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賈府宅斗全面爆發

賈府是一個大家族，里面的宅斗和博弈異常復雜，尤其是當他們走到了家族的末世，走向衰落的時候，利益蛋糕又有限，于是全府便陷入了內卷化的博弈：家族成員之間的關系也日趨緊張，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最后真的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凈”，誰也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導致了家族更大的失敗。在《紅樓夢》風月寶鑒美好一面的照射下，大觀園的男男女女都分外光鮮；但在骷髏一面，整個府邸卻是烈火烹油，呈現一個回光返照的假繁榮鏡像。理解《紅樓夢》呈現鏡像的兩面性，也是讀懂《紅樓夢》的關鍵。賈府的內部博弈，表面上寶玉、黛玉、寶釵愛情是全書的主線，背后卻是賈府內宅派系的利益爭奪，而且結局逃不出中國歷代的社會俗套，說到底就是內宅的婆媳大戰。

在原來賈府相對和諧的背景下，因為林黛玉和薛寶釵都帶來了巨額財富，賈家想讓賈寶玉把兩個人都娶了。但是娶誰為正妻，關系到賈府內宅關系的平衡被打破，所以賈府宅斗激化的主要原因就是寶玉的聯姻選擇。賈府內宅的賈母看似是最高的權威人士，實際上也很受制約。因為王夫人、王熙鳳和薛寶釵，都有王家人的背景；林黛玉是賈母外孫女，有賈家人的背景；賈母身后還有賈家原有老家奴賴大等人的勢力，王家人也將自己的家奴帶入賈家也形成了一股勢力。賈寶玉與誰聯姻，在聯姻的對象上誰是正妻，誰是平妻或是妾，都是內宅激烈的博弈目標，因為這關乎誰要掌控內宅的控制權。

在《紅樓夢》故事開始時，賈母高高在上，利用長房年輕的第三代媳婦王熙鳳壓制長房二代媳婦邢夫人，同時制衡二房二代媳婦王夫人，因為王熙鳳是王家人，王夫人對她掌家也不會太反對，反而會支持王熙鳳；王熙鳳年輕，又是隔代媳婦，權力上還有很多要依賴賈母的地方，賈母用王熙鳳這個棋子，就可以很好地控制全家，此時賈母對王熙鳳的態度可以從林黛玉進賈府時親密地叫她“鳳辣子”看出來。在激烈博弈沖突之下，二人的關系也在發生著變化。后來，王熙鳳得了“血山崩”，這是要死的病，找不到人參，然后賈母卻給她失效的人參，可見兩個人前后的關系變化極大。

中國古代社會不是契約社會，一直存在永久的博弈，各種權力、勢力的平衡一直在博弈，賈母與王府的婆媳關系正是如此。在博弈當中圍繞著內宅的控制權，賈家人和王家人，展開了幕后較量，比大觀園明面上的姑娘們斗詩要殘酷得多，從人員布局，到人員卡位，到策反對方人員、拉攏己方勢力，各種手段都使出來了。因此，賈寶玉的正妻娶誰，不僅是少男少女的愛情，也不僅是黛玉與寶釵之間的賢能和才干的比較，更多的是家族內宅的派系站隊，最后的結局，與內宅婆媳博弈的結果緊密相關。

《紅樓夢》里林黛玉的悲劇，與賈母代表的賈家人與王家人博弈失敗有關，這個失敗與內部的人員卡位倒向有關，也與外部的家族榮枯有關，還有就是王家人在全力博弈上位，而賈母則有更多的考慮，并沒有與林黛玉、老家奴等勢力結成同盟來對付王家人在內宅的掌權。在抄檢大觀園和查賭等多次博弈之后，賈母大權旁落，老家奴出身的晴雯被整死，襲人投靠王夫人，甄家、史家被抄家，王夫人成了內宅的主導。讀者看《紅樓夢》，看風花雪月詩的多，對宅斗的分析不足，《紅樓夢》里面不光是個人的宅斗，還有分派系、多層次的宅斗，也是一部水平極高的宅斗故事。

很多人認為賈母是林黛玉的靠山，而在故事開始的時候，賈母雖然支持賈寶玉娶林黛玉，但實際操作上卻是壓制林黛玉的，比如分給林黛玉的是二等丫鬟，也沒有在關鍵節點上給林黛玉必要的宅斗教育和指導，與薛寶釵背后一直有薛姨媽的保護完全不同。這個差別的關鍵就是林家的門第高，而且可能還有類似“兼祧”的承祀要求，甚至以后博弈條件會提高到要求賈寶玉入贅，而賈母是賈家的當家主母，當然以賈家利益為第一，首先是維護賈寶玉的利益，所以此時賈母與王夫人是相同的選擇，林黛玉完全被孤立，這與林黛玉母親賈敏當初的設想出入很大。賈敏讓林黛玉在賈府成長，應當是認為自己的親娘可以在自己死后無私地教育和保護自己的獨女，是出于女兒對親媽的信任，而且當時也沒有預料到會有薛寶釵這樣的競爭對手。薛家因為薛蟠犯案變成“活死人”，有被吃絕戶的危險，所以將薛家的財富變成了薛寶釵的嫁妝，薛家也是沒有退路地在賈府參與了宅斗。對賈母來說，孫輩的孩子不止林黛玉一個，手心手背都是肉，是否保護林黛玉要看跟誰比。比起維護林黛玉，賈母肯定是更維護賈寶玉的利益，認為林家門第高，擔心他倆成親后，林黛玉長大有了心機，欺負寶玉。賈母眼里的寶玉是“瘋呆”的，容易被欺負，黛玉既聰明，性格又很硬，只要有了實力，不像會受欺負的人，因此對寶玉、黛玉，雖然是一起培養的，但賈母是偏心的。賈母沒有想到的是黛玉以后要面對的對手不是寶玉，而是薛寶釵，甚至是整個王家人。在薛寶釵面前，賈母給黛玉的支持遠遠比不上薛姨媽和王夫人。

林黛玉的門第之高，可以從她初進大觀園第一次見到王夫人時看出來，王夫人的禮節是：“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壘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王夫人讓黛玉坐上首，很多讀者認為是為難黛玉，而實際情況是黛玉的父親是蘭臺大夫，還領了欽差去當兩淮鹽運使，同時兼任都察院的鹽課御史銜，而且林家也是鐘鼎之家，四代侯門，林如海又是探花及第，此時林家的門第已經比賈家高了。賈家的榮國公爵位是世襲遞降，賈政還不是長子；賈敏去世后，林如海沒有續娶，黛玉就是林家內宅的當家女人。古代是要先論家族門第，然后論輩分，所以黛玉起先坐在椅子上，王夫人把她拉到床上一起坐。古代的門當戶對講究得很，當初賈敏出嫁時，賈代善是侯爵，賈敏是他的嫡女，林如海應當還沒有科舉及第，所以雙方是平等的；現在的情況變了：賈政是次子，沒有襲爵，而林如海是皇帝親信，一升一降，兩家就差了很多。把兩家的門第關系看清楚，才好理解當時的規矩禮數。現在這些規矩被視作封建糟粕，但讀者要深刻理解書中的邏輯，還是要按照當時的社會規則和潛規則來理解和分析。

《紅樓夢》中人物的名字都有相關含義，不是隨便起名的。林如海的名字，背后的含義是“侯門深似海”，而林家是四代侯門。侯門出身的黛玉門第高于賈府，她當然有資本孤傲，所以賈母在故事當中，對黛玉的支持就非常有限。賈母是在兩線博弈，一邊是與王夫人、薛姨媽等王家人博弈，另一邊也在與林家人博弈。林如海死前是出錢又出力地扶持了林黛玉的老師賈雨村，賈雨村在第五十三回就升到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此職位是妥妥的一品大員，權力在賈家之上，賈政當時還只是個五品官！林家幾代單傳，古代絕嗣是大于天的事情，就算不能讓賈寶玉入贅，也要后代“兼祧”，即有姓林的嗣子來承祀林家。具體聯姻條件怎么約定，也是博弈的內容。博弈的勝負不清，賈家對寶玉的婚事就曖昧不明。后來，寶玉議婚是在賈雨村被降職和王家人控制了后宅局面之后，此時的結果，肯定以犧牲黛玉為悲劇，與寶玉、黛玉兩個人的愛情關系不大。所以等賈雨村升職回來后，賈家的抄家危機就要來了，賈雨村與賈家的關系也是非常微妙的。

在《紅樓夢》這些博弈當中，有多人死于非命，她們的死因，放在內宅博弈的大背景之下去看，就會得到不同的答案：鴛鴦之死與之有關、金釧之死與之有關、尤二姐之死也與之有關，最后林黛玉不明不白的死，還是與之有關。內宅的博弈，也影響了賈府姑娘們的命運，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婚事怎么安排，一直確定不下來，賈母等人對三春的婚事操心有限，使得大觀園的女孩們婚事沒有被及時安排，定親都非常晚，選擇的余地不足，方向也有誤，造成了她們的人生悲劇。

賈府的衰敗，與內宅宅斗失控關系巨大。自古以來，內宅失控，都是家族敗落的重要原因之一。《紅樓夢》里面的博弈，從賈政的懼內、鳳姐壓制賈璉起，賈家就不占優勢。開始還有賈母在上，但經過博弈之后，王夫人、王熙鳳、薛姨媽勝利，賈母失去了內宅的控制權，家奴們紛紛投靠王家或者不敢反抗，最后賈府被抄家，變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現代社會基本都是小家庭組合，對古代大家庭的博弈理解不是很到位。《紅樓夢》不光是四世同堂，而且還兩府、兩房相鄰，不光有家人，也有家奴，還有一個復雜聯姻的勛貴集團——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時還有影子甄家、探花林家等，所有人都是為利益而博弈，每個人既是人精，又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我們看一部偉大的作品，是看表演還是看人性？表演的一面就是風月寶鑒中美女的那一面，人性的一面就是照出骷髏的那一面。在賈瑞看王熙鳳就是如此，從這個情節而言，王熙鳳的人性是骷髏而外表美麗。“風月寶鑒”也曾經是《紅樓夢》的書名，《紅樓夢》全書也是如此兩面地給讀者展示的。

成功的人首先需要看到的，就是人性而不是表演，透過人性，再結合邏輯，就可以知道社會的真相，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的人生選擇。《紅樓夢》能夠成為一部偉大的作品，就是在人性層面寫得極為深刻，而不是寫外在的表演；不是表面上一群少女與美少年的男歡女愛，而是揭示中國家天下、修齊治平大道理的書，其中《紅樓夢》的宅斗，對修身齊家理解人性有特別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