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清早，韓松博早早地起床。第一件事，不再專注自己略有贅肉的小肚腩，而是拉開窗簾看天氣。

“天公作美啊——”望著烏云密布的天空，韓松博咧嘴笑了。

當?shù)谝坏斡曛榇蛟谇帮L擋玻璃上，韓松博就接到了科室助理小王的電話，電話中的小王，聽起來像是打了雞血。

“老校長決定，執(zhí)行咱教導處的方案。”

韓松博興奮地用拳頭砸了一下車喇叭，不由得引行人側(cè)目。

為了提高青少年的防范意識，石嶼市檢察院決定，讓未成年人檢察科深入校園做宣教演講。這項舉措得到市委、團委的高度重視，既然做，就不能局限在某幾個院校，要覆蓋全市的中小學，把活動做得有社會影響力。

各路媒體更是聞風而動，跟蹤報道。

今天，正是宣教巡講走進藍海中學的大日子。

藍海中學歸屬于藍海集團旗下，集團不僅關(guān)注學校的教育，更注重聲譽。藍海中學已經(jīng)榮獲兩屆“中國百強私立中學”榮譽，這是石嶼市教育領(lǐng)域首屈一指的榮譽。為了蟬聯(lián)第三屆，市教育局寄予厚望，全校更是鉚足了勁。評選前夕，趕上這么一場聲勢浩大、曝光率極高的活動，辦好了會對評選“中國百強私立中學”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如此大張旗鼓，讓韓松博看到了機遇。坐上教導處主任的位子，一晃已經(jīng)十年，再往上爬一步卻難上加難，這對野心勃勃的他，無異于一種煎熬。老校長今年就要退休，幾名候選人里面，呼聲最高的當數(shù)校辦主任崔勝利，不僅學歷高，還比他年輕，如果變成崔校長，自己將永無出頭之日。這次，恐怕是韓松博最后沖刺的機會。

可靠消息，為表示對活動重視，藍海集團副董事長、學校名譽校長蘇雪妮也會蒞臨現(xiàn)場，她是集團出名的女強人，更是董事長劉復舟的發(fā)妻。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能在活動中脫穎而出并被蘇董關(guān)注到，校長位置，保不準就會向自己偏移……按常理，這種活動應該由校辦主持。可韓松博卻以學生課程緊、讓教育和活動最有效地結(jié)合，教務(wù)處負有當仁不讓的責任等堂而皇之的理由，活生生擠出一杯羹來。

籌備過程中，韓松博處處和校辦唱對臺戲。以舉辦地點為例，校辦認為這種活動針對學生，最好全員參加，原定在校大操場，等物料準備得八九不離十了，韓松博卻在校委會上公開提出質(zhì)疑：如果那天下雨怎么辦？難道把檢察院領(lǐng)導和董事長澆成落湯雞？自古以來，學校都是以學業(yè)為重，這種活動，完全可以派學生代表參加。最好的地點，應該是校禮堂。他一句話，幾乎讓校辦之前的工作付諸東流，崔主任氣到胃疼，和他爭執(zhí)得臉紅脖子粗。

但韓松博的觀點，卻得到高三班主任的全票認同，高考沖刺階段，分心配合活動，的確影響學生的備戰(zhàn)。深諳中庸之道的老校長誰也不得罪，校辦執(zhí)行原方案不變，韓松博的提案作為備選，至于資金嘛，從原有的預算中劃撥出一部分給教務(wù)處。

皆大歡喜的面子底下，是兩個部門對資源的搶奪，從音響設(shè)備到物料擺放，從節(jié)目編排到師生動員，幾乎無孔不入，不啻一場暗戰(zhàn)。

滿地雞毛。

2

車剛進校門，助理小王就小跑過來，一臉獻媚：“韓主任，按照您事先吩咐，都準備好了。”

韓松博不慌不忙停好車，笑道：“那還等什么，準備迎接各位領(lǐng)導吧。”

規(guī)劃好的停車場，校辦人員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教務(wù)處的老師們忙前忙后。韓松博站在禮堂前的臺階上，雙手叉腰一副勝利者的模樣，還不忘揶揄幾句：“這個崔勝利啊，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小了點，這點胸襟如何能做一校之長？”

身后給他打著傘的小王連連稱是。

過不多久，檢察院車輛開進校區(qū)，停泊在禮堂前的停車場，幾名檢察官裝束的人員從車里魚貫而出。為首的是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士。

韓松博急欲走下臺階迎接，小王的一句話就給他定住身形：“主任，校門衛(wèi)匯報，蘇董的車已經(jīng)到校門口了。”

“小王，你去接待下檢察院的同志們。一定告知，在演講前我們特意準備了一段介紹本校的視頻，作為‘全國百強私立中學’，這點小成績想與大家分享。”在說到“全國百強”幾個字，韓松博特意把音咬得很重。說罷，以后腳跟為軸，身體旋轉(zhuǎn)九十度，快速下臺階，一路小跑朝著校門口而去，很快，又跟著車隊跑了回來，車停穩(wěn)后拉開車門，一米八五的大個子折下腰，就像個侏儒。

禮堂內(nèi)座無虛席，過道亦被各路媒體的“長槍短炮”占據(jù)，舞臺上方高懸著紅色橫幅，寫著“檢愛同行、共護未來——熱烈歡迎市檢察院領(lǐng)導一行蒞臨指導”。

檢察官一行剛剛就座，就聽見后面掀起一陣騷動。梳著齊耳短發(fā)、戴著黑色圓框架眼鏡的女檢察官回頭張望，給人第一印象，這個女孩像漫畫里的阿拉蕾，她叫李杏子。只見校保安在前面開路，韓松博在旁陪侍，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中年女士步入會場。校委會的老師們也都起身迎接，女子正是藍海集團的副董事長、藍海中學名譽校長蘇雪妮。

蘇雪妮被引導著來到VIP席正中心的位置，坐下前扭頭朝著檢察官的方向微微頷首致意。她身材保持得非常好，身著高級定制的西裝，妝面淡雅，堅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沒有框架的眼鏡，顯得整個人非常有氣質(zhì)。

“好強的氣場。”杏子跟身邊身材瘦削的男士低語。

貴賓座位的排序，韓松博是藏著心機的。蘇雪妮坐在C位，左邊是老校長，右邊卻擺放著自己的名牌，而他的競爭對手、校辦主任崔勝利，被他打發(fā)到邊緣位置。

老校長看破不說破，只是陪著蘇雪妮聊了兩句家常。韓松博瞅準機會，雙手捧上一份流程單，道：“雪姨，這是活動的流程目錄，請您過目。”

在集團內(nèi)部，雪姨是大家對她的尊稱。蘇雪妮并沒有接，淡淡說道：“今天是檢察院同志們的主場，怎么，還安排了別的？”

“雪姨說得是。今年是咱們校參與評選‘中國百強私立中學’的第三年，在您的教導下，前兩屆都獲此殊榮，今年再蟬聯(lián)就是三連冠了，為此全校師生都憋著一股勁。這不，正好借檢察院宣教的機會，在媒體面前，好好展示下咱們校的風采。這些活動，事先也征得了檢察院同志們的同意。”事先征得，也無非是剛剛委托小王去告知一句。

“想得倒挺久遠，既然打過招呼，也就不算越俎代庖了。”

“是是是。”韓松博忙賠著笑。

韓主任的急功近利，讓老校長微微搖頭，權(quán)當沒有聽到，自顧自端起茶杯，眼觀鼻鼻觀口，用心吹拂漂在水面上的茶葉。

韓松博道：“您時間寶貴，沒有別的吩咐，我這就宣布開始了。”

蘇雪妮點點頭，韓松博急忙招呼小王，巡講正式開始。

客串司儀的老師手持話筒走上舞臺：“尊敬的各位來賓、同學們、老師們大家上午好，很榮幸能邀請到市檢察院未檢科的檢察官，來為同學們進行一堂主題為‘檢愛同行、共護未來’的講座。首先，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到場的嘉賓，藍海集團副董事長蘇雪妮女士。”

掌聲中，追光定格在VIP坐席，蘇雪妮站起身，微笑著向四周招手。

李杏子說：“師父，你說我到了她那個年紀，也能保持那種氣質(zhì)嗎？”

沒等身材瘦削的男士回答，舞臺上司儀的聲音傳了過來：“市檢察院未成年監(jiān)察科的鐘燃檢察官。”伴隨著司儀聲音，追光一下子把他籠罩住，驟亮的光圈把李杏子嚇得如兔子般縮了回去。感到安全的她，還朝著光圈壞笑。

鐘燃淡定地站起身，向大家招手示意。感到蘇雪妮的目光向自己掃來，也微微朝她的方向點頭致意。

司儀的聲音，順著禮堂上方的大喇叭，傳遍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機房張老師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從操場的那頭飛奔而來，不慎踩到塑膠跑道上的水洼子，一個踉蹌，差點兒把手中的皮包甩了出去。急忙把皮包抱在懷里，扶正眼鏡，低頭才發(fā)現(xiàn)一只皮鞋掉了，也顧不上撿鞋，深一腳淺一腳徑直跑進了操場前的校禮堂。

一路狂奔而至，推開機房房門，從皮包里抽出電腦，把數(shù)據(jù)線插在電腦端口，張老師的手有些哆嗦，插了數(shù)次才插進去，急忙開機，在等待開機的過程中，眼睛透過厚如瓶底的鏡片，望著禮堂舞臺上的進程。

“阿彌陀佛”念了不下一百遍，電腦終于開機完成，火急火燎地打開桌面文件夾，調(diào)出一個視頻文件，雙擊打開。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了藍海中學的宣傳片畫面，與此同時，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舞臺大幕緩緩下落，畫面同步投射在白色幕布上。

張老師長長吁出一口氣，顧不得擦拭汗水，人就癱軟在靠背椅上。

介紹完最后一名嘉賓，司儀示意把禮堂燈光調(diào)暗，話鋒一轉(zhuǎn)：“在檢察官同志開始精彩的演講前，我們先播放一段本校宣傳片，希望各位來賓、屏幕前的觀眾朋友們，對藍海中學有更深刻的認知。”

鳥瞰整個校區(qū)，標準化的操場、寬敞明亮的教室、伏案苦讀的學子、歷屆中高考的紅榜、師生洋溢著幸福的笑臉……伴隨宣傳片的畫面，音樂在禮堂上空回蕩。

宣傳片拍得考究，蘇雪妮臉上露出微笑。一直在旁察言觀色的韓松博趁機邀功：“這個宣傳片，是我親自盯著剪的，熬了很多個日日夜夜，最初幾個版本總覺得不滿意，沒能最好地詮釋咱們校的風貌，直到一支電影團隊的加入，才最終完成，還有很多不足，請雪姨……”

昏暗的環(huán)境，又說得興起，韓松博沒注意到蘇雪妮臉色的變化。那絲微笑凍結(jié)住了，或許是熒屏藍光反射在臉上的緣故，精致妝容下，竟隱隱透出鐵青色。

韓松博耳膜里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在訴說著什么，心中頓時不悅：誰這么沒有眼色，跟自己匯報也不講究個場合，沒看見雪姨在呢嗎？不對勁啊，周圍觀眾都死死盯著屏幕，張著嘴滿臉驚恐，這不是我預期的反應。座位底下似乎有一股暗流涌動，呢喃自語的咝咝聲從地縫里鉆出來，猶如白駒過隙，分貝瞬間提升，震耳欲聾地碾壓著自己的耳膜，直到耳鳴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才反應過來，脖子僵硬地轉(zhuǎn)向舞臺，嚇得好懸沒昏死過去。

屏幕上播放的不再是宣傳片，而是一位女生的死亡告白。

冷夏兒站在懸崖邊，腳下是波濤洶涌的大海，白色衣裙隨風亂舞，她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猶如一朵白蓮花。

“……當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天上看著你們。相信大多數(shù)人不認識我，我是高二（3）班的冷夏兒，藍海中學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生，我的夢想是考上一所中意的大學，開心地生活，僅此而已。我與世無爭，卻要飽受你們?nèi)宕蔚奈耆瑁覍幵缸鲂⊥该鳎瑸槭裁催€不放過我？我知道自己不夠堅強，不敢閉上眼睛，怕噩夢襲來，睡眠早已變成奢侈品，我希望人生是一場白色的夢，希望世界變成白色，抹去一切記憶，從頭開始……我想愛這個世界、愛你們，可回饋我的，卻都是傷害。我不再有任何留戀了，現(xiàn)實世界讓我恐懼，我想我找到了解脫方法，就是從這里跳下去，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才真正能擁有屬于我自己的潔白無瑕的世界……”

借助一股激勁鐘燃挺身而起，大聲喊道：“不要跳！”

屏幕里的冷夏兒似乎聽到了呼喊，露出一絲甜甜的微笑：“……我其實特別想知道，我從這里跳下去，會有人想阻止我嗎？會有人想我嗎？會有人在未來的今天，給我送上一朵小花嗎？可我什么都不會知道了。如果有，謝謝你，試圖阻止我的人，如果有，謝謝你，在意我的人，也謝謝你們，我的爸媽。今天是我的生日，最后，祝我自己生日快樂，做一只自由的鳥兒飛翔吧，夏兒。”

冷夏兒張開雙臂，縱身躍下，她的身影消失在畫面里。

稍許的靜默，禮堂里的分貝瞬間飆升，尖叫聲、號哭聲四起。率先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老師們，手忙腳亂地安撫自己的學生。

畫面又切回到了宣傳片，卻再沒有人關(guān)注播放了什么，出于職業(yè)的敏感，媒體的“長槍短炮”都對準了蘇雪妮。

“蘇總，您對學校的突發(fā)事件有什么想說的嗎？”

“接下來您會采取什么措施？”

“會不會對學校進行大的整頓？誰會承擔這個事件的責任？”

……

擠不進去的記者，索性拽住離自己最近的學生，拋出連珠炮問題，有的學生被嚇哭了，有的奮力掙脫、逃一般跑出禮堂，人們就如同螞蟻，在熱鍋上相互踐踏。

蘇雪妮內(nèi)心震驚無比，表面卻不動聲色，在鏡頭面前表現(xiàn)得相當鎮(zhèn)定，真誠說道：“作為學校的名譽校長，我對此突發(fā)事件深感震驚，也感到萬分痛心。當務(wù)之急，是找到冷夏兒同學。我代表校委向社會表態(tài)，一定會配合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清楚，給社會滿意的答復，請給我們點時間。”說完就不再回答任何問題，在秘書和保安的保護下，匆匆離開會場，都沒顧得上與檢察官們打招呼。

“你的宣傳片，剪得真用心。”在經(jīng)過韓松博身邊時，蘇雪妮好似風輕云淡的一句話，讓他如墜阿鼻地獄。

直至蘇雪妮身影消失不見，韓松博才慢慢從驚恐中爬出來，頓時覺得胃里一陣翻涌，早晨吃進去的油條像要從嗓子眼里噴射出來，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沒當眾出丑，整個一條喉管被酸水嗆得生疼。

“小王，快快快，讓機房別再播了……”韓松博一臉哭相。

老校長已經(jīng)站到舞臺上，從司儀手中接過話筒，語調(diào)緩慢且有力：“各位來賓、媒體朋友們，很抱歉讓你們有了個糟糕無比的上午。我是校長，這起突發(fā)事件，正如蘇校長所說，學校一定會積極配合相關(guān)部門的調(diào)查，讓事件水落石出，給所有關(guān)心我們的家長、社會各界滿意的交代。在此之前，我懇請媒體朋友務(wù)必客觀報道，因為在我們眼前，是一群驚慌無助的孩子，我希望我們共同來保護他們，謝謝。”渾厚且有力量的聲音，如一支鎮(zhèn)靜劑，讓聒噪的會場漸漸平靜下來。

鐘燃命人向上級匯報突發(fā)事件，發(fā)動隨行檢察官們安撫學生們的情緒，并聯(lián)絡(luò)心理疏導部門迅速支援。安排妥當后，他一個箭步跳上舞臺：“事件特殊，接下來的宣教演講暫時取消，我們需要調(diào)取封存所有視頻資料，還有播放視頻的電腦，提交公安機關(guān)。”

“理應如此。”老校長向韓松博招手喚他過來，嚴厲訓斥道：“韓主任，趕緊配合檢察院的同志，去機房調(diào)取所有他們需要的證據(jù)。”

“是、是，老校長，我一定辦到。”此刻的韓松博，精氣神都被抽離了身體，哪敢有半分忤逆老校長之意。

檢察官一行人從禮堂出來，每個人臉色肅然，匆匆趕往停車場。

等鐘燃靠在駕駛室座椅靠背上，神情竟有些疲憊，好久才自言自語道：“我想……我知道小女孩跳崖的位置。”

副駕駛座上的杏子聞言，驚異地望著他。

“如果沒認錯的話，我弟弟鐘意，就是從那塊山崖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