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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時代的曙光·許秉嫻·自敘

離開簡家后,很多記者找上我,來來回回打聽我和簡世曉的事。

我告訴他們:

“不想以離婚的簡太太頭銜接受采訪,如果諸位有足夠的耐心,就請等等我,讓我有朝一日以許女士的身份站在你們面前。”

這一舉動,越發讓媒體贊譽。

推掉了所有的采訪后,我在法租界找了個房子,開始專心經營生意。

我在穿越前是制藥人出身,我早先就用嫁妝悄悄投資了一家藥行,收益一直很不錯。

我拿這些錢又入股了面粉廠,還盤下了兩個糧油店鋪。

一時間,忙到飛起。

再次見到簡世曉,是在外國商人法萊先生的酒會上。

“呀,是密斯許啊,你怎么也來了啊?”

斯卡莉特燙著時下最流行的發型,高定禮服配鑲鉆的珠寶,挽著一身軍裝的簡世曉,分外惹眼。

我無意和他們糾纏,拿著酒杯,禮貌性地點頭,算是問好。

而對方卻已先一步走到我跟前:“密斯沈沒學過洋文,這樣的場合,怕是交流有困難吧?需要我們幫你嗎?”

簡世曉看到我,有些意外,隨即蹙眉:“今天來的可都是外商,你會說英文嗎?瞎湊什么熱鬧?你要是日子過不下去,可以來找我,別出來拋頭露面了。”

我不急不惱:“那敢問少帥和斯卡莉特小姐來此拋頭露面又有何貴干呢?”

他正色道:“我們來當然是有正事,斯卡莉特是來幫我拿下法萊先生西藥供應的。”

哦,革命軍快打到門口了,他同樣急缺藥品。

我微笑:“不巧,我也是為了那批藥來的。”

斯卡莉特噗嗤笑出聲,正要開口,卻見門外的車里,下來一對中年洋人夫婦。

是法萊先生和他的太太。

“許女士,好久不見!”法萊太太開口,說的是德語。

我大大方方地走上去,同樣以德語問好。

隨后,我們的交談全程德語。

而簡世曉和斯卡莉特則在旁邊大眼瞪小眼。

兩杯香檳后,簡世曉上前來,用他引以自豪的英文開始詢問合作意向時,卻被告知,本批藥品的授權已經給了我。

“憑什么給她?她有什么能耐買下這些藥?”斯卡莉特不服道。

法萊先生笑了:“許女士是我們惠和藥行的股東之一,您不知道嗎?”

酒會結束的時候,簡世曉追了出來。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會說德文,還懂做生意?”

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情緒復雜。

“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漫不經心:“少帥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有義務一一向你匯報嗎?”

“你我是夫妻,你當然應該對我坦誠。”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早就不是了。”我轉身就走。

他仍是不甘地跟上來:“如果你早點告訴我……”

我打斷他:“早告訴你如何?你是不會嫌棄我土,不會嫌棄我裹腳,還是不會見異思遷?”

他怔住了,沒有回答。

和斯卡莉特在倫敦的浪漫邂逅,熱情似火的相戀,可都不是假的。

我嘆了口氣:“不管你如何想,都與我無關,我所學的,從來就不是為了你。”

我的才學技能皆來自后世,那個給予我自由和機遇的時代。

那個時代教我安身立命,教我成長,教我飲水思源。

我的學識,可用以謀生,用以糊口,用以回饋社會,卻唯獨不會是為了讓哪個男人刮目相看。

藥品談妥后,我通知船運,直接從海外運往廣州,捐給革命大本營。

只留一箱樣品發到宜城。

同時,采購了一批設備,準備做仿制藥。

比起長期依賴進口,我們民族更需要擁有自己的產業鏈。

這個年代盤尼西林的生產效率非常之低,而利用后世的制藥工程技術,將事半功倍。

我想,總算找到了自己來這里的意義。

年底,屬于我的許氏藥行正式開業,主營仿制藥,價格不到進口西藥的四分之一。

因為價廉又供應充足,很快進入各大診所,繼而走進醫院。

而許秉嫻的名字,也隨著許氏藥行,進入大眾視野。

我正式坐在了申報的記者面前,接受采訪。

這一次,我不再是離婚的簡太太,也不僅是走出深閨的小腳女人,而是實業家,許女士。

與此同時,隨著生意做大,我也慢慢積累下黑白道上的人脈。

我利用這些人脈,在簡督軍親自去前線的時機,從簡家悄悄接走了七姨太。

重獲新生的那天,她抱著我熱淚盈眶:“以后我再也不是七姨太,我是佩玲,何佩玲。」

是啊,這才是她的本名。

她也曾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進步學生,因父親去世,家道中落,被母親和弟弟嫁給了簡督軍。

深宅大院,仰人鼻息,磨掉了她的銳氣,隱去了她的光芒。

好在,從頭再來,為時未晚。

我送她上了去北平的火車。

她將去完成未完成的學業,去追求三年前未能實現的理想。

真好。

從車站出來的時候,望著熙攘的街道,我陷入了沉思。

在這個號稱東方巴黎的繁華之都,有多少像何佩玲一樣被迫嫁人的失學女孩?

這座城市之外,在看不見的貧瘠之地,又有多少連學堂大門都邁不進的姑娘?

我想到了二十一世紀的自己,家中再困難的時候,我的父母也沒有放棄過讓我上學。

而學校的老師,村里的干部,都曾積極奔走,為我申請補助。

看,這就是文明社會的力量。

那時的我,何其有幸啊。

回到藥行之后,我做了一個決定。

除了給國小和女中捐款外,再取藥行每月營收的一部分成立女學基金。

但凡愿意送女兒念高小和中學的家庭,皆可申請贊助。

我的力量很小,在這個餓殍遍野,民生多艱的時代,很多人僅僅是活下去就耗盡了全部力氣,何談教育。

但,伸手能及的范圍,哪怕救一兩個人,也是好的。

我資助教育的舉動被各大報刊報道之后,慕名而來的合作方和拜訪者也越來越多。

我受到商會邀請,出席各類晚宴。

隨之而來的,還有新的追求者和娛樂小報上的緋聞。

對此,我付之一笑。

身為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早就無心這些虛無縹緲的情感了。

而簡世曉卻拿著報紙找上了門。

“你和這個小白臉是怎么回事?”

多日不見,他眼下多了兩道黑青,有些憔悴。

遞過來的報紙上,是一個年輕男子捧著鮮花站在我面前。

那是武氏商行的少東家。

我看了一眼,平淡開口:“與你無關。”

他情緒激動起來:“許秉嫻,你離開我,就選了這么個平平無奇的男人?”

我蹙眉:“簡少帥,你能不能有點邊界感?且不說我跟他不熟,就算我真的有了新的對象,又關你何事?”

他走近我,眼圈泛著紅:“秉嫻,你回來吧,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們從小就認識,知根知底,我心里是有你的……”

我又想翻白眼了:“那斯卡莉特小姐呢?”

“我已經和她分手了。”他說。

這段時日,他顯然過得并不順心。

前方戰事膠著,整個簡家一片愁云。

而斯卡莉特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奢靡。

喝酒跳舞,晝夜顛倒,甚至還染上了煙癮。

簡老夫人看不慣她的做派,時時訓斥責罰,兩人的矛盾也越來越深。

剛開始,簡世曉寵她,縱著她,也盡量調和,可長期夾在這樣的環境里,總會心累。

在外被軍務壓著本就焦頭爛額,回到家里還要面對不會過日子的情人和無盡的糾紛。

從前的風花雪月,浪漫情調,走入真正的生活里,便是一地雞毛。

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這雙小腳,從前沒有為他停留,今后更加不會。

“開弓沒有回頭箭,當初離婚也是你所求的,我現在過得很好,麻煩少帥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我轉身去開門,他跟了上來:

“秉嫻,我知道你還在生我氣……”

我沒有搭理,站在敞開的門邊,示意逐客。

他走的時候,盯著我:“你等著,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簡世曉證明的方式,是在大冬天,用專機從國外運了新鮮的玫瑰回來,鋪在了我住的洋房門口。

“不就是花嗎?那小子最多送你一束,我能把鮮花鋪滿整個街道!”

他自信滿滿地走向我,“秉嫻,回到我身邊,我們重新開始。”

看著滿地的鮮花,我并不感動,也不覺浪漫,只覺得荒唐。

“簡少帥,你這一趟花費的成本應該不少于三千塊吧?”我壓著滿肚子氣開口,“你知道宜城一個普通工人月工資是多少嗎?是十五塊!”

“而十五塊,也只夠一個三口之家勉強糊口而已。”

“你一次空運買花的錢,就抵得上 200個家庭一月的開銷了。”

“你知道在那些不見陽光的工廠里有多少童工嗎?他們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吃的是發霉的土谷米和苞谷粉!動輒被打罵,甚至被活活打死!”

他錯愕地看著我,似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甩出一張照片,是霞飛路上一車兒童的尸體。

這個年代,能進工廠做童工的或許還有口飯吃。

而更多的孩子,吃不上飯,在街頭流浪,擦鞋乞討,活活餓死。

宜城有專門的撈尸人,收集流浪兒的尸體,就像后世收垃圾的環衛工一樣。

“這就是你父親治理下的宜城,你穿西服喝洋酒坐香車攬美人跳爵士舞的時候,可看得見在饑寒里掙扎的他們?”

回應我的,是久久的沉默。

他怔怔地,踟躕了許久,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

半月后,前線傳來簡督軍心臟病發作去世的消息。

簡世曉臨危受命,不得不去往前線。

而在那之前,他又來見我。

“秉嫻,你上次說的事,我仔細想過了,等退了那些亂黨,我會好好治理宜城,讓所有人都吃飽飯。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深情款款地望著我。

而我莫得感情地拒絕:“不好。”

“為什么?”他急道,“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可我之前也只是一時糊涂,我不相信你心里已經沒有我了。”

“你很快就會信了。”

說話的工夫,副官拿著一份電報進來。

是革命軍的致謝函:感謝愛國實業家許秉嫻女士捐獻的盤尼西林。

簡世曉滿臉的不可置信:“許秉嫻,原來你一直在支持革命黨?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給你,你何必去求革命黨?”他歇斯底里。

我悠悠地坐下:“我想要的,當然是救國。”

“中國人既然拋棄了滿清的皇帝,就不會再想要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否則你以為革命軍為什么能勢如破竹,短短時日里拿下大半中國?”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其實你心里很清楚,你父親都擋不住的,你又有幾分勝算?”

“世界潮流,浩浩湯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如果你現在早做選擇,避免一場生靈涂炭,或許還能有個體面的退路。”

“你是要我不戰而降?我簡世曉不當孬種!”

他怒氣沖沖地離去。

我最后朝著門口朗聲道:“順應大勢的不叫孬種,逞匹夫之勇帶著部下送死的才叫孬種!”

不知簡世曉是否聽進了我的話,半月后,他投降了。

宜城沒有發生戰火。

他主動改旗易幟,簡家軍被收編。

而他也從簡少帥,變成了簡師長。

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已經在北平了。

我打算把許氏藥行開到北平來。

我知道,腳下這片土地將擁有一段短暫的和平。

而在那之后,又會迎來一場巨大的劫難。

一切都要早做準備。

考察店鋪的時候,我遇到了何佩玲。

黑色長發,素凈的旗袍,眉宇間神采奕奕,與當初在簡家大宅時是全然不同的面貌。

交談之下得知,她已經念完了師范,成了一名女中老師。

“恭喜你!”

坐在茶館里,我衷心地替她歡喜。

她笑得開懷:“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這是一場夢。真的應該謝謝你,在我覺得人生無希望的時候,點醒了我,否則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邁不出那座牢籠了。”

“曾經失去過自由和理想,才更加珍惜后來擁有的機會,這也是我選擇成為老師的原因,我希望這天下千千萬萬的女子都能受教育,都不必因生計而失學,你說,這有可能實現嗎?”

我望著她亮晶晶的眼睛,點頭。

“會的,會有那么一天的。”

只要我們都活得夠久,就一定能看到的。

到北平的半個月后,我又收到了來自宜城的消息。

簡師長登報,誓要追回前妻。

小報盛贊浪子回頭金不換。

報上說,從前的許秉嫻是個無甚見識的閨閣婦人,如今的許女士開了眼界,有了見地,所以能從留洋小姐手上贏回丈夫的心,堪為當下舊式女子的典范。

我兩眼一黑,這些家伙是懂怎么惡心人的。

我創下的藥行,發表的文章,捐贈的校園大樓,在他們看來,都是為了挽回丈夫的心。

有時候一個人穿越真的挺無助的。

我罵了一句晦氣,甩開那份報紙,埋頭工作。

后來,在北平商會舉辦的晚宴上,我見到了斯卡莉特。

她穿著絲質的旗袍,眼窩深陷,滿臉疲憊,跟在一個年齡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身邊。

她如今是北平商會張會長的三姨太。

當初在簡家懷孕又流產的事,鬧得人盡皆知。

和簡世曉分手后,周家嫌棄她名聲難聽,容不下她。

而她又習慣了奢侈的生活,這樣的歸宿,并不奇怪。

想來也是唏噓,這個時代看似倡導自由戀愛,可戀愛之后,男人可以獨善其身,可以浪子回頭,而自由的后果,卻是女人來承擔。

他們收獲了新鮮刺激和肉體的歡愉,一句年少風流蓋過所有,而她們則收獲了敗壞的名聲,世俗的譴責,往往一生都受其影響。

而這種情況,即便在百年后,也仍舊能看到影子。

后來的幾年間,許氏藥行在北平、天津等多地都開了分號。

營收相當不錯。

每到一地,我照舊捐助女校,支持教育。

除此以外,我開始囤棉紗和糧食。

當北邊的槍聲響起的時候,我知道,那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終于來了。

商人和買辦們走的走,逃的逃。

我把囤下的棉紗和藥品全部捐給了守城的英雄們。

然后和何佩玲一起帶著學生轉移。

在路上,遇到了倉皇出逃的斯卡莉特。

她高跟鞋斷了,裙子也破了,渾身是傷,狼狽不堪。

張會長帶著萬貫家財不見蹤跡,留下了一屋子的姨太太。

鬼子把張家洗劫一空,險些把她也抓走。

她九死一生才逃過一劫。

我打開了門,讓她進來。

她把頭埋進掌心痛哭:“許小姐,以前的事,對不起。”

我沒有安慰她:“你確實該說對不起,不過不是為了簡世曉,而是為那只被你殺死的貓。”

“如果有命活下來的話,你再好好道歉吧。”

我們喬裝改扮,分批去碼頭,那里有我運貨的商船在等著。

可路上,還是遇到了巡查的日軍。

而這一次,曾經那個傲慢驕矜的斯卡莉特,選擇挺身而出,為了保護學生,死在了日軍的槍下。

當我回到宜城時,簡世曉已經戰死了。

他的副官送來一封信:

“你說得對,裹腳布是舊時代的產物,我這個少帥也是,我沒資格瞧不起你。我享受著民脂民膏供養,現在為保家衛國而死,也算贖罪。”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去看看你說的新時代。”

我捏著信箋,心中釋然。

過往恩怨皆煙消云散。

后來,我一直給前線提供藥品,而無論如何艱難的時候,何佩玲也不忘她作為老師的本職,堅持在女校授課。

我們幾經輾轉,走遍千瘡百孔的土地,看盡家國滄桑,終于等來勝利的號角吹響。

我以一雙小腳,站在了紅旗下,和千千萬萬的新式舊式女子一起。

此后,我們都能吃飽飯,都能念書,都不必困于深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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