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的一生1
這部有關求知的自傳,從何時何地開始?當然,它始于童年,藏于孩子們想要弄清的諸多謎題里。我想先講述發生在我6到10歲之間的故事。那時,我和我的父母、弟弟還有保姆(Governess)一起生活。我們住在紐約上西區寬敞的公寓,街對面就是中央公園。保姆一直陪伴著我們生活。她跟我和弟弟睡在同一個房間里,我們通常會在“游戲室”(Playroom)和她一起吃飯。除了保姆,還有一位豐腴、親切的斯洛伐克女廚為我家準備餐食。但她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廚房和離廚房很近的小房間里。
作為一個人類學家,我最先注意到的事情可能就是我們的這個“住宿組合”是由不同國籍的人們構成的。廚師通常都是歐洲人,保姆是德國人。保姆負責教我們法語,(因為)保姆在阿爾薩斯上學的時候曾學習過法語。
在普通的工作日,保姆每天下午都會帶我們姐弟倆去公園。我的母親從來沒有和我們一起去過公園,我們所知的其他孩子母親,也沒有和她們的孩子一起去過公園。我們認識的所有孩子都有一個住家看護,他們有著不同的稱謂——保姆、管家或家庭教師。我們的保姆在周四下午和周日休息。這時候我母親經常帶我們去看望外公、外婆和小姨。但在平日里,我的母親是一位認真嚴謹的藝術學生,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藝術協會里向不同的導師學習,或在某一個工作室里畫畫。我的父親是一名外科醫生,他一直忙于工作。偶爾在周日,有人需要他提供上門診治的時候,他會帶我和弟弟去兜風;當我和弟弟獨處時,我偶爾會借機給他一拳鬧著玩。
我們在青少年時期,還和保姆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便慢慢開始了解我們的父母。那個時候我們習慣在餐廳里和父母一起用餐。
小時候,周六通常是我們的特別時光。每個周六保姆都會帶我們去自然歷史博物館。我們特別喜歡印第安人村莊的模型、巨大的圖騰柱以及大廳里大型的印第安獨木舟,里面裝滿了真人大小的印第安人,他們準備將船劃出大海。我們想去拜訪這些村莊,也想知道它們是否依然存在。
我們也喜歡在夏日里偶爾散步,我們的保姆普夫登納(Pfrundner)小姐會順路前往天主教堂。她會帶領我們一起進入教堂,在幾分鐘內匆匆地點燃蠟燭,并默默祈禱。對我們來說,那個場景是令人敬畏的。教堂黑暗的內部令人著迷。我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就是被稱為“猶太人”的群體,但沒有接觸任何猶太儀式。教堂里神秘的活動很是奇怪,卻又異彩紛呈。
對我們來說,每一天都是在保姆催促我們入眠中結束的。在熄燈之前,她會給我們講精彩的睡前故事,其中許多是德國的民間故事,有一些是以格林童話為原型的故事。這些故事里充滿了神奇的事件和意想不到的冒險。
我經常會想到這些故事的細節,揣測著某一個小小的變化會產生的不同結局。如果漢塞爾(Hansel)和格萊特爾(Gretel)用鵝卵石而不是面包皮撒滿了他們的來路,他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們所走的路徑并返回。如果威廉·泰爾(William Tell)的兒子拒絕父親向他瞄準弓箭,那么威廉·泰爾可能就不用冒險了。在聽故事的時候我經常問:“如果呢?”
我們的保姆普夫登納小姐不僅給我們講童話故事,也會告訴我們她的生活經歷。我們知道了她住在德國時,她的妹妹在一家面包店工作,但她不想做這種工作。她告訴我們她想去旅行,去看世界。她認為通過成為保姆可以實現這一目標。她來我們家之前在葡萄牙工作,她在那里工作時還學習了葡萄牙語。我們讓她用葡萄牙語說些什么,并教給了我們一些自我表達的短句。她教給我們的是de-me um beijo,意思是“給我一個吻”。我真的非常敬佩她。
所以,人類學家的早期發展需要一個文化多元的家庭,一個熱衷探究的頭腦,對奇怪和神秘事物的迷戀,以及對圖騰柱的鐘情。
求 學
以上就是我們上學之前的大致情況。(之后)我們被送到了一所極其優秀的學校——位于哥倫比亞大學內的林肯教師學院。這是一所備受關注、富有創新性和實驗性的新興教育機構。我母親在大學時聽說過它。學院受到約翰·杜威(John Dewey)哲學的啟發,由洛克菲勒家族(The Rockefellers)資助。哥倫比亞大學教師學院會派學生觀察我們的課程并學習新的教學方法。
我記得我們的課程有幾個亮點:在四年級學到古埃及時,老師告訴我們很多那里人們的生活方式。我們了解了駱駝和沙漠,制作了小型黏土磚和迷你金字塔,也認識了象形文字。但最令人興奮的是,我們用紙莎草制作紙張。我不知道學校到底是如何得到的紙莎草,也不明白老師們是如何知道制作紙莎草的流程的,但在課程中我們有一種真正了解了古老埃及文明的感覺。
五年級我們學習的主題是我們生活的城市:實體工廠、消防站、無軌電車、郵局、警察局、港口,為這座城市帶來物資的卡車。我們了解了如何制作地圖。
老師們還告訴我們這個城市存在的貧困問題,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住所或他們所需的食物。我們看到了無家可歸者為了庇護自己,在公園里搭的小屋;我們了解到工人們試圖通過罷工而獲得更高工資。這個時期正處在1934年美國大蕭條,我那時10歲。很多人都失去了工作,人們非常貧窮。老師對貧困人口產生的同情,當時的我們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們明確知道的是,這個城市里有很多人和我們的生活狀況完全不同,有些時候他們甚至會采取政治行動。
當我們到了年紀,進入高中,班上組織去汽車工廠。裝配線上工作的重復性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因為親眼所見,所以我沒有必要通過查理·卓別林(Charlie Chaplin)的《摩登時代》才了解工人的境況。工廠的工人們一整天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無法互相交談或四處走動。這一切看起來都非常可怕。
我對人與人的關系感到困惑,有一些就發生在家里。我10歲的時候就知道,保姆和廚師都是我父母的雇員。這對我而言很清楚,我的母親可以指揮保姆和廚師,給她們交代任務,還可以解雇她們。當我的母親發號施令的時候,她們總是顯得有些局促,因為顯然她們必須服從我母親的話。她們的鞋子也不如母親的漂亮。我認為她們不像我的父母那樣自由或富裕,并且只會暫時和我們住在一起,這非常不公平。毫無疑問,對成長家庭的觀察塑造了我早期對微觀政治的迷戀,而我在學校學到的東西讓我想要了解更加廣泛的現實世界。
在高中的某一年,我們有一位出色、溫和但擁有著強烈政治立場的社會研究老師,他的名字叫亨利·芬恩(Henry Fenn)。他在中國長大,父母都是傳教士,會講中文。他激憤地指責日本入侵滿洲(Manchuria),并把這個觀點有力地傳達給了我們。我們了解到對日本商品的抵制活動,而我也決心加入到這個活動中。之后,我拒絕穿日本制造的絲襪,并以丑陋的棉質萊爾線襪代替。當時我覺得自己是在以成年人的方式采取政治行動。除此之外,我還知道從我12歲開始,西班牙開始了內戰,所以我也欽佩那些年輕的、支持左翼的美國志愿者,他們與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領導的保守的民族主義政府作戰。
在校外,我偶爾會去同學大衛·羅文索爾(David Lowenthal)家拜訪,他爸爸是一名律師,也是華盛頓著名的說客。羅文索爾的家庭生活與我家非常不同。他的爸爸麥克斯(Max)和媽媽埃莉諾(Eleanor)總是和他們的三個孩子共進晚餐。最令人驚羨的是,即使當他們家有他爸爸工作上的熟人來做客時,他們一家人也總能一起用餐。對我來說,和這些公眾生活中的重要人物偶然的一瞥,都足以讓我眼花繚亂。
這樣看來,學校進一步促成了新生的政治人類學家:喜歡制造紙莎草和金字塔,對機械勞動感到恐懼,對父母與傭人關系中存在的微觀政治的認識,以及在羅文索爾家的晚餐中所強化的新興全球政治意識,并承諾去穿那些有著“深刻意義”并且丑陋的絲襪。
大學生涯
當我約15歲時,林肯教師學院的老師們認為我已經準備好上大學了。我積累了足夠的學分可以畢業,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和一定程度的德語。如果我真的在那個年齡上大學,我的父母希望我住在家里,這樣他們就可以盯著我。他們擔心在瓦薩或者本寧頓,我可能會在某個周末懷孕,更糟糕的是成為一名舞蹈演員。我曾經試圖反抗,但最后還是聽從他們,去了位于紐約的巴納德學院。
在經歷了林肯學院的教學方法之后,巴納德的授課風格以及嚴重依賴教科書與背誦的教學令人失望。那是1939年,歐洲正在醞釀著不祥的戰爭,但我的生活一點都不沉悶。我在班上結交了一些好朋友,可以和他們暢想未來。我父母的一些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位潛在的男友,比我年長9歲的年輕律師比爾·澤克(Bill Zeck)。在了解他之后,我們開始了一段戀情,(這段戀情)一直延續到我大學及以后的歲月。
在我上大學的第三年,我做了兩個重大決定。一個是申請去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而不是繼續在巴納德上學。我希望通過專業教育走上政治道路,我想改變這個世界。
第二個重大決定是與比爾·澤克結婚。這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倉促的決定,因為他即將被征召入伍了。我的父母并不很贊成我結婚,尤其是我那時才18歲。然而,他們最終表示贊同,可能是認識到了戰爭的情況和我固執的天性。(那時)我繼續住在我父母的紐約公寓里,但有時我會在我新婚丈夫駐扎的其他地方度過周末。
法學院的學習
法學院也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一些教職員工休假時在華盛頓工作,而且有一個奇怪的一年期時間表,以調和那些選課學生的時間。我隱約記得課堂上有100人,其中只有6人是女性。這些女性通常被視為一類奇怪的局外人。例如,在陳述案件(present a case)時,班級所有學生都會被稱為“某先生”。如果一個女人站起來,大家都會笑出聲。
在戰時的興奮勁兒和我漂泊不定的婚姻中,法學院的時光模糊地過去了。我與我的導師麥克斯·羅文索爾(Max Lowenthal)一直保持聯系,當我需要找三位律師贊助我參加紐約的律師資格考試時,我便問他是否可以幫我。
華爾街往事
在法學院的最后一個學期里,我開始在紐約各大律師事務所找工作。律所里很少有女性律師,我的面試也大多令人沮喪,面試中還穿插著關于性別的負面評價。但有一個重要的例外:史賓斯?霍奇斯?帕克?杜亞律師事務所(Spence, Hotchkiss, Parker and Duryea),這是當時一家著名的華爾街事務所。它剛剛讓一位女性律師升任合伙人,這在當時是極為不尋常的。我最喜歡的法學院教授卡爾·盧埃林(Karl Llewellyn)曾建議我申請這個律所的工作。他們雇傭了我。我在史賓斯?霍奇斯律所(Spence, Hotchkiss)干了一年,為私人客戶工作,這期間我仍然住在我父母的公寓里,不時在周末去見我的軍人丈夫。
德國,紐倫堡,1946—1947
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折改變了我對未來的所有想法。1945年至1946年,我工作于華爾街的那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對德國主要政治人物的國際審判正在紐倫堡進行,控方由美國、蘇聯、法國和英國的檢察官共同組成。隨后法庭準備對其他“戰犯”也進行審判,這些“戰犯”包括納粹醫生,德國政府、軍隊和工業部門的領導人等等。這些審判將由占領了德國各區的各個同盟國政府分別進行,而不是由各國派人組成國際小組統一發起。
美國占領區的首席檢察官是準將4德福·泰勒(Telford Taylor)。泰勒到美國招募新的律師,來替換即將回國的軍隊律師。他向人征詢意見,其中一個就是我的老朋友麥克斯·羅文索爾,他們多年前在華盛頓的一個國會委員會工作時相識。羅文索爾提議說我可能是個好人選。正是因為麥克斯的推薦,我才能到紐倫堡工作。我跟律所請了假,所里同意了。
我到達了紐倫堡的裁判所,和德福·泰勒約見。他給我看了準備起訴的案件列表,并問我想要參與哪個案件的工作。我選擇了起訴實業家的案子,理由是這可能是最有意思的案子,因為他們對于自己是否參與希特勒的任務可能多少有些選擇的余地。泰勒把我分配到I.G.法爾本公司的案件上。法爾本是一家重要的化學公司,它不僅為“最終解決方案”5提供了致命的氣體,而且還在其工廠中使用俘虜作為勞力。我很高興能被分配到這項任務上。
當時,我在紐倫堡最緊要的工作是審核和匯總與法爾本公司潛在犯罪活動有關的文件證據。能夠成為在國際上具有重要意義的紐倫堡審判中的一員令人興奮,尤其是當我被要求前往柏林等其他軍事中心,尋找可能被他們保管的文檔資料時,其中一項任務是去法蘭克福的法爾本公司總部。有人告訴我,該公司的檔案被存放在鹽礦中以保護其免受轟炸,但在戰爭結束時已被帶回法蘭克福。當我到達那里時,我看到一些工廠式的倉庫,里面存放滿了紙張,全都被歸置在馬尼拉文件夾6里,整齊地排列在許多樓層的數百個貨架上。我被介紹給一名穩重的德國人,他是法爾本公司的員工。多年來,他一直負責保管法爾本的檔案,當它們從鹽礦里被運回來時,他監督了檔案在倉庫中的整理擺放過程。他說他很樂意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幫助我。我解釋了我的任務,即收集對法爾本高層的潛在起訴證據,并要求查看我認為有用的各種記錄——財務記錄、雇用工人的記錄等。我問他文件存放順序,以便讓我的助手們到放置有用文件的區域去完成工作。
他回答說:“哦,不,女士,我沒法幫你。我不知道這些文件是按什么順序擺放的。”這似乎不太可能——他在法爾本公司工作了很長時間,負責向法蘭克福提供檔案記錄。
我決定約見負責整個法爾本工業建筑群的美國陸軍少校。他接待了我,我解釋了我在法蘭克福所做的事情、正在尋找的信息,以及德國方面的保管人不肯幫助的事實。少校的回應是,他不贊成對目前在紐倫堡接受審判的著名政治人物的起訴,當然也不支持對實業家的起訴。此外,他聽說紐倫堡的工作人員中有猶太人,他明確表示不會以任何方式幫助我。當我回到紐倫堡時,我向德福·泰勒匯報了這令人沮喪的結果。
因此,我這個成長中的人類學家窺見了法律的一些力有不逮之處,以及組織里的個人如何打著小算盤,來規避正式機構所做出的最優計劃。
幾個月后,在1947年,我回到了美國。我的婚姻破裂了,我需要離婚并理順我的生活。德福·泰勒給了我一份在華盛頓辦公室的與審判相關的工作,但我不想離行動中心(center of action)那么遠,所以我拒絕了。
1948年:回到美國,參與Lowenthal FBI項目與進行精神分析
在內華達州的里諾度過了一段時間后,7我離婚了。1948年春天,我搬回了父母家。我之前離開的律師事務所歡迎我回來,但我不想把余生都花在私人執業上。我想做一些更偉大的事情,成為新的國際世界的一部分。見識過紐倫堡讓人興奮的一切——即道德困境和政治上的復雜性——私人執業的法律事務相比之下顯得蒼白無力。但是,我并不清楚要換什么工作,我對自己的內心很不確定。我也非常清楚我的婚姻是一個錯誤,我想確保未來做出的選擇比之前的要好。
我的弟弟,李(Lee),當時是個醫生,正在受訓成為精神分析師。精神分析在我涉足的圈子里被廣泛討論,我認為接受精神分析可能會幫助我厘清在職業和個人生活中必須做出的諸多選擇。我向父母求助,他們非常慷慨地支付了費用。我于1948年春開始接受為期三年的精神分析。
我為自己的職業前途尋找了一個替代方案:我咨詢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法學教授,并與麥克斯·羅文索爾進行了面談。我解釋了工作上面臨的困境,并尋求建議。我們拿定主意,一個最好的問題解決方案就在紐約。
聯合國非常清楚自己身處美國的現實,但仍渴望獲得國際聲譽,于是設立了針對美國員工的雇傭限額制度。我的導師們詢問了招聘情況并告訴我,我如果去應聘很可能成功,但至少還要等一年,才會有新的配額向美國人開放,我不妨等到那時再去應聘。
我決定在學術環境中度過這一年的等待時間,這樣可以學到更多關于比較政治和法律組織的知識。我與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系的一些老師進行了交談,并描述了我作為律師的身份背景。他們非常熱情地解釋說,人類學中法律方面相關的研究很少,需要進行更多的研究。他們建議我注冊參加他們的研究生課程。我當時并沒有打算從法律轉向人類學,但是我認為接觸這個領域將會讓我這一年的等待時間更有意義,并為我將來的國際工作做好準備。我于是申請了哥倫比亞大學的人類學系。
在學年開始之前,我要等幾個月。那段時間里,我有兩段令人興奮的冒險經歷:一段是政治上的,另一段則是心靈上的。
首先是一段政治上的經歷:我敬仰的導師麥克斯·羅文索爾正在寫一本關于聯邦調查局的書,他需要找人到圖書館為他做資料搜集。羅文索爾是一位人脈極廣的華盛頓局內人。他認為,如果他寫下J. 埃德加·胡佛(J. Edgar Hoover)任職聯邦調查局局長期間的不當行為,這本書就能讓杜魯門(Truman)總統解雇胡佛。羅文索爾與杜魯門相識多年,確切來說是從1935年就認識了,他很了解杜魯門的觀點。他堅信,杜魯門一定會喜歡這本書并認為書中證據很有用。羅文索爾清楚FBI非法的不當管理的內幕,但他自己的信息多數都來源于特許的保密渠道,無法公開發表。盡管如此,他覺得靠公開獲取的資料仍然可以完成強有力的論證。他問我,如果他提供相關事實發生的日期,我是否愿意到圖書館搜尋相應的材料。
我同意給他的項目幫忙,但我很害怕牽扯其中會導致自己成為FBI的目標。當時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8風頭正勁,自由主義人士正被四處追捕。但這項工作聽起來很有意思,而且我比較有空。我同意提供幫助,條件是我不被支付工作報酬,并且絕不留下任何我參與的記錄。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在圖書館里挖掘FBI的丑聞。
快進一下:一段時間后,當這本書完成,羅文索爾打電話給我,他聽起來非常興奮。他解釋說他希望我到他那里看看書的小樣,此前他已經把小樣拿給杜魯門總統征求意見。杜魯門在書頁邊緣寫了評論:“這太好了!”“哇!”,以及其他意思差不多的話。麥克斯很高興,他堅信在杜魯門的支持下,這本書在出版后會產生他所期望的實際效果,并有助于這個國家擺脫胡佛統治下的黑暗日子。
過了一陣子,這本書正式于1950年出版時,它的政治爆炸性內容被《紐約時報》注意到。《紐約時報》的記者隨后詢問杜魯門對該書的看法。杜魯門總統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本書。”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胡佛一直擔任FBI的局長,直到1972年。我從中理解了權力政治中的勾心斗角。
關于心靈冒險的經歷:1948年,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項目開學前,我決定利用夏天參觀海地的一個人類學研究點。我從哥倫比亞大學的一位教授那里聽說,在法國著名人類學家阿爾弗雷德·梅特羅(Alfred Metraux)的領導下,海地正在開展一項研究。我寫信給他,他邀請我去到瑪比爾山谷(Marbial Valley)的駐扎基地,他正在那里做研究,并培訓一些海地學生。沒有什么比這更讓我高興的了。
我也知道,在我拜訪梅特羅這段時間,我都可以住在伊迪斯·艾弗隆(Edith Efron)的家里,她是我大學時的朋友,住在太子港。她最近嫁了一位比她大許多的海地商人,并且剛生了一個兒子。我想游覽海地,也想看看伊迪斯和寶寶。
我住在伊迪斯家時,她的一位美國朋友來她家跟她告別,他曾在海地待了一年,很快就要離開了。這位高個子、紅發、戴金耳環的男人叫克雷薩普·摩爾(Cresap Moore),他是普林斯頓大學的輟學生,之前住在海地海灘邊上的一座草屋里,他當時正在寫一本小說。他很快就要回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學業,因此來伊迪斯家道別。他主動提出在離開之前帶我游覽一下海地。
跳到故事的后一部分,我和克雷薩普在1951年結婚,當時我們都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我們的第一個女兒佩內洛普(Penelope)于1952年在紐約出生。這段婚姻持續了50年,直到2001年克雷薩普去世。
攻讀博士學位,1948—1957
我非常享受第一年的人類學課程學習,那一年年底我沒能得到心儀的聯合國工作。那時25歲的我認為跨法學和人類學的復合型專業經歷想必很有趣,于是注冊了博士課程。
當時,美國的人類學研究,包括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系很多學者的研究,大都與南、北美洲現有原住民有關。盡管我在紐倫堡的經歷使我產生了對大型政治實體(Large Politics),以及這些政治實體之特征是如何形成的興趣,但是學校教授的民族學課程大多是關于小型社會的,如霍皮人或納瓦霍人社會。當我得知在印加、阿茲特克這兩大早已不復存在的大型文明社會中,存在著許多有關西班牙殖民地的資料后,我決定博士論文要研究印加帝國的法律體系。我清楚地知道,和實地調研不同,在圖書館的研究工作將使我有更多時間承擔與丈夫克雷薩普成婚后應盡的家庭責任,而不必離開家庭。
克雷薩普是研究19世紀英國政治的歷史學家,由于他工作的關系,我們在英格蘭生活了好幾年。我們的家庭生活伴隨著各自的研究工作而繼續。1955年12月30日,我們的第二個女兒妮可拉(Nicola)在位于倫敦的家中出生。
幸運的是,佩妮已經上幼兒園了,而我照看妮可拉的過程中偶爾能騰出幾個小時空閑時間,所以在英格蘭的這段日子里,我能夠繼續寫論文。我們住在劍橋的時候,我在劍橋大學圖書館工作。后來我們又搬到倫敦,我繼續在大英圖書館工作。
對印加的稅收體系和行政管理結構的詳細研究暴露出印加政府在統治本國人民和征服地人民時所遇到的現實問題。一個原始形態的國家能在大面積區域內管理大量人口,這是非常了不起的。缺少現代通信技術和交通運輸體系的支撐,能完成這些成就,著實令人驚嘆。印加國家機制的運作模式引起了我對其中政治和法律問題的關注,而這些問題在當時人類學研究慣常使用的小規模田野調查中還未曾浮現。
與英國社會人類學的接觸
在成為人類學家的學習道路上,我下一步接觸了英國的社會人類學,繼而進行真正的田野調查。英國的學術方法與美國的截然不同,大量基礎性田野調查工作是針對20世紀上半葉的殖民社會進行的。英國人對前殖民地的本土文化有著濃厚興趣,并試圖從當前的實踐中重建這些文化的運作方式。對傳統社會制度與新興殖民結構之間的互動,他們沒有過多加以關注。
1961年到1981年,在克雷薩普和我離開英國的這段時間,我們到了加州,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和南加州大學任教。其實我對英國人類學的接觸始于加州,我同希爾達·庫伯(Hilda Kuper)和M.G.史密斯(M.G. Smith)成為了摯友,他們兩位是資深的、接受英國學術訓練的人類學家,都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人類學專業工作,他們的田野調查主要在非洲完成,庫伯在斯威士蘭,史密斯在尼日利亞。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活躍的非洲研究中心,庫伯和史密斯擔任著核心角色。后受到福特基金會的資助,他們陸續邀請了有非洲考察經歷的英國社會人類學家來加州學習中心進行學術交流。這段時期,鼓舞人心的殖民解放運動正在非洲大陸的許多國家蓬勃開展。
我發現非洲學習中心的研討是多年以來我經歷過的學術交流中最智趣橫生的,我很想親眼看看非洲的實況。我閱讀了很多非洲社會的人類學資料,然而從未做過田野調查,我也糾結于家庭責任能否允許我這么做。希爾達·庫伯和邁克爾·史密斯說服了我,他們向我保證我可以做到。我選定地點,學習了基礎的斯瓦希里語,申請了經費并獲得了資助,一切準備就緒。
乞力馬扎羅
1968年至1969年,我帶著全家——我的丈夫和兩個青春期的女兒前往非洲,我計劃研究查加族的生活方式和當地的習慣法。查加族是一個生活在坦桑尼亞乞力馬扎羅山的大型部落,時值坦桑尼亞獲得獨立,新政府決定在整個國家實行社會主義政體。這實際意味著什么呢?
查加并不是一個當地小部落,他們當時至少有70萬人(自那以后,人口大大增加)。他們有自己的語言——基查加語,他們和親人、鄰居共同居住。因為斯瓦希里語是政府、法院、學校和所有公共事務的官方語言,所以大多數查加人也會講斯瓦希里語。查加族內的財富實力存在很大分化,通常取決于家庭成員是否有工作,祖父是否為殖民地政府工作或者是否做過舊時的酋長。查加人的受教育程度也參差不齊。多數人小學畢業,上過中學的人則很少。
每個查加家庭都住在一棟自建的小房子里,沒有自來水和電力。他們在房屋周圍的小塊土地上種植農作物,自給自足。在海拔允許的情況下,他們會種植一小片高聳的香蕉,這是他們的主食,另外還種植咖啡灌木叢作為經濟作物。在這里沒有歐洲意義上的村莊,只有一小塊一小塊的鄰近土地,遍布在整座山上。
乞力馬扎羅的法律體系層次分明。查加族擁有自己傳統的本土法律體系,一位名叫布魯諾·古特曼(Bruno Gutmann)的博學的傳教士將其記錄下來。自19世紀90年代開始,他在乞力馬扎羅山上生活了幾十年。在“習慣”制度之上是繼受自殖民政權的法律遺產:從19世紀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國時期和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1961年獨立的英國時期。和新的獨立政府一樣,這兩個殖民時期也產生了許多新的法律和法規。此外,還有傳教士向查加族宣揚自己的規則和思想,以及上帝的權威。
我的任務是了解他們當時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自身如何闡釋其意義。一開始,我花了一些時間在一個露天法庭做田野調查。法庭里擺放著一排排長凳,前部是一座高臺,一個沒有接受過法律專業培訓的治安法官(Magistrate)以他所理解的法律來判案。我聘請了一位名叫霍金斯·內德桑霍(Hawkins Ndesanjo)的本地年輕人。他會講一些英語,坐在我旁邊向我解釋案件背景,于是我得以了解案子的始末。我們的工作始于法庭,不過沒多久霍金斯便邀請我去他家看看。在那里,我見到了他的家人和鄰居,進一步了解了當地人的生活與煩擾(Controversies)。幾年時間里,我還認識了來自其他地方的信息聯絡人,于是擴大了考察范圍。我從事這份研究工作的時間較為靈活,每次工作持續幾個月,時間跨度達20年。
其中一個研究課題是土地使用和所有權。在一個農耕社會,土地是關乎生死的。一般來說,我會先詢問一個人如何獲得他的土地。過了一段時間,我能搞清楚他的親鄰是如何得到土地的。基于此,我開始制作地圖并編纂當地的家譜史。
我考察了當地人的家長里短。乞力馬扎羅山普遍存在土地資源緊缺問題,在土地繼承和分配問題上存在很多爭議。這些爭議一般不會到法院打官司,而是在家族內部協商解決。例如,霍金斯的一個親戚病了一年多的時間,他把自己的病癥歸咎于侄子的惡意。他認為這個侄子試圖用超能力殺害他,所以他希望和侄子斷絕關系。盡管根據當地習慣法,他的侄子有權利繼承他的財產,但是他向親戚宣布,禁止侄子對他的土地或其他資產主張任何權利,親戚們站在了他這一邊。
抱怨、懷疑和對巫術的焦慮乃沉疴痼疾,成為當地人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候,個體被逐出父系家族,永遠不復相見。沒有人能確保自己不受其他人的懷疑和嫉妒。
霍金斯侄子的例子詮釋了父系長輩如何控制其家庭成員。父系家族有自己的內部規則和特權等級,正式的法律制度在這里并不適用。我依然對該地區正式法律制度保持興趣,但與許多其他法律和社會學者一樣,我越來越關注非法律性質的命令和政治手腕,這兩個元素占據了當地社會生活很大一部分。
朱利葉斯·尼雷爾(Julius Nyerere)的新社會主義政府是如何影響這些家庭的日常生活呢?答案非常復雜,對此不必詫異,一個例子便足以說明。在新政權早期,尼雷爾廢除了一切土地的私人所有權。突然之間土地屬于所有人,而不屬于特定的個人。當然,實際上在乞力馬扎羅,每個人都和從前一樣繼續生活在那一小塊土地上。但是由于人們在法律上不享有土地的所有權,理論上他們不能出售土地。盡管如此,隨著各種合法化的對策手段出現,偶爾轉讓土地換取現金的現象持續發生。關于土地這方面的爭議存在著多層次的解決辦法,有可能是驅逐出家族或者傳統的權威干預;也有尋求政府官員解決,援引習慣法和國家制定的正式法律。所有這些方法的運作存在重疊之處。
結 語
這種雙重生活(a double life),其中一部分由當地社會制度統治,另一部分則在政府法律制度治下,幾乎在所有社會中都可以找到。一系列規范性命令在每一個社會和社會組織中運作。發現它們,并對其加以描述、介紹,能修正人們對正式法律制度之地位及運行方式的理解。多年來,這項工作一直是我一生求知的中心。
和我親愛的家庭教師普夫登納小姐一樣,我已經能夠環游世界了。我的興趣點從我那位于上西區的多元文化公寓里發生的小型政治,轉移到試圖理解和解釋在其他地方沖突如何得到解決。雖然我的工作沒有涉及圖騰柱,但我花了很多時間待在草屋里,研究那些主導著現實生活的制度和結構。我在紐倫堡和其他地方的經驗表明,正式法律的局限性是普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