小說的淵源、關系問題。如程毅中的《略談筆記小說的含義及范圍》(《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1年第2期),陶敏、劉再華的《“筆記小說”與筆記研究》(《文學遺產》2003年第2期),袁文春的《百年來筆記小說概念研究綜述》(《學術界》2012年第12期),劉正平的《筆記辨體與筆記小說研究》(《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胡鵬的《宋代筆記辨體評述》(《斯文》2020年第2期)等對筆記、筆記小說的概念及范圍進行了討論,各出所言,尚未形成一個明確且公認的筆記定義。

其次,筆記文史的整體性研究。一是筆記通史類,將宋代筆記作為筆記歷史中的一部分,其特點是重視宋代筆記在筆記歷史發展中的地位、流變;一是宋代筆記斷代史,強調宋代筆記自身的發展演變過程。1980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劉葉秋《歷代筆記概述》是較早的一本關于筆記、筆記小說的“史類”綜合性研究成果,書中簡析了筆記的含義和類型、筆記的淵源和名稱等問題,是筆記研究的開山之作。1993年,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吳禮泉的《中國筆記小說史》;1995年,臺北志一出版社出版了陳文新的《中國筆記小說史》;1998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苗壯的《筆記小說史》;2004年,湖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鄭憲春的《中國筆記文史》等,這些著作均屬此類。除此之外,1994年,齊魯書社出版的吳志達《中國文言小說史》,書名中雖未標明“筆記”字眼,但實際上有不少筆記作品也被收入其中。這些著作中,其研究往往大都受到通史體例的限制,對宋代筆記的研究未做深入詳盡的展開。還有一種是宋代筆記斷代史,即將宋代筆記作為單獨的研究對象,探討宋代筆記本身的發展過程。比如,張暉的《宋代筆記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對宋人筆記作了全面的分析,探討了北宋、南北交替期、南宋三個時期的筆記,比較了其結構形式、作者身份、涉及內容等方面,還考察宋代諸多筆記在文學、史學上的價值與缺失,對宋代筆記作了很好的資料整理和量化分析,對筆記概念的內涵、外延也有較為深刻的辨析和界定。安芮璿的《宋人筆記研究——以隨筆雜記為中心》(復旦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不僅對宋人筆記作了綜述性的考察,還對三部重要的筆記作品——蘇軾《東坡志林》、葉夢得《避暑錄話》、周密《癸辛雜識》,一一進行了個案研究。苗永姝的《北宋筆記研究》(北京師范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主要關注北宋筆記與前代筆記相比所表現出的變化,北宋筆記與北宋時期其他文學門類的關系,并探討北宋筆記形成繁榮局面的原因。李銀珍的《宋代筆記研究》(復旦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從史學、文學的角度考察宋代筆記的意義和價值,并探討了宋代筆記的私密性要素對后代文學的影響。鐘振振的三篇文章《說宋代筆記(上)》(《文史知識》2010年第6期)、《說宋代筆記(中)》(《文史知識》2010年第7期)、《說宋代筆記(下)》(《文史知識》2010年第8期)進一步對宋代筆記的內容和價值進行了論述。

再者,對具體作家作品的個案研究。對一些作者如周密、歐陽修、何薳、司馬光、魏泰等人的筆記,都有專門的研究。此類研究,研究者往往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其書的文獻價值和文學理論方面。如:齊媛的《<武林舊事>版本述考》(廣州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虢霞的《<鶴林玉露>的詩學思想》(湖南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王永波的《<老學庵筆記>版本小考》(《古典文學知識》2016年第3期)、丁雪松的《<考古質疑>研究》(華東師范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李丹的《趙令畤<侯鯖錄>詩學思想研究》(暨南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郭彥龍的《<老學庵筆記>研究》(廣西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湯清國的《周密筆記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王佳璐的《<涑水記聞>研究》(西北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孫宗英的《轉向閑適的日常:論<歸田錄>的體式創格及筆記史意義》[《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徐姜匯的《宋代長江行記書寫的人文轉向——以<入蜀記><吳船錄>為中心》(《人文雜志》2019年第2期),李芳民的《論<東坡志林>的審美特色——兼及蘇軾筆記散文的文學史意義》[《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等均對筆記的題材、內容、創作風格等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海外學者此方面的研究有:美國學者包弼德(P. K. Bol)的論文“A Literati Miscellany and Sung Intellectual History:the Case of Chang Lei’s Ming-tao tsa-chih”(英文,1995年),通過對《明道雜志》的考察,分析宋代筆記的形態以及創作思維的轉變;美國學者魏文妮(Ankeney Weitz)的論文“Zhou Mi’s Record of Clouds and Mist Passing Before One’s Eyes:An Annotated Translation”(英文,2002年)則從藝術史學的角度研究《云煙過眼錄》。這些研究顯現出對名家大家向縱深挖掘,而對中小作家全面鋪開的態勢,便于全面認識宋代筆記的歷史圖景。

要之,以往的研究或從史學方面挖掘宋代筆記的文獻價值,或注重筆記的匯編整理,具體作品研究又主要集中于幾位著名作者的身上,對宋代筆記本身整體上的文學性研究尚處于一個起步階段,其文體的性質、分類、發展、文風特點以及與其他文類的關系等基本問題的研究常為人們所忽視,未從筆記本身的文體學或理論批評角度展開探討。目前的這種研究趨向,無助于我們對宋代筆記的全面理解。事實上,兩宋筆記創作與文獻保存在數量上皆較為可觀,其豐富性、變革性、自足性是在理學思想影響下的士人儒家人格理想的集中反映。未來的研究應強化宋代士人筆記研究的學科體系,通觀大歷史背景下展現士人風貌的筆記創作的流變情形,揭示其文體自身的發展特征和獨具的思想文化特質,進一步推動筆記研究向縱深發展。

四、研究內容與方法

本書以宋代筆記作為研究對象,旨在剖析宋代筆記的文體構成和文體特征,探尋宋代筆記的發展歷程與文化功能,梳理宋代筆記的思想內涵和理論新創,展現宋代筆記的文體屬性與文學意義。為此,本書分以下章節,探討宋代筆記的內涵價值:

第一章,演變與發展:宋前筆記發展概況。筆記作為我國古代一種獨特的文學樣式,有著其特定內涵。對筆記的特征、源流演變進行清晰地梳理和探討,是研究宋代筆記的前提。本章主要論述筆記的源流衍化,探討其所具有的一般性特征,進而分析魏晉、唐代筆記的創作概況,從而構建宋代筆記研究的基礎。

第二章,傳承與創變:宋代筆記的發展分化。宋人對前代筆記的繼承,并不是慣性的延續,而是在總結前人創作的基礎上翻陳出新,筆記作品也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梳理宋代筆記的發展歷程,可以加深對中國古代筆記發展史的整體認識。本章主要考察筆記這一文體在宋代文化近世化進程中的分化、變革、發展情形,揭示宋代筆記所體現的時代文化與價值內涵。首先,分析北宋筆記的分化與變革情況。具體分析宋初政事、逸聞筆記存史性的新動向,北宋中期“文道并重”的文藝觀與筆記創作基調的轉向,以及北宋中后期筆記的多元化發展情況,指出北宋筆記的新變主要體現在筆記“史料”意味的濃厚與內涵的豐富兩方面。其次,分析南宋筆記的發展與新變情況。具體考察南渡前后,筆記對兩宋之際戰亂的關注;中興時期,筆記的文體屬性和文化內涵的豐富;宋元之際,筆記的存史意識與民族情懷。在此基礎上,指出南宋筆記的轉變主要體現在其內容與思想表現出極為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

第三章,隨性與私化:宋代筆記的成書與命名。考察筆記基本上來自口說見聞和遺書舊編兩方面的取材范圍,探討其與作者姓名、字號、謚號相關的因素,與作品的表現對象以及對象的類型特征相關的因素,與作品的體裁、材料來源、編纂方式等因素相關的三類命名方式。在“崇實”治學風氣與良好的文化環境、出版繁榮、書籍易得的情境中,宋代筆記具有更濃厚的隨意性和私人化特點,宋代筆記的作者對于見聞的記錄和采集十分積極,顯示出筆記與見聞之間的緊密聯系,以及從口頭到書面這種著述方式的重要性;筆記的著述方式由注重對口說傳聞的記錄,逐漸變為對口說傳聞的記錄和對書面文籍的抄錄并重的局面。

第四章,助談與致用:宋代筆記的文體屬性。考辨宋代目錄的筆記著錄格局之新變,辨析筆記與其他文類的關系,進而考察宋代筆記的文體功能,揭示宋代筆記助談與致用的散文文體屬性。宋代目錄學視域中的筆記,奠定了筆記著錄的基本格局。宋代筆記在與詩話、語錄、日記、題跋、箋疏、游記、年譜、志乘、傳記等各種文體相互借鑒、取長補短的過程中不斷發展,體現出“兼備眾體”的文體特征。相對于魏晉時期筆記偏重于“雜載人事”、記錄民俗和考證名物制度,宋代筆記更加系統地對事件本末,以及事件中的人物有所記載,在對“歷史瑣聞”的記載中透露出強烈“補史勸誡”的意圖。并且為闡明撰述之必要,讓記錄事跡更具有歷史和現實的意義,恰當而充分的議論成為表達作者思想的重要途徑,筆記不再局限于道聽途說的記述層面,情感、議論、敘事系于一處,筆記便具備了散文的特質,文體性質因此發生改變。文體功能作為了解宋代筆記文體特征的重要視角,是目前宋代筆記研究亟待進一步深入之處。

第五章,情與趣:宋代筆記的文體特征。本章縱向勾連晉唐以來的筆記傳統,橫向聯系宋代文化思潮,依照文體內涵顯示的內外兩方面,選擇外在的敘事特征、語言風格以及內在的審美特征作為探討對象,考察唐宋轉型視域下宋代筆記文體特征的新變。敘事方面,宋代筆記在概括性的歷史性敘事中,客觀記錄親身所歷之事,表現出文體兼容的寫作傾向。語言方面,宋代筆記脫離于唐傳奇“史才、詩筆、議論”的用語窠臼,亦不如載道的史傳著作受莊嚴整飭的語體風格的束縛,不避俚俗,且又有經典駢語的用詞方式,形成了自身明快簡約的語體風格。審美特征方面,宋代筆記由魏晉時的虛幻走向日常,志怪內容逐漸減少而世俗人文因素日漸增加,呈現出書寫對象日常化與書寫方式人文化的特征,“情”與“志”的精神世界得到開拓,筆記的風格日益豐富多樣。

第六章,澄凈與憂傷:宋代筆記個案中的心境呈現。宏觀研究之外,對筆記的個案研究也非常必要。大家名作是一個時代的經典,宋代筆記的歷史價值,也體現在這些經典作家作品中。通過個案,可以展現宋代筆記的文學成就,揭示宋代筆記書寫本心,反映出社會流動的新變化,士人面貌、志趣的改變,更加真實具體地反映時代思想及文風對筆記創作的影響。其一,通過對《歸田錄》日常書寫之風貌與意義的考察,揭示其關注個體日常生活、表現內在情韻的文本因素為后世筆記創作提供的新的審美視角。其二,通過對《東坡志林》的審美趣味與書寫途徑的考察,揭示其使筆記體作品由以往的客觀記述轉向為以表達內在心緒、情感和義理為主的文體的重要價值。其三,通過對“石湖紀行三錄”的人文化書寫與地方觀念的考察,把握其在一定程度上彰顯的特定時代的文化精神與審美取向,及其所形成的新的結構性力量。其四,通過對周密筆記作品中關于時間書寫、離散書寫以及歷史書寫的探析,揭示周密筆記跳出傳統官方形態的另類歷史書寫模式,以及在對待生命和人生意義方面所具有的典型意義與獨特的認識價值。

第七章,宋代筆記的影響與地位。首先從宋代傳記、別集著錄筆記的情況、筆記的文體形式等方面分析宋代筆記創作理論的發展;其次,考察宋代筆記對明清小品文創作觀念、書寫性靈、創作風格等方面的影響。宋代筆記是筆記體制演變史上的一個關鍵轉折點,較之以往,獨立的文學品性更為明顯,文體自覺得到增強,規范著后世筆記作品創作的范式,塑造了后人對此體的基本認知。宋代筆記開啟了筆記文體朝向現代的自我革新,它以與生俱來的缺乏統一性之矛,攻宋代道學和正統權威之系統性、一致性之盾。從這點上看來,各筆記之“體要”與“體貌”雖有不同,但其對真實見聞的展現、對個人經驗的張揚,卻是共通的,這也使得筆記作為一個文體,有了凝固的精神內涵。其關注個體日常生活,表現內在情韻的意蘊內涵,對明清小品文產生了深遠影響。

本書雖立足于宋代筆記,但希望通過與紀事的歷史散文、前代筆記文體的比較,從文學史的角度,重新審視宋代這段歷史文化帶給筆記作者創作的影響,以便回歸宋代筆記創作的具體的歷史語境,充分把握宋代特定時段中筆記文體的思想內涵與文體特征。

另外,由于宋代筆記的一些具體作品僅被當作文獻資料而被忽視,致使學者在研究時無暇顧及作品本身的文學性和其中所呈現的作者心境,本書就此作一些彌補工作,即通過結合時代背景考察四個筆記個案,分析筆記作者的心境變化歷程及其在筆記中的呈現情形,把握筆記書寫性靈的散文文體特征。具體而言,本書主要采用以下諸種研究方法:

(一)文獻分析法。通過對大量歷史文獻資料的查檢,力圖在收集材料上窮盡宋代以及后代所有關于宋代筆記作品的撰述、成書與評價的相關資料。

(二)定量定性分析法。凡文中關涉某項具體內容的分析,盡量制作統計表、數據表,得出具體數據,使要說明的問題更具科學性。

(三)比較分析法。分析宋代筆記的文體屬性與文本特征時,需要通過與紀事的歷史著作、傳奇、詩話等文體進行縱向和橫向的比較才能得以呈現。

(四)知人論世法。主要針對撰述筆記較多的作者,了解其生平、創作思想,撰述筆記的時間、動機、目的以及所處的時代背景等,借此明其撰述時的心境與對其創作風貌的影響。

(五)多學科相結合的闡釋法。力圖打破筆記研究文史的慣用寫法,在論述中融入哲學、史學、文化學、心理學、社會學、文藝學、美學、語言學等知識的多學科相結合的闡釋方法。

(六)整體與個案研究并重法。在描繪宋代筆記發展與文體特征的同時,也注重研究筆記大家、主要筆記作者等個體的筆記特征與貢獻。

對歷代筆記的數量目前尚無確切統計,而宋代筆記數量超過前代是可以確定的。據《全宋筆記》統計,宋代筆記共有四百七十七種之多,極盛確然。本書的重點不在統計宋代筆記的數量,而是盡可能搜羅與宋代筆記相關的文獻資料,綜合分析宋代的筆記文體。

筆者本著盡可能完備的原則,依據劉葉秋先生對筆記概念的界定搜集資料,大致搜檢“四庫”大系、《歷代名臣詩文集匯編》、《叢書集成》初續編、《唐宋史料筆記叢刊》、新興書局《筆記小說大觀》、廣陵古籍刻印社《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筆記小說大觀》、河北教育出版社《宋代筆記小說大觀》、大象出版社《全宋筆記》、已出版的單行本筆記,以及上海圖書館和國家圖書館以“筆記”或類似“筆記”為關鍵詞檢索到的目前尚未出版的部分筆記作品,作為本書的主要研究資料來源。


(1)參苗壯:《筆記小說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頁。

(2)〔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萬有文庫》第24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第43頁。

(3)馬月華:《筆記文獻的史料價值及筆記文獻信息的開發》,《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

(4)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1編第1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3頁。

(5)浦江清:《浦江清文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183—184頁。

(6)劉葉秋:《歷代筆記概述》,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2—3頁。

(7)〔宋〕史繩祖:《學齋佔畢》,《叢書集成初編》第313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9年,第31頁。

(8)陶敏、劉再華:《“筆記小說”與筆記研究》,《文學遺產》2003年第2期。

(9)《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編輯委員會、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輯部編:《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13頁。

(10)錢仲聯等主編:《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第1848頁。

(11)錢仲聯等主編:《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第1848頁。

(12)《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海》(文學分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第245—246頁。

(13)陶敏、劉再華:《“筆記小說”與筆記研究》,《文學遺產》2003年第2期。

(14)劉葉秋:《歷代筆記概述》,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4—5頁。

(15)譚帆等:《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文法術語考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7頁。

(16)王栻主編:《嚴復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68頁。

(17)王國維:《王國維遺書》第5冊,上海:上海書店,1983年,第70頁。

(18)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5頁。

(19)鄧廣銘:《談談有關宋史研究的幾個問題》,《社會科學戰線》1986年第2期。

(20)徐吉軍:《中國古代文化造極于宋代論》,《河北學刊》1990年第4期。

(21)周膺、吳晶:《南宋美學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頁。

(22)〔日〕和田清著,吉林大學歷史系翻譯組、吉林師范大學歷史系翻譯組譯:《中國史概說》,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99頁。

(23)內藤湖南認為中國從宋代開始進入近世,并列舉了八個特征:貴族政治的衰落和君主獨裁政治的興起、君主地位的變遷、君主權力的確立、人民地位的變化、官吏錄用法的變化、朋黨性質的變化、經濟上的變化、文化性質上的變化。參〔日〕內藤湖南著,夏應元等譯:《中國史通論》上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323—335頁。

(24)〔日〕和田清著,吉林大學歷史系翻譯組、吉林師范大學歷史系翻譯組譯:《中國史概說》,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127—128頁。

(25)〔美〕費正清、賴肖爾主編,陳仲丹等譯:《中國:傳統與變革》,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17頁。

(26)錢穆:《理學與藝術》,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編:《宋史研究集》第7輯,臺北:臺灣書局,1974年,第2頁。

(27)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2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590頁。

(28)劉葉秋:《歷代筆記概述》,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11頁。

(29)李寧編:《小品文藝術談》,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0年,第43頁。

(30)《五朝小說大觀》,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據掃葉山房石印本影印,第271頁。

(31)〔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萬有文庫》第24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第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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