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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孔子隨喜
  • 薛仁明
  • 3017字
  • 2024-04-12 15:54:01

學問,惟在氣象

林谷芳

談中國水墨,你可以推崇范寬的巨碑山水,他磊落遒勁,使百家纖巧,喑啞俱廢;你也可以心向倪瓚一河兩岸的蕭疏澹泊,逸筆草草,聊寫胸中之氣;而論曲盡其態,筆墨酣暢,“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許多人當推石濤為古今之最;談平淡天真,雅潔遠逸,有些人喜直指黃公望的理意兼顧。而即便八大的意境、筆墨,尤其是他那被大家忽略的山水是如此出格地讓我覺得千古一人,但若要論氣象、論吞吐,怎么說,也還得從蜀人張大千談起。

朋友問我如何給大千下個斷語,我說“氣象萬千,富貴逼人”。這富貴逼人是張大千極特殊之處,他畫工筆、畫仕女,乃至畫鉤金荷花,再如何富貴,卻無半點俗氣,就如同他過的日子般,令人欣羨,卻不讓人嫉妒,因為居停揮灑,自有一派風光。

風光是禪家語,這里觸目即是,處處生機,正因禪心是活的。活,所以能出入、能吞吐。不過,要如此,還得先將自己打開,將學問打開。

將自己打開,是不泥于己,如此才能與境相應,眼界一換,所見就有不同;將學問打開,是不受限于法,回眸一望,乃滿目青山。如此,于人于境,不畫地自限,自然開闔自如,寫史論人,對境應緣,就有不同氣象。

氣象是眼界、是格局、是丘壑,但較諸于此,它更有一番吞吐,可以周彌六合,可以退藏于密,無論橫說豎說,總有一番氣度、一番生機。

所以說,“富貴逼人”只是大千有時外顯的相,“氣象萬千”才是他的根本。在畫能不泥于法,從工筆臨摹到潑墨潑彩,從冊頁到通屏,就都能大小無礙,隨意進出。尋常說:人能大氣所以不俗,這大氣不是疏狂,而是開闔的氣象。

論藝,要氣象;看人,更得看氣象。畢竟,藝之一事,盡可舉生命之一端,將之極致,就能奪人眼目。而人,卻必得全體契入,才有真正的生命成就可言。

生命富于氣象,山河大地乃盡是文章;生命缺乏氣象,就只能封閉自持,顧影自憐。一個時光推移,益見豐富圓熟,一個則愈憤世酸腐,總覺老天為何獨薄于己,高低之間,乃愈差愈大。我們看少時同負才情的兩人,其后處境卻有天淵之別,關鍵常就只在這生命氣象的有無之上。

人如此,由人構成的歷史更如此。一個時代能否有其氣象,決定了這時代的成就,不從這入手,巨大的史料就變成永遠的負擔,別說尋章逐句可以累死多少人,即便有所梳理,也早就遠離了那時代的精神,更無益于當下的生命。

可惜的是,多少年來,我們寫人、論史,卻早就忘卻了這氣象。

忘卻氣象,正因早已缺乏氣象,而關鍵,就在宋代。

宋代有高度的文明成就原不待言,它是六朝隋唐以降胡化的終結者,這漢本土文化的復興本非壞事,但可惜走過了頭,走到絕對的夷夏之辨,周之后傳入的東西乃盡歸于須辟而廢之的胡物。于是在宋,你就看到:

雅樂要回復先秦,卻完全忽略了秦火之后,其原貌已難辨析,就一個黃鐘音高為何,可以聚訟千年。

琴家說彈琴一有琵琶音,終生難入古矣!于是以幽微淡遠為宗,最終,連扁舟五湖,一蓑江表,滿頭風雨,以心中之波濤映水云之翻騰,具現中國式交響的《瀟湘水云》,在明代最著名的虞山派琴譜中也因其“音節繁復”而不錄。

宋明理學援佛入儒,但罵起佛家,就像批楊墨:“出家,無父也,沙門不敬王者,無君也。無父無君者,禽獸也”,這等罵法,何止粗陋,更已似潑婦無賴之流了。

也所以,日本人比對五代編的《舊唐書》與歐陽修主編的《新唐書》,乃發覺《舊唐書》中一千一百多筆的佛教資料在《新唐書》中竟就不見,畢竟,面對“無父無君”的佛教,這等刪法還算客氣的呢!

以此,盡管宋有高度的文化成就,但這成就卻可看成在胡化下沉潛待發的奮力一擊,一擊之后,卻就每下愈況了。

每下愈況是因沒了氣象,在此,嚴的何止是夷夏之辨,還是雅俗之辨、正邪之辨,這影響對后世既深且遠,于是:

宋之后,標舉生死事小,失節事大,人須嚴合禮教,由此,除了花燈、秧歌、民俗慶典外,中國人已不能隨意舞動肢體,細膩的舞蹈只能在戲曲中尋,而能有這個出口,還因演員扮演的是別人。

中國的琵琶是歷史中唯一能與琴相頡頏消長的樂器,在唐是橫抱撥彈,至明已直抱手彈,還發展出相信是今曲《十面埋伏》前身的《楚漢》一曲,其器樂化已臻巔峰,這轉變何其之大!更是胡樂中國化的最好例證,但四五百年間竟無相關的琵琶史料,只因琵琶不僅是胡樂,還是俗樂!

而也就因宋儒的辟佛,即便佛教傳入中國已兩千年,民間甚而“家家彌陀,戶戶觀音”,談起佛家,許多儒門中人到今天第一句也還是:“佛教不是中國固有的宗教。”

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而就因畫起圈圈,自擬正朔,缺了那吞吐開闔的氣象,所以,于書畫,即便文人多所寄寓,不乏大家,但真能開闔者,也常須于逸于格外者尋;于陶瓷,宋雖顯其底氣,至元明卻僅能但探幽微,到清,則幾乎只余玩物喪志;于音樂,則宋之前固灰飛煙滅,宋后則雅俗嚴分,難出大氣;于文學,則宋詞、元曲、明之小品文,皆極盡美言,卻都少見酣暢;于思想,則文人之生活,盡管多出入三家,臺面卻只能標舉儒門,此儒門還愈不可親,最后士子就只能完全匍匐于科舉之下,學問也只能死于句中;而中國人不再舞動肢體,居敬最直接的結果竟就是逐漸僵化的身體與想法。

所以說,這氣象的有無、盛衰,才是了解中國千年以降文化變遷、生命轉折的關鍵,但要識得此,卻必須跳開宋文化成就帶給我們的慣性與迷思。換句話說,談人論史,談者的本身就非得具備那吞吐古今的氣象不可。

而老實說,仁明的這本書是有這點氣象的!

這氣象,出現在談儒的孔子九章上,孔子本身就具氣象,他當過大官,門人三千,雖不致三教九流,但來處不一,情性各異,他周游列國,要面對每次的不可預期,有南子者還相中他,怎么說,他都不像后世供奉的那種人。

這氣象,直擊宋儒的可敬不可親,但更回歸了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孔子及其弟子的可能樣貌,使我們讀來,竟覺如睹斯人,《論語》《史記·孔子世家》的每一章句,竟也變得如此可親。

這些篇章量既不多,篇亦不長,但不只內容,文字的本身就體現了一種與孔門直通的氣象,形式論辯幾乎沒有,娓娓道來卻總神氣十足,坦白說,能如此談孔,談得如此直接,如此不死于句下者,怕極難找!而談的是儒,卻及于其他,讀史論學,仁明的文風,相應的正是中國人那具象直抒的風格。

就因這具象直抒,他談宋儒的概念化,乃不致墮在概念里與之交鋒;而也因此,在全書中,他屢次述及當代知識分子,包含一些誠懇博學,具反思,乃至力圖實踐者其學問及生命的局限時,也特別清朗易讀。原來,雖從古老的中國走出,這些人卻一樣走入了那概念化,那不可親,那只探生命幽微,卻乏趣味、乏江湖、乏活潑乾坤的老路。

這樣的書,從講方法、談概念的看來,既主觀又沒學問,但講方法談概念不正是當前學問最大的異化么!?談禪之教學,我總喜歡舉下面的應答:

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參投子,問:“祖師言句如家常飯,離此之外,別有為人處么?”

子曰:“汝道寰中天子敕,還假堯舜禹湯也無?”

的確,天子下敕,自說即為君命,何須假借權威,反觀當代學界,言必談出處,卻從不問那原典如何產生,既為句下之徒,當然難以言那應緣而發的第一義。

而也正因祖師言句都從自己胸襟流出,所以即便蓋天蓋地,卻總如尋常家飯般親切。同樣,真具氣象者,其言盡管超乎慣性,筆下縱有王者之氣,卻因不假借權威,不尋章逐句,不撥弄概念,不執著形式,也總令人覺得可親,尋常人乃可在此無隔,在此印證。而離了這親切,不要說難直指那生命學問的大義,首先異化的也就是言說者本人。

原來,學問無它,惟在氣象。你能以生命氣象對歷史氣象,以氣象之筆舉氣象之人,談史論事,為學說藝,何須雄辯再三,何須部繁帙重,平常道來,就有一番自家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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