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將結束自己的回憶,睜開雙眼。
他正平躺在一間臥室的床上。
不過這里既不是他家的臥室,也不是他的床。
這里的一切都屬于一個女人,無論是凌亂的床鋪,還是米色的窗簾,亦或是散落一地的個人書籍和雜物。就連天花板上的裂縫也屬于她,而床上的他充其量不過是個臨時住客罷了。
空氣中彌漫著女人的體香,其間還摻雜著一股清新的香氣——赤松記得她有在家里養玫瑰海棠的習慣。
香氣入鼻,赤松的意識變得清晰起來,他眨了眨眼睛,側過身去,看向睡在他身旁的女人。
五官精致,皮膚白皙如雪,腰肢纖細,酥胸優雅渾圓,像兩座雪峰般傲然挺立。
如果不是今天還有正事要辦,他真的很想把臉埋進溫柔鄉里,睡上一整天。
他小心翼翼地撩開被子,坐在床邊,撿起被他隨手丟在床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套在自己身上。
床鋪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震動,驚醒了睡夢中的美人。她伸出手去,撫摸赤松的脊背,發出充滿倦怠感的嫵媚聲音:“這就要走了?”
“嗯,一會兒還有事情要辦。”赤松一邊套上長褲一邊回答到。
“那也可以吃完早飯再走啊。”女人發出幽怨的聲音,“你好像每次都是這樣,早晨一起來就急不可耐地要走……”
“因為有事要做。”赤松的回答冷冰冰的,沒有摻雜太多的感情,仿佛和她睡覺都只是例行公事中的一項。
而這也是她最難以忍受的一點。
不過她并沒有說什么。
“好吧,隨你。”女人正過身去,將棉被往上扯了扯,遮住春光,“我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比同我睡覺還要重要?”
“受刑。”
“受刑?”
“今天是審判我的日子。”赤松站起身來,開始穿襯衫,他轉過身去,面向床上的女人,一個扣一個扣的系,女人眸波流轉,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他堅實的胸口上,滿意地勾起唇角。
身材不錯。
“——你的報告怎么辦?”她問。
“老樣子,拜托你了。”穿好襯衫,赤松從辦公桌后的轉椅上拿起外套,穿在身上。
“也許我不該這么做。”女人重新躺下,面朝天花板,“我不能撒謊。這事關職業道德。”
女人名叫霜野夏江,是赤松的心理醫師,供職于警視廳,專門給像赤松這樣經歷過心理創傷的警察提供服務,幫助他們從陰影里走出來。她有義務將赤松的現狀整理成具體的報告反饋給上級,讓他們明白赤松現在的狀態很正常,還能繼續做警察。
“你沒有撒謊。”
“——你一個月喝多少酒?”
“七八瓶吧。”
“清酒?”
“威士忌、清酒,有什么喝什么,我是從農村長大的孩子,不挑食。”穿好外套,赤松開始尋找自己的手機。
“這不是挑不挑食的問題,你是警察,不能酗酒,你每天攝入的酒精含量是有限度的,不能超過兩個單位,一周不能超過十四個單位,一個月就是……”
“六十個單位。”赤松搶答道,“沒錯,我就是這個量,不多不少。”
“你才不是。”夏江嘆了口氣,“你每次都讓我很難做……”
“可我每次都好好地報答你了不是嗎?”赤松突然單膝跪在床上,俯下身去在夏江的嘴唇上落下一吻,然后順手取走枕頭底下的智能手機,“而且你沒有騙人,是我在騙你,你只不過是被我蒙騙了,這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然而上司只會覺得這是我的失職。”
“上司?”赤松走進洗手間,夏江聽見洗手間里傳來清脆的水流聲,過了一會兒,赤松又走出來,左手端著牙杯,右手握著牙刷,“你上司每天都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就算他發現了你的疏忽,也會幫你隱瞞下去。”
“你說的好像有多了解他一樣。”霜野夏江也從床上坐起來,撿起床頭柜上的輕薄T恤,隨手往身上一套,“我們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可不想得罪他,更不想欠他人情。”
“所以你不否認他總是用色瞇瞇的眼神看你?”赤松一邊刷牙一邊說道,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如果僅憑一個眼神就能做實‘職場騷擾’,那全日本有百分之八十的男性會被關進監獄。”夏江翻身下床,赤著腳踩在地板上,一步一抖地走向赤松,就在赤松停下手里的動作,準備承受夏江對他隱私部位的攻擊時,夏江竟然一反常態地從他身邊從容繞過,進了浴室。
“——唰”
浴室的簾子被拉上,傳來花灑的水聲。
“報告我會像以前那樣寫。”夏江說道,“不過你最好早點把酒戒了。”
“現在說這個有些太晚了吧。”赤松含住一口涼水,咕嚕咕嚕地漱了漱口,然后將白沫盡數吐進洗手池,“而且這是我的舒適區,我一步也不想走出來。”
夏江突然撩開簾子:“我接到的任務就是把你從舒適區里拽出來。”
赤松短暫欣賞了一下眼前的美景:“可惜,那你注定要失敗了。”
“你在跟我下戰書?”
“沒有。”赤松捧了一捧清水潑在臉上,“我覺得你已經輸了。”
“——沒來由的自信,這通常是心里沒底的表現。”夏江將簾子慢慢拉上,水溫也正好熱了。
赤松用嶄新的毛巾擦干自己的臉頰,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至少沒有比昨天更加頹廢,事情也許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但愿如此。
“我先走了。”
“等下。”夏江從簾子后面露出頭來。
“什么?”
“你今天晚上還來陪我嗎?”
“不知道。”赤松搖了搖頭,“如果你需要我,就給我打電話。”
“我每天都需要你。”
“但我不是每天都有時間。”赤松有些勉強地勾起唇角,“你真該給自己找個正經男朋友。”
“我都看不上。”夏江縮回浴簾后面。
“隨你。”赤松的語氣不咸不淡,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我走了,再見。”
沒等夏江回應,赤松便在玄關穿上鞋,開門走了出去。
“該死!”平躺在浴缸里的夏江猛地睜開眼睛,“忘記吃藥了……”
但愿沒中招。
她心想。
XXX
實際上,赤松并沒有什么要緊事兒急著去辦,他只是想盡快離開霜野夏江的家,因為她禁止任何人在她家里吸煙,她討厭煙味兒,也擔心她養在家里的那些精貴的玫瑰海棠會被嗆鼻的煙氣熏死。
赤松已經一個晚上都沒有抽過煙了,心里燥的很,所以才著急離開。
現在,他一邊叼著煙一邊開車,心里想著自己應該在哪兒吃點早飯。
最好是靠近下一個“約會地點”的地方。
XXX
赤松將約好了和阿南見面。
還在老地方。
神田川的河邊,背靠JR御茶水站,抬頭就可以看到東京醫科齒科大學的教學樓。
阿南的家就在這附近,為了方便她出行,兩人需要私下見面時都會選在這里,久而久之就成了某種慣例。
今天也是如此,他們約好在這里碰頭。
正值秋高氣爽的日子,清涼的空氣輕輕撫在皮膚上,讓人感覺非常舒適。
赤松將把自己的轎車停在地鐵站口附近,一路溜達著來到河邊的步道,隨便找了一個長椅坐了下來——處于“帶薪休假”的他這兩個月每天都過著如此肆意的生活,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的時候會去森美術館欣賞一番玄妙的現代藝術,有的時候會特意開車跑去池袋公園喂鴿子。
總之就是隨心所欲,怎么舒服怎么來。
反正他的職務還掛在警視廳,工資照樣發,福利待遇依舊有,就當是一場夢幻的長假,好好享受就得了。
不過這樣的日子不可能一直這樣過下去。
畢竟警視廳可沒那么多錢養閑人。
對赤松來講,這樣滋潤的日子就要被畫上句號了,因為上級給他的處分會在今天下達。
兩個月前,在他的指揮下,七名警察因公殉職,這可不是什么小事,如果他是普通警察,恐怕連帶薪休假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會被上級一腳踢出警視廳,甚至是踢出警察隊伍。
但是赤松不是普通警察,他好歹也是出身東大又通過了一甲考試的精英,在這方面有著不同于常人的特權——所以他沒有被開除,只是被責令“休長假”。
但是鬧出這么大的事兒,終究是要有處分的。
赤松摸出金屬煙盒,摸出一根香煙銜在嘴里,并用銀色的打火機點燃。
“呼——”
他朝著湛藍的天空吐出一股渾濁的氣體。
心里也同時做好了準備。
——無論處分是什么,他都可以欣然接受。
只求不要被趕出警隊。
恰在此時,一陣不合時宜的微涼秋風席卷而來,闊葉樹上的楓葉在赤松面前緩緩飄落,落到神田川的水面之上,不一會兒便沉入水下,只留下層層漣漪。
他低下頭,發現有兩只尺蠖正在他腳邊的楓葉上賽跑,他一向不喜歡蟲子,于是往長椅的左手側移了移。
“——系長!”
赤松聞聲望去,發現西裝革履的若村南正踩著干枯的樹葉向他走來,腳下“吱嘎吱嘎”作響。
“——我已經不是你的系長了。”赤松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冷,于是伸手攏緊領口,“別這么叫。”
阿南露出歉意的笑:“叫習慣了……前輩,這兩個月過得還好嗎?”
赤松聳了聳肩,悶悶不樂地說道:“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也不錯啊,我現在想閑都閑不下來,可羨慕你了!”
阿南趕走楓葉上的尺蠖,在赤松的身邊落座。
赤松趁機打量了一番阿南,發現幾個月不見,她好像長高了不少。
不對,其實并不是她長高了,而是她身上的氣質變了,不像之前那樣稚嫩了。
現如今的阿南已經不會整天纏在他身邊,一聲又一聲地叫他“前輩”,拜托他帶她一起去出外勤了——她現在已經蛻變成了一名可以獨當一面的警察,所以氣質也變得更干練、更凌厲了。
再瞧瞧她這身正裝,穿在她身上一點違和感都沒有,她天生就是干警察的料!
赤松知道阿南剛從警視廳出來就來找他了,于是開口問道:“上面怎么說?是死刑,還是死緩?”
“好危險的用詞啊,行動失敗又不是前輩的錯……”
“總之……我是被開除了,還是被發配邊疆了?直說吧,我做好心理準備了。”赤松將煙頭丟進隨身攜帶的煙灰袋里。
“好消息是上面的人沒有革前輩的職,”阿南從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遞給赤松,“壞消息是他們也沒有輕易放過你。”
“嗯,情理之中。”赤松松了口氣,而后點了點頭,“既然不是死刑,那就是死緩了吧——打算把我發配到哪兒?鹿兒島?沖繩?還是讓我回長野某個小警察署里等著腐爛?”
“都不是。”阿南停頓片刻,“是刑事部檔案室。”
出人意料的地方。
“該死。”赤松緊繃的肩膀松弛下來,“他們要我去管理檔案?那還不如把我下放到地方去呢,最起碼還能做個一線警察……”
“前輩,你得往好處想嘛,起碼是留在警視廳了啊。”阿南安慰道,“再過一段時間,說不定就能回去了不是嗎?”
赤松把文件袋里的打印紙倒出來,果然是一紙調令,白紙黑字,上面寫著刑事部總務課情報二系。下面還有組對部長和刑事部長的親筆簽字。
“我應該回不去了。”赤松收起文件,“事情鬧得太大。七名警察殉職,現場只有我活下來了——還是被人家放過的。”赤松咯吱咯吱地緊咬牙關,神色的雙眸里燃著無聲的怒火,不過他立刻意識到身邊還有人,眼中的怒火很快便熄滅了,“是我的判斷失誤釀成了這場悲劇,還能留在警隊就已經燒高香了——你呢?被調去哪兒了?”
“原職留任,哪兒都沒去。”阿南笑著回答說,“運氣真好。”
“不錯,畢竟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只是無妄之災。”赤松似乎對這個結果感到滿意,“你可是我們最后的火種了,好好干,別把我們三系的招牌砸了。”
“——不過我也要和前輩你一樣定期去看指定的心理醫生。”阿南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那個心理醫生一點小事兒都會小題大做,超級麻煩。”
“正常,目睹了那副慘像,任誰都會有心理陰影的。”赤松說道,“前些年有個警校的前輩因為目睹隊友殉職,整個人都崩潰了,直接住進了精神病院。相比之下我們算好的。”
“——那前輩你沒關系吧?”
“我?”赤松把文件袋揣進外套,“我當時都快被嚇傻了。現在也是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能想起夏天的事兒,好像那個混蛋的手槍還抵在我下巴上一樣。”
阿南的漂亮眸子猛地一縮:“真的?”
赤松沉默良久,扭頭瞥了阿南一眼。
“——當然是假的。”
說完,他起身,擺了擺手:“我先走了。謝謝你幫我跑這一趟,有機會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