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自從有了公權和私有之后,反貪腐、倡清廉成了個永恒的課題。
中國自《周禮》以降,從秦漢、隋唐、兩宋,到明清,一直重視反腐倡廉問題。當然,古代的反腐倡廉,同當代的反腐倡廉,特別同當下的反腐倡廉,性質不同,內容不同。但是,歷史上一些反腐倡廉的經驗與教訓,值得借鑒,可供參酌。我今天同大家交流反腐倡廉的機制、尚廉、反貪和思考四個問題。
一、監察機制
清朝是中國最后的帝制朝代,吸取歷代官吏監督與反腐倡廉的機制經驗,又不斷加以完善。所以我重點以清朝為例,做簡略介紹。
明清主要的中央監察機構為都察院。主官為左都御史,其官品有變化,從正一品到正二品,滿漢各一;其下為左副都御史,滿漢各二人,官三品,以及左僉都御史等。中央設兩個獨立機構:都察院和給(jǐ)事中。
都察院下設:
(1)御史(官由三品到七品),明設十三道御史,清設十五道御史,即京畿、河南、江南、浙江、山西、山東、陜西、湖廣、江西、福建、四川、廣東、廣西、云南、貴州,后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增設遼沈道,析江南為江蘇、安徽二道,湖廣為湖北、湖南二道,并增甘肅、新疆二道,共為二十道。各道的職能是交錯的,如江南道稽查戶部、寶泉局、倉儲、漕運,磨勘三庫奏銷等。
(2)巡視五城御史,一年更替。有兵馬司指揮等,兼有公安職能。
(3)巡按御史,每省一人,后裁撤。也有臨時差遣。
(4)專設御史:如巡鹽御史、巡漕御史、巡視京倉和通州倉御史、巡視屯田御史、巡農御史,以及茶馬御史、河工御史等。
(5)內務府御史(內御史),雍正二年(1724年)設,其機關稱內御史衙門,在今北海公園東門外。
(6)宗室御史。
六科給事中。秦始設,后歷朝有變化。以清為例,六科即吏、戶、禮、兵、刑、工,掌印給事中滿漢各一人,官四至七品;給事中每科10至15人。六科自為一署。職責為侍從、進言、諫諍、監察、封駁等。后與都察院合,稱科道。
御史有幾個特點:
(1)機構獨立,直屬最高,上下垂直,個人負責。
(2)官品不高,諫言為主,風險很大,成仁成鬼,在于片紙。
(3)“許風聞言事”,后取消。
(4)左都御使與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合議死刑案件,可以封駁,稱三法司。
(5)原左都御史、理藩院尚書不議政,自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開始列為議政大臣。“故事,二院長官俱不豫議政,豫議自此始。”(《清史稿·職官志》卷一百五十)
(6)御史和給事中,規定“言官言無罪”,但皇帝生氣也可處罰。
又,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右僉都御史,為督、撫坐銜,不是實職,而是名義。(《清史稿·職官志》卷一百十五)
二、三類官員
歷史上官員太多,我選擇廉官、貪官、言官三例,同大家探討。
(1)廉官:張英(1637—1708),安徽桐城人,康熙進士,入翰林院。康熙十六年(1677年)設南書房,召張英入直,并在皇城西安門內賜第,清朝漢官住在皇城里的這是首例。時平定三藩之亂,戰務繁忙,軍報多時一天三五百封。康熙帝每日乾清門聽政后,就來到懋勤殿,與張英等儒臣,講論經史詩詞。張英隨侍左右:“辰入暮出,退或復宣召,輟食趨宮門,慎密恪勤,上益器之。幸南苑及巡行四方,必以英從。一時制誥,多出其手。”(《清史稿·張英傳》卷二百六十七)官做到文華殿大學士,奉敕主編《淵鑒類函》,454卷。張英家訓:務本力田,隨分知足。張英性格:性情和易,不務表襮(bó,表露)。不去隨意討好,做善事不張揚:有所薦舉,終不使其人知,推薦他人做官或升官,始終不使別人知道——做好事,不宣揚。
張英任宰相時,有一個“六尺巷”的故事。說的是:安徽桐城張家和吳家為鄰,吳家要拓展院墻,影響張家,張家不讓。官司打到縣衙,張家是顯宦,吳家是豪富,誰也得罪不起,知縣非常為難。張家寫信給當朝宰相張英,希望他修書給知縣關照。張英見信后,提筆寫道:“一紙書來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六尺巷石碑)張家見信后,主動讓出三尺。吳家受感動,也讓出三尺。于是出現了至今猶在的“六尺巷”。
張英退休回鄉后,更加謙遜低調。相傳,晚年他在家鄉西山居住,有條山間小道,他出來散步時,遇見挑柴的樵夫,總要退到路邊草地上,讓樵夫先行。
張英的妻子姚氏,也是桐城人,節儉賢惠。張英初官翰林時,薪水很低,家里很窮,有人饋送千金,不接受,并告訴妻子姚氏。姚氏說:“窮人家或得饋贈十金五金,童仆都欣喜相告。今無故得千金,人問是從哪兒來的,能不慚愧嗎?”有時,家里經濟拮據,典當衣物,買米做飯。后張英俸祿稍豐裕,姚氏勤儉之風不改,一件青衫,數年不換。張英做了宰相,姚氏更加謙卑。親友派丫鬟來問起居,姚氏正在縫補舊衣,來人問她:“夫人安在?”姚氏恭敬起應,來的丫鬟大為慚愧。張英60歲時,姚氏仍親手縫制棉衣、棉鞋給宰相丈夫御寒。兒子張廷玉,繼入翰林,直南書房。有一天,康熙帝環顧左右說:“張廷玉兄弟,母教之有素,不獨父訓也!”張廷玉母親得到康熙皇帝的贊揚。姚氏還喜讀書,工詩文,有《含章閣詩》傳世。(《清史稿·列女傳》卷五百八)
張英的兒子張廷玉(1672—1755),官做到軍機大臣、大學士,死后配享太廟。史評:“終清世,漢大臣配享太廟,惟廷玉一人而已。”(《清史稿·張廷玉傳》卷二百八十八)張廷玉也有古大臣之風。雍正十一年(1733年)殿試時,雍正帝欽點一甲三名,即狀元、榜眼、探花。考卷是密封的,拆卷時知一甲第三名張若靄為張廷玉之子,榮登探花,眾臣敬賀。按例一甲可以免試庶吉士三年學習和散館考試,即授為翰林院修撰、編修、檢討。但張廷玉沒有順水推舟,玉成其事,卻叩謝皇恩,跪下堅辭:若靄是臣子,這萬萬不可!雍正帝說,卷子是密封的,你又回避,欽點之前并不知道是誰的試卷,此事與你無關。廷玉仍跪地不起,雍正帝說,這次科試,你已回避,是朕主意,你快起來!廷玉跪奏道,臣家兩代輔臣,已經蒙恩了;天下寒士很多,應該讓給別人。雍正帝稍加思索,說,好吧,讓二甲第一名(第四名)升為一甲第三名,若靄降為二甲第一名。
桐城張家為清代書香門第典范。張英四個兒子——廷瓚、廷玉、廷璐、廷彖都是進士,廷璐子若需、若需子曾敞都是進士,廷玉子若靄、若澄也都是進士。張英之家為書香門第:“以科第世其家,四世皆為講官。”張英、張廷玉父子大學士,是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四代帝師。張氏一門,前后六代十二位翰林,共有二十四位進士——這在清代是絕無僅有的。史稱:“自祖父至曾玄十二人,先后列侍從,躋鼎貴,玉堂譜里,世系蟬聯,門閥之清華,殆可空前絕后矣。”(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五)張英、張廷玉父子都享年84歲,算是高壽。
讀書要有一個家庭環境。由張氏一門可見,書香家庭對一個青年、一個學子的成才是多么重要!
(2)貪官:王亶望(?—1781),山西臨汾人,江蘇巡撫王師之子。亶望考取舉人后,沒有參加會試和殿試,雖沒取得進士功名,但花錢買了個知縣。后升為云南省武定府知府。乾隆帝引見后,命他仍然去甘肅,等待分配,后任寧夏府知府。再升任浙江布政使,就是副省級,并暫署巡撫,就是代省長。王亶望雖然學歷不高,又不是正途,但會做官,官運亨通。王亶望喜歡拍馬屁,卻拍到馬蹄子上。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乾隆帝到天津巡視,王亶望借機向乾隆帝獻上金如意,金如意上嵌飾珠寶,非常貴重,但遭拒絕。一年后,王亶望由浙江布政使兼代理巡撫,調任甘肅布政使,這顯然是明調暗降。
王亶望到甘肅就職后,做了一件事,令乾隆帝發怒。原來規定:允民用豆和麥,可捐納國子監的生員,可以應試入官,這叫作“監糧”,乾隆帝曾下令廢除。他向陜甘總督勒爾謹申請,以內地倉儲未實為由,代為上疏申請甘肅省諸州縣都可以收捐;隨之,又請于勒爾謹,令民眾改為輸納白銀。王亶望又虛報旱災,謊稱以粟治賑,就是直接或變相貪污賑災糧銀,以飽私囊。他們做得很巧妙,自總督以下官員都有份,王亶望獲取更多。議行半年多,王亶望疏報共收捐(賣名額或賣文憑)19017名,獲得豆麥827500余石。(《清高宗實錄》卷九百七十一)
事發,乾隆帝說:“甘肅民貧地瘠,安得有二萬人捐監?又安得有如許余糧?今半年已得八十二萬,年復一年,經久陳紅(陳糧),又將安用?即云每歲借給民間,何如留于閭閻,聽其自為流轉?”(《清史稿·王亶望傳》卷三百三十九)因發“四不可解”(《清高宗實錄》卷九百七十一)詰問勒爾謹。勒爾謹巧辭回復。乾隆帝沒有深究,只是告誡說:“爾等既身任其事,勉力妥為之可也。”爾后,王亶望升任浙江巡撫。
猴改不了爬樹,狗改不了吃屎。王亶望任浙江巡撫后,迎駕乾隆帝南巡。王亶望在杭州迎駕,建造屋宇,點綴燈彩,華縟繁費,極為奢侈。乾隆帝既喜歡豪華鋪張,又不愿顯得奢華,告誡下不為例。
王亶望案由突發事件引起。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甘肅循化(今屬青海)撒拉族蘇四十三率眾起事。陜甘總督勒爾謹督師兵敗,被逮捕下獄。大學士阿桂、尚書和珅先后出師甘肅,因雨延期入境。乾隆帝因疑甘肅連年報告大旱不實,令調查據實奏聞。阿桂等上奏王亶望等賣官、虛報旱災等罪。乾隆帝大怒,命逮捕陜甘總督勒爾謹、原巡撫王亶望、甘肅布政使王廷贊、蘭州知府蔣全迪等下獄。此案受牽連的勒爾謹,滿洲鑲白旗人,乾隆初以翻譯進士授刑部主事,遷員外郎。后升任陜甘總督。下刑部論斬,命改斬監候,死于獄中。此案也受牽連的陳輝祖,為兩廣總督陳大受之子,時任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以查抄王亶望家時匿藏金玉器,后賜自裁,其子戍伊犁。(《清史稿·陳輝祖傳》卷三百三十九)此案還牽連已故乾隆三年(1738年)狀元、軍機大臣、文華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四庫全書館正總裁、上書房總師傅兼翰林院掌院學士于敏中,時敏中已死,并入祀賢良祠。乾隆帝命“于敏中著撤出賢良祠”(《清史稿·于敏中傳》卷三百十九),遭身后之辱。
經審:諸州縣賄賂數以千萬計;抄王亶望家得金銀100余萬兩。審結:總督勒爾謹自裁(死于獄中),巡撫王亶望論斬,布政使王廷贊論絞,蘭州知府蔣全迪斬首,州縣官貪污賑濟銀2萬兩以上者22人俱斬首。還有,王亶望之子王裘發伊犁,幼子下獄到年滿12歲時逐個流放。爾后,又發現并誅殺閔鹓元等11人,獲罪董熙等6人。
王亶望之案,總督勒爾謹、巡撫王亶望等貪污腐敗,激發了甘肅蘇四十三民變。此案殺總督勒爾謹和陳輝祖二人,巡撫王亶望一人,布政使王廷贊一人,知府和知縣等33人,其他受處分官員多人。
此案,乾隆帝早有耳聞,派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袁守侗,覺羅、刑部左侍郎阿揚阿前往,盤查甘肅監糧。不料,這位大司寇上奏稱“倉糧系屬實貯”。乾隆帝信以為真,不再追查。這次案發之后,乾隆帝在承德避暑山莊,問訊阿揚阿當年前往甘肅盤查糧倉之事。阿揚阿奏稱:“在甘省盤查時,逐一簽量,按州核對,俱系實貯在倉,并無短缺。”乾隆帝對此毫不相信,他認為:此必當地官員一聞查倉之信,挪東掩西,為一時彌縫之計,其簽量人役,均系地方官所管,易于通同弊混,而袁守侗、阿揚阿等受其欺蔽,率稱并無虧短。為此,下諭:此等簽量人役,即系地方官所管之人,阿揚阿當時“雖逐倉查驗,亦止能簽量廒口數尺之地,至里面進深處所,下面鋪板,或摻和糠土,上面鋪蓋谷石,此等弊竇,阿揚阿能一一察出不受其蒙蔽乎?”乾隆帝此諭問得很好,把袁守侗、阿揚阿的受騙失職實際情況,揭示清楚。在短時間內,他們開銷監糧600余萬石,又銷去舊存常平倉130余萬石,合計730余萬石,為何并未察及——是官官相護,或是知情不舉,或是敷衍塞責,或是確受蒙蔽?乾隆帝說,袁守侗、阿揚阿查辦此案,均難辭咎,著交部嚴加議處。部議袁守侗奪官,命留任治河,兩年后病死,阿揚阿革職。
(3)言官:郭琇(1638—1715),字瑞甫,號華野,山東即墨人,出身詩文之家。他9歲喪父,10歲喪繼母,幼年坎坷,曾在即墨城東40里深山仙姑庵苦讀。庵在山中,高崖絕壑,榛莽滿布,樵牧之跡,也為罕見。他居住茅舍三間,沒有圍墻。每當風雨之夜,狐嘯狼嚎,悲涼嚇人。郭琇卻夜以繼日,學習不輟,“宿火中宵,且泣且讀”。康熙八年(1669年)考中舉人。第二年,中進士,年32歲。考中進士后,未分配工作,鄉居8年,讀書待仕。康熙十七年(1678年),為江南吳江縣(今蘇州市吳江區)知縣。郭琇“居心恬淡,蒞事精銳”,勵精圖治,關切民生,9年縣令,兩袖清風。后來,康熙帝南巡時說:“郭琇前為吳江縣令,居官甚善,百姓至今感頌。”(《清史列傳》卷一〇《郭琇》)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六月,皇太子師傅湯斌任江蘇巡撫,很欣賞縣令郭琇。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湯斌推薦,經過考試,部議駁覆,康熙帝特批,郭琇任江南道監察御史。后升左僉都御史。從此,郭琇開始了一生中最為輝煌、最為人們稱道的監察官員生涯。郭琇最突出的事跡是彈劾當朝宰相明珠。
明珠是康熙朝六十一年48位大學士中最有權勢者之一。明珠出身葉赫部(慈禧娘家所在部),部滅亡后,明珠父親尼雅哈投降努爾哈赤,后來立功,做了佐領,隨軍入關。明珠隨父入關后,初任侍衛,遷內務府郎中。后升為內務府總管(二品)、刑部尚書。康熙十年(1671年),康熙帝擒鰲拜、掌朝綱后,明珠充任給皇帝講解經典的經筵講官,和康熙帝有較多的接觸。不久,在撤藩平叛過程中,明珠力主撤藩、堅決平叛,受到康熙帝的信任。他擔任兵部尚書,每天處理緊急軍務,深得康熙帝的器重。康熙十四年(1675年)轉吏部尚書。康熙十六年(1677年),正當平叛高潮時,明珠為武英殿大學士[從康熙十六年(1677年)到二十七年(1688年)共12年],入閣辦事。明珠從區區宮廷侍衛,升為刑部尚書、兵部尚書、吏部尚書、內閣大學士,說明他才智非凡。恰在這時,御史郭琇挺身而出,彈劾權相明珠。
郭琇彈劾明珠,奏章恐被攔截,反遭殺身之禍。有資料記載:一日,明珠壽誕,賓客滿堂。依慣例,御史不給當朝官長賀壽。這天,郭琇來到明珠相府。明珠格外高興,將郭琇迎到大堂。郭琇當眾從袖中取出彈章,示意要彈劾當朝大員,說完轉身而去。隨后立即奏上彈章。滿朝嘩然,不便攔截。
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二月,郭琇上《糾大臣疏》——大臣背公結黨、納賄營私、仰請乾斷、立賜嚴譴、以清政本一疏,彈劾大學士、權相明珠等,舉朝震驚。這是郭琇御史生涯中當時轟動、后人稱頌的大過人之處。郭琇彈劾明珠,疏文,要點如下:第一,把持閣務。明珠指麾大學士余國柱秉承其意向,草擬圣旨。即有錯誤,同官不敢駁正。滿洲則佛倫、葛思泰及其族侄傅臘塔、席柱等,漢人則余國柱等,結為死黨,寄以腹心。凡會議、會推,他們把持,戴德私門。第二,市恩立威。明珠凡是奉到諭旨,或稱某人賢,就向彼說:“由我力薦。”或稱某人不善,則向彼說:“上意不喜,吾當從容挽救。”市恩立威,挾取賄賂。第三,賣官鬻爵。凡督、撫、藩、臬、學道缺出,按缺論價,輾轉賣官,任意派缺,無端索取,欲滿而止。賄賂公行,士風大壞。第四,控制言路。每日退朝后,出中左門,明珠同拱立以待的部院大臣及心腹密語多時,泄露機密。明珠還與余國柱等交結,糜費河銀,大半分肥。第五,內心陰毒。明珠見人柔顏甘語,百般款曲,而陰行鷙害,意毒謀險。對上奏本章,必須先行請問;對參劾自己的人,借事排陷,聞者駭懼。郭琇奏章上去之后,直聲振天下,人稱“鐵面御史”。不久,郭琇升為都察院左都御史。
康熙帝得到郭琇彈劾明珠奏疏后,可以采取的辦法:一是,當眾公布;二是,大開殺戒;三是,置若罔聞。但康熙帝沒有這么做,他舉重若輕,半年之間,做了以下處置。
第一,解除大學士。當時有大學士7人,解職4人——明珠(滿洲正黃旗)革職,勒德洪(覺羅、滿洲正紅旗)革職,余國柱(戶部尚書遷)革職,李之芳(吏部尚書遷)退休回鄉。
第二,處置諸尚書。革職或解職5位尚書、1位都御史——戶部尚書佛倫(滿洲正白旗)解任,吏部尚書科爾坤解任,刑部尚書徐乾學調職,工部尚書熊一瀟革職,左都御史徐元文調職。
第三,其他的大員。有民謠:“五方寶物歸東海(徐乾學),萬國金珠貢澹人(高士奇)。”徐乾學已解任,其弟徐元文為狀元、徐秉義為探花;徐乾學與南書房師傅、禮部侍郎高士奇為子女姻親;高士奇與王頊齡結親,王頊齡與左都御史王鴻緒為兄弟,王頊齡之弟王九齡為日講起居注官、禮部侍郎;還牽扯地方大員,如湖廣巡撫張汧等。
這是一個盤根錯節、休戚與共的朝廷官僚集團。這個集團不僅影響皇權,而且事關皇位繼承。所以,康熙帝決定削弱明珠集團,以加強皇權。
但是,重大彈劾,必遭報復。明珠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集團;被郭琇打擊的,不是明珠一個人,而是明珠集團。因此,明珠集團必然反撲,也必然報復。他們打擊報復郭琇,先后制造了“三案”——“私書案”“冒名案”和“錢糧案”。
第一案:私書案。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九月,山西道御史張星法疏參山東巡撫錢玨貪黷劣跡,命錢玨明白回奏。錢玨大怒,反咬一口,說郭琇曾寫信給自己,囑薦關照山東知縣高上達等人;并揭發郭琇的私人信件,稱郭琇致書囑托推薦未遂,便銜恨唆使張星法誣劾自己。康熙帝命左都御史馬齊審理此案。馬齊嚴刑逼供,再三用夾棍審訊張星法,迫其供認“堂官郭某(郭琇)”指使。十月,郭琇上疏抗辯,并指出這樣做,或為若輩主使,或為錢玨主使,目的是肆行羅織罪名,欲致臣于死地。
不久,刑部等衙門定擬題復:都察院左都御史郭琇,為教官劉奉家等曾寄書囑托山東巡撫錢玨,緣此不便自行糾彈,故囑御史張星法將錢玨題參,有玷大臣之職,應照例革職,杖一百,準其折贖。張星法既聽郭琇之言,將錢玨糾參,且多方巧辯,亦照例革職,杖一百,準折贖。知縣高上達等,央求郭琇等寄書錢玨,俱應革職。
康熙帝曰:郭琇本當依議處分,念其耿直敢言,屢經超擢,從寬免革職治罪,降五級調用。后郭琇被休致回鄉。張星法從寬免革職治罪,著降二級留任。凡官員理應各盡職業,不得扶同結黨,錢玨既接私書,彼時不行具題,今被糾參,始行舉出,殊屬不合,可以原品解任。(《康熙起居注冊》康熙二十八年十月初十日)
私書囑托有玷官箴,是郭琇獲咎之源。囑人糾劾事宜,雖自陳心跡,矢口否認,但部議仍作為罪狀之一,尚難辨析。以郭琇的性格、名聲、地位,參一巡撫并非難事,毋需假手于人。但私書囑托,有隙可乘,確在情理之中。此案之定讞,不能排除明珠黨羽暗中左右之可能。因此,“私書案”成為郭琇仕途中的重大轉折點。這里可以看出,作為言官,疏參別人,必嚴律己。
第二案:冒名案。郭琇既被降調,在京等待工作。時前明珠案內被參革職的戶部尚書佛倫,已改任山東巡撫。他對郭琇仍懷恨在心,尋找機會報復。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五月,佛倫誣劾稱:郭琇的父親郭景昌,原名爾標,曾經在明末清初倡亂伏法,郭琇私改父名,冒請誥封。這是一個有欺君之罪的大罪名。疏入,禮部不待核實,就將誥命追奪。康熙帝接到佛倫揭發郭琇的奏章后,命大學士伊桑阿于無人之處,詢問郭琇實情。郭琇回答伊桑阿:是誣告。回答時,他邊流涕邊述說:臣祖父耀橫,被爾標之亂挾仇謀害,指仇為親,實屬羅織。康熙帝雖知道了實情,但誥封沒有發還。10年后,郭琇以湖廣總督入京陛見,為“冒名案”上《辨白冤誣疏》云:臣本生父郭景昌,系即墨縣學庠生。郭爾標乃只身光棍,橫賭街坊,為宗族之所不齒,并無妻室,何有子嗣?因而投充宗昌家仆,是闔邑之所共知者。當爾標甲申(順治元年)作亂之時……后爾標被柯永盛拿獲正法。臣父與臣順治三年始得回籍。時臣已九歲,臣伯父郭爾印乏子,過繼臣承嗣。本生父于是年九月內病故,過繼父于康熙十五年(1676年)正月內病故,有丁艱呈詞可查。是事跡之彰明較著者也。況臣生父與爾標,固系遠族;即臣過繼父與彼亦系遠堂,各有宗譜支派,又何能掩人耳目?(《郭華野先生疏稿》卷三)郭琇內稱:伏祈皇上敕問佛倫,當日誣臣事件,或系訪聞,或系告發,必有其人,請提來臣與質對。事若有據,臣有欺君之罪;事若無稽,而罪在佛倫矣!疏入,康熙帝詢問大學士佛倫,佛倫以舉報舛誤對,把責任推到下屬。康熙帝決定重新頒發誥命。身為大學士的佛倫,張冠李戴,無中生有,加罪郭琇,以泄私忿。
郭琇被誣,十年申冤。后人評論道:“設使人壽不及待,則其含負奇屈于地下者,當復何如!吁,直道難行,仕途荊棘。”(陳康祺《郎潛紀聞二筆》卷三)
第三案:錢糧案。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中,江寧巡撫洪之杰以吳江縣虧空漕項,事涉前任知縣郭琇,行文山東巡撫佛倫解送對質。佛倫派員押送郭琇起赴江寧,在上元縣看守,后進行訊問。事情的經過是:郭琇任吳江知縣時,縣丞趙炯經收康熙二十二、二十三等年漕米2300石,雖具印結存,但暗中虧空。郭琇當時毫無覺察,在離任時俱結移交署印官張綺梅。后因大計(每三年一次對地方官員的考核),趙炯降調,事遂暴露。郭琇聞之,即遣家人董起鳳等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代買還倉。此案本已了結,但因江蘇按察使高承爵系高士奇同宗、明珠侄婿,而借之報復。
高承爵嚴刑夾訊張綺梅等人,逼迫他誣指郭琇虧空漕糧,然終未得逞。據稱,審訊時,高承爵在堂上,而明珠、高士奇私人“皆伏屏后竊聽,畫手躡足,群目眈眈,爭欲刑訊,以快夙憤”。江寧士民為郭琇蒙冤憤憤不平,“皆眥裂發指,袖瓦礫伺擊”。當高承爵刑訊張綺梅一無所獲,氣急敗壞,聲稱“上腦箍”時,郭琇憤怒地對張綺梅道:“若輩不過欲死我耳!何不誣承而自苦若是!”高承爵怒問郭琇:“爾不畏死耶?”郭琇笑曰:“我畏死不至此,畏死者方坐堂上。”(《華野郭公年譜》)時因康熙帝降旨,大臣不許擅刑,高承爵等不敢恣肆,便刪改群供,擬遣戍陜西。當郭琇遣戍陜西之訊傳到即墨時,其妻屈氏泣血草疏,即“率一仆婦,策蹇走京師”,就是騎著毛驢上北京申冤。疏將上,康熙帝特恩旨寬免,釋郭琇回鄉。(郭廷翼《屈氏行述》,雍正刻本)
此案,郭琇固有失察之咎,但事后補齊,例有所據。明珠、高士奇、高承爵等對郭琇恨之入骨,故縱趙炯逍遙法外,而對張綺梅施以酷刑,企圖加罪郭琇。
以上三案中,“冒名案”純屬誣陷,“私書案”和“錢糧案”屬于小題大做,借題發揮。三案迭起,實由明珠等高官貴族興風作浪所致,必欲置郭琇于死地,以報“疏劾”之仇。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報復,郭琇堅貞不屈,頑強抗爭。其《剖明心跡雖死猶生疏》云:竊臣生性憨直,疾惡如仇。去歲一疏兩疏,今歲又一疏,不避嫌怨,不畏報復,無非去當道之豺狼,而為社稷生民計也。乃若輩之怨臣、恨臣,愿得臣而甘心焉,蓋已久矣,特無隙可乘耳……惟得見皇上,剖明心事,使天下后世知臣之死,由于奸邪羅織、陰謀煅煉,則臣雖死猶生矣。(《郭華野先生疏稿》卷一)郭琇面對邪惡,不屈不撓,高風亮節,矢志如一,視死如歸,確是一位堂堂正正、鼎鼎赫赫的監察名臣。
康熙帝在對郭琇疏劾明珠集團案件中,有三點做法,很值得思考。
第一,“留中不下”。康熙帝對郭琇彈劾明珠的奏章,沒有公開下發。清國史館修《明珠傳》時,找不到郭琇彈劾奏章的原件。后乾隆帝命將郭琇參劾明珠原疏,寫入《明珠傳》中。康熙帝為什么這樣做?主要是為避免事情擴大化。
第二,保護郭琇。明珠黨人,一而再,再而三,甚至不惜造謠陷害,以報復郭琇。康熙帝很有意思,如對“冒名案”,命大學士伊桑阿于無人處問郭琇,琇“以誣告對”。康熙帝心里有了底數,處理起來,從容主動。如“私書案”,原擬革職、杖一百、準其折贖,康熙帝定降五級調用;“冒名案”,追奪誥命(后發還);“錢糧案”原擬遣戍陜西,恩旨寬免。后命郭琇任湖廣總督。
第三,“執兩用中”。郭琇與明珠,在彈劾與被彈劾的天平上,是對立的兩極。康熙帝既利用郭琇牽制明珠,制約明珠集團;又利用明珠牽制郭琇,限制郭琇勢力。后來,明珠任內大臣二十余年,用其才能而殺其威勢;郭琇先在家閑居,后任湖廣總督,既保護其人,又不忘其功。所以,乾隆帝說:“我皇祖圣明英斷,刑賞持平,實為執兩用中之極則。”(《清史列傳》卷八《明珠》)
綜上,明君需要耿直之臣,郭琇應運而出;忠臣需要英明之君,康熙帝俯納劾疏。康熙帝、明珠、郭琇,君主、廷臣、言官,結成錯綜復雜的三角關系。康熙帝之于明珠,既委以朝廷重任,又借言官加以抑制;康熙帝之于郭琇,既納其參劾之疏,又加以籠絡保護。為君難,為臣難,為言官尤難。幸遇康熙帝這樣的英明之君,郭琇尚不能善始善終,可見諫官難當,忠言難吐,劾章難上,直路難行。
三、歷史經驗
清代反貪時緊時松,時嚴時寬。歷史的經驗是:
第一,垂直獨立。明清的監察機構,垂直獨立。科道官員,官階低,位置重。個人獨立,個人負責,所上封奏,直達至尊。科道言官重點是監察內閣六部、司寺院府,甚至皇帝。御史多清廉自律,忠耿敢言,不畏死生。如御史蔣欽,江蘇常熟人,進士,也是南京御史,接連三次被廷杖:第一次是同其他御史集體諫言正德帝不要巡游,被“逮下詔獄,廷杖為民”。第二次是三天之后,他單獨上疏,痛斥奸臣。疏入,結果再杖三十,下獄。第三次是又過三天,他再上疏,斥奸臣——“臣昨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獄中”,疏中望正德皇帝,將大太監劉瑾的頭割下,懸掛在午門!又說,如果我被殺,那就使我同古代忠賢之人龍逄(páng)、比干一起在地下游玩!史書記載:蔣欽在夜間起草第三封奏疏時,燈下聽到鬼聲。蔣欽說,我疏上之后,會身罹大禍,這是先祖顯靈要我不寫這個奏疏嗎!于是,整理衣冠,站起來說,如果是我的先祖,就大聲告訴我!剛說完,聲音從墻壁里發出,益加凄慘。蔣欽嘆道,既已做御史,就得義而忘私,如果我緘默不語,辜負了國家,也為先人羞!于是奮筆疾書,曰:“死即死,此稿不可易也!”鬼聲停止。天亮,疏入,再杖三十。杖后三日,死于獄中,年49歲。(《明史·蔣欽傳》卷一百八十八)
言官不僅言事言人,還言制度。如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御史林潤言:“天下之事,極弊而大可慮者,莫甚于宗藩祿廩。天下歲供京師糧四百萬石,而諸府祿米凡八百五十三萬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萬石,而宗祿三百十二萬;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萬三千石,而宗祿百九十二萬。是二省之糧,借令全輸,不足供祿米之半,況吏祿、軍餉皆出其中乎?故自郡王以上,猶得厚享,將軍以下,多不能自存,饑寒困辱,勢所必至,常號呼道路,聚詬有司。守土之臣,每懼生變。夫賦不可增,而宗室日益蕃衍,可不為寒心?”(《明史·食貨六》卷八十二)
官員貪污腐敗屬個別想象,若發生群體性、普遍性的貪污腐敗案件,必有“體制缺陷和制度漏洞”。舉一例:“五年來,最高人民法院受理案件50773件,審結49863件,分別比前五年上升174%和191%,審限內結案率82.4%;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5610.5萬件,審結、執結5525.9萬件。”(高法人大報告)這既說明法院的成績,也說明社會矛盾嚴重。因此,就應消除“體制缺陷和制度漏洞”。我在《正說清朝十二帝》中說過一句話:“清太祖努爾哈赤既播下了康乾盛世的種子,也埋下了光宣哀世的基因。”記者追問我:“基因”指什么?我沒回答。基因就是當年努爾哈赤制定的八旗制度。這個制度,既有合理性,隨著時間推移,也日益顯露出其不合理性。可以說,清朝興也八旗,亡也八旗。其亡,就亡在沒有對“制度漏洞”進行必要的徹底的改革。
第二,盛世重典。明清大案,貪污官員,多為寵臣,貪贓枉法,嚴懲不貸。要讓貪官污吏,付出沉重代價:身陷極刑,家產籍沒,妻妾為奴,殃及子孫。“觀其所誅殛,要可以鑒矣!”雍正帝還規定貪官貪污國庫銀米:父死子賠,子死孫賠。這些舉措,今不必用,但盛世用重典,貪腐代價慘重——貪污者慮及后果,有利于防貪。《水滸傳》說“官逼民反”,為防止民反,必嚴懲貪官。治貪從高端始。先清源泉,再理濁流。源清流不濁,源濁流不清。乾隆帝懲貪重點是總督、巡撫、布政使,結果卻漏掉了更大的貪官,如和珅。
第三,精官利民。明中央“六部一院”——吏、戶、禮、兵、刑、工和都察院,每部一尚書、二侍郎,總共20來人。清朝“六部二院”——吏、戶、禮、兵、刑、工和都察院、理藩院,每部(院)雙軌制,總共30來人。省、府、州、縣,官員也很少。當代情況復雜,官員應多一些,但我國現有官員可能是古今中外最多的。機構重疊,人浮于事。過去講“精兵簡政”,應當講“精官簡政”。建議劃定職數權限:處級歸省市,局級歸中央。過去處級歸皇帝任免,現在放得太松了。
第四,讀書尚廉。中央提出干部讀書、廉政文化、修養官德,這很正確,也很重要。縱觀古今,重讀書,嚴官箴,這樣的官員廉者多而貪者少。因此,在官員中,提倡讀書,提倡清廉,提倡“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的美德。當下中央發布諸多措施,出現三少——接待少,應酬少,喝酒少,這就給干部省出許多時間。省出時間干什么?多讀書。于謙任兵部尚書,下班后——“清風一枕南窗臥,閑來只讀幾卷書。”明清許多官員,有文集,有詩集,有論著,有理想。官員的官德,要樹大德,要有理想——
一心: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
二天: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
三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左傳》)
四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立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橫渠)
一個御史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明正德朝。明朝第十任皇帝、正德帝朱厚照,2歲就做皇太子,15歲繼承皇位,在位16年,31歲死。正德帝行為怪異,很不安分,喜歡游獵,離宮索居,堪稱皇帝中的一“怪”。當時,西北有戰事,他要御駕親征,大臣們鑒于“土木之變”明英宗被俘的慘痛教訓,堅決反對。他執意孤行,親自出征,得勝回朝,下詔加封自己為“威武大將軍”。他曾微服出巡,到居庸關,守關官員“閉關拒命”,他掃興而回。于是,他又派親信去守居庸關,然后深夜微服出關,終于得手。他往西北到過大同、榆林、綏德等地,往江南到過南京、鎮江一帶。時間少則幾個月,最長達一年之久。朝廷沒有了皇帝,皇帝的車駕也沒有GPS(全球定位系統)定位,連內閣大學士都不知道皇帝到哪里去了。
正德帝的出巡與荒唐,受到官員的諫阻。皇帝動怒,就對諫阻官員實行廷杖。正德二年(1507年)閏正月,廷杖言官艾洪等二十一人于闕下。二月,又廷杖御史王良臣等于午門。(《明史·武宗本紀》卷十六)
南京御史陸崑,浙江歸安(今湖州市)人,進士,帶領十三道御史薄彥徽、葛浩、貢安甫、王蕃、史良佐、李熙、任諾、姚學禮、張鳴鳳、蔣欽、曹閔、黃昭道、王弘、蕭乾元等,上疏抨擊正德帝寵幸太監,日事宴游,說:“廣殿細旃(zhān,同‘氈’),豈知小民窮檐蔀(bù,意‘遮蔽’)屋風雨之不庇;錦衣玉食,豈知小民祁寒暑雨凍餒之弗堪;馳騁宴樂,豈知小民疾首蹙頞(è,鼻梁)赴訴之無路。”意思是,居住寬廣宮殿,怎能知道百姓身棲不避風雨的疾苦;穿綾羅吃美食,怎能知道百姓身處冬寒暑熱的饑寒;騎馬打獵享樂,怎能知道百姓困頓苦難而控訴無門。疏上,觸怒,諭旨:“悉逮下詔獄,各杖三十,除名。”陸崑等被捕入獄,各杖三十,免除官職。其中黃昭道、王弘、蕭乾元3人在南京,命即在南京闕下杖之。(《明史·陸崑傳》卷一百八十八)
一個能官的故事 陳鵬年(1663—1723),湖南湘潭人。康熙三十年(1691年)中進士,出任浙江西安(今浙江衢州境內)知縣。陳鵬年在任上,清理豪強霸占田地,平反徐氏冤死十年錯案。他下令禁止溺死女嬰,當地民眾被感化,將本想扔掉的女嬰留下撫養,都改姓陳。后陳鵬年調任山東,親自分發賑濟糧食,嚴控借賑肥私官員,“全活數萬人”。康熙帝南巡回鑾,在山東濟寧船上召見他,賜予御書。不久,陳鵬年升任江寧(今南京)府知府。陳鵬年一生中,曾三次蒙受大難,三次到武英殿修書。
一蒙難。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江南江西總督阿山召集屬下,商量加征地丁銀,作為皇帝巡幸的接待費。陳鵬年身為下級,竭力反對,事情告吹。阿山和陳鵬年結下疙瘩,又讓陳鵬年去主管建造行宮。阿山的侍從向陳鵬年索賄,被頂了回去,于是嫉恨陳鵬年的人就開始傳閑話。康熙帝要到京口(今江蘇鎮江)檢閱水師,阿山成心刁難陳鵬年,命令他在江上壘石鋪路,限期一天完工。江流湍急,施工困難。眾人擔心完不成任務,人心惶遽。陳鵬年親自率百姓運輸土石,到黎明時,工程告竣。阿山還不罷休,又上奏折,參劾陳鵬年貪污殘暴,將他關押在江寧監獄。阿山必欲置陳鵬年于死地,又加上“大不敬”的罪名。陳鵬年在任江寧知府時,下令封閉妓院,并將其改為講堂,懸榜曰“天語丁寧”,每月宣講圣諭。這本是好事,但被阿山指為褻瀆圣諭,論罪當斬。消息一出,江寧百姓,呼號罷市,千余士子,舉幡叩閽(告御狀)。江寧織造曹寅也叩頭為陳鵬年祈情。康熙帝經過調查,命陳鵬年罷官免死,征入武英殿修書。是為陳鵬年第一次入武英殿修書。他曾有《初伏直武英殿》詩,其小序云:“奉命直武英殿,日在涼堂廣廈之間,帶星而入,昏黑而返。”起早貪黑,辛勞修書。
二蒙難。陳鵬年在武英殿修書,一干就是三年。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陳鵬年再次被起用,出任蘇州知府,后任江蘇布政使。他一如從前,改革風俗,清理積案。當地發生饑荒和瘟疫,《清史稿·陳鵬年傳》說他親自“周歷村墟,詢民疾苦,請賑貸,全活甚眾”。他獲得巡撫張伯行的器重:“事無鉅細,倚以裁決。”不料就此卷入總督和巡撫矛盾漩渦之中,再遭厄運。清制:各省設巡撫,一省或數省設總督;總督和巡撫往往同城,發生很多摩擦。當時的兩江總督噶禮,不僅和巡撫張伯行矛盾很深,而且因陳鵬年“素伉直,忤噶禮”,也和陳鵬年矛盾很深。噶禮找茬兒彈劾陳鵬年,不僅要奪他的官,而且要將他遣戍黑龍江。翌年,危難之時,又是康熙帝下旨寬宥,讓陳鵬年回京到武英殿修書。是為陳鵬年第二次入武英殿修書。
三蒙難。噶禮仍窮追不舍,又上書康熙帝,舉報陳鵬年寫“反詩”。康熙帝把詩發給閣臣傳閱,說:“朕閱其詩,并無干礙。朕纂輯群書甚多,詩中所用典故,朕皆知之……今與爾等公看,可知朕心之公矣!”為陳鵬年主持了公道。后世有人稱贊康熙帝此舉“如神之哲,洞察隱微,可為萬世法”。這自然有些過譽,但康熙帝的博覽群書、明察秋毫,的確讓陳鵬年又躲過一次生死劫難。武英殿的“涼堂廣廈”,也再次成為陳鵬年仕途受挫時的避難所。是為陳鵬年第三次入武英殿修書。
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噶禮,滿洲正紅旗人,其先祖為清開國五大臣之一的何和禮,其母為康熙帝幼年的乳母。噶禮依恃祖上的功勞和母親的恩遇,狂貪暴虐,惡貫滿盈。后噶禮的母親向康熙帝叩閽,說噶禮在食物中下毒藥圖謀弒母。康熙帝命刑部調查,刑部核實,擬噶禮當極刑,諭令噶禮自盡。
康熙六十年(1721年),黃河決口。康熙帝想起了當年賑災的陳鵬年,第三次起用他,讓他去治河,不久任河道總督。他忙得沒時間回府,“止宿河堧(ruán),寢食俱廢”(《清史稿·陳鵬年傳》卷二百七十七),也就是,夜宿河堤旁空地,廢寢忘食,日曬水浸,潔己奉公,疲病交加。雍正元年(1723年),陳鵬年病逝于治河工地,年60歲。雍正帝下諭說:“陳鵬年潔己奉公,實心為國。因河工決口,自請前往堵筑,寢食俱廢,風雨不辭,積勞成疾,歿于公所。聞其家有八旬老母,室如懸磬。此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之臣。”(《清史列傳·陳鵬年》卷十三)陳鵬年官到總督(正部),積勞成疾,累死之后,家貧如洗,四壁空空,像倒懸的磬一樣。陳鵬年身后謚“恪勤”,可謂恰如其分——恪盡職守、勤勉任事。
四、反貪
清朝反貪大案很多,茲舉高恒、王亶望和國泰三案,案情與處理,并列述如下。
高恒案 高恒,高佳氏,滿洲鑲黃旗人,大學士高斌之子。高斌官文淵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內大臣、吏部尚書、直隸總督、南河(江南河務)總督等,女兒是乾隆帝的慧賢皇貴妃。(《清史稿·后妃傳》卷二百十四)高斌一生,勤奮兢業,以73歲高齡,累死在治河工地上,與靳輔等同受廟祀。(《清史稿·高斌傳》卷三百十)高恒依恃乃父為高官,又是乾隆帝小舅子,沒有經過科舉考試,以國子監蔭生,被授予戶部主事。這自然比科舉考試升官來得快,也來得容易。經外放,任肥差——山海關、淮安關、張家口關等稅關的長官。不久,署理長蘆鹽政,接著任天津總兵。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授兩淮鹽政。這兩淮鹽政既是貴差,又是肥差,當年康熙帝任命李煦擔任。可見乾隆帝對高恒的信任和重任。乾隆三十年(1765年),署戶部侍郎,相當于財政部副部長兼國家稅務總局局長。不久,任總管內務府大臣,就是大內的總管。總管內務府大臣是至親、至信、至重、至要的官缺。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署吏部侍郎,任管干部和人事的副部長。這時,乾隆帝屢次南巡,兩淮鹽商在揚州迎駕,興建行宮,大肆鋪張,花費巨大。
高恒在任兩淮鹽政期間,令鹽商每一引鹽抽銀三兩為公家用錢,這筆銀子他中飽私囊,沒有報告戶部。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兩淮鹽政尤拔世,奏報高恒貪污弊端,乾隆帝命罷高恒官,查辦此案。經過調查,高恒貪污銀子467萬余兩。這個數字多大呢?全國年征鹽課銀:康熙六十年(1721年)為377萬余兩,雍正十二年(1734年)為399萬余兩,高恒竟然貪476萬余兩!乾隆帝命刑部調查審理,事實清楚,證據充足。諭旨:高恒受鹽商賄金,伏誅。(《清史稿·高恒傳》卷三百三十九)但大學士傅恒為高恒求情:請皇上推慧賢皇貴妃恩,免其死。乾隆帝說,如果皇貴妃兄弟犯法免死,那么皇后兄弟犯法當奈何?這話是說給傅恒聽的——傅恒的姐姐是乾隆帝孝賢純皇后富察氏。傅恒一聽,話外有音,這是“敲山震虎”,警告我的!由是戰栗,不再敢言。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高恒之子高樸,也不是科舉正途出身,以祖、父、姑三重關系,初為員外郎,繼為給事中,巡山東漕政,升左副都御史(副部級)。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高樸任新疆葉爾羌辦事大臣。距葉爾羌四百余里有座密爾岱山,產美玉,已封禁。高樸到葉爾羌后,疏請開采,每年一次。兩年后,新疆阿奇木伯克色提巴勒底,奏訴高樸役使回民三千人上山采玉,婪索金銀,盜賣官玉。乾隆帝得到奏報,命將高樸奪官嚴鞫。經查,高樸在葉爾羌存銀16000余兩、黃金500余兩,并將美玉寄回家。(《清史稿·高恒子樸傳》卷三百三十九)乾隆帝諭曰:“高樸貪婪無忌,罔顧法紀,較其父高恒尤甚,不能念為慧賢皇貴妃侄而稍矜宥也。”也就是說,不能因高樸是皇貴妃的親侄子,就可以免受處罰。乾隆帝命:殺高樸,籍其家。
高恒、高樸父子案剛結,王亶望案又起。前已述,現從略。
王亶望之案審結后,又有國泰大案。
國泰案 國泰,滿洲鑲白旗人,富察氏,紈绔子弟,家教不嚴。其父文綬,歷官山西布政使、河南巡撫,署陜甘總督、湖廣總督、四川總督,曾三次因徇庇貪污犯等罪而被免官,并發往軍臺或伊犁效力。(《清史稿·文綬傳》卷三百三十二)文綬常年在京外做官,無暇嚴教兒子。國泰依仗出身上三旗,父親又是高官,少年得意,驕橫跋扈。對待屬吏,小不當意,便發脾氣,加以呵斥。這里講一個故事。身任山東布政使的于易簡,見了山東巡撫國泰,竟然“長跪白事”,就是跪著說事。于易簡是何許人?他是當朝大學士、軍機大臣、頭名狀元于敏中的弟弟。大學士阿桂等曾以國泰驕橫乖張,請改為在京做官,但他還是執迷不悟。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御史錢灃劾奏山東巡撫國泰和布政使于易簡吏治廢弛,貪縱營私,貪婪無饜,搜刮百姓,州縣庫空。乾隆帝命尚書和珅、左都御史劉墉前往調查處理,并令錢灃同往。這三個人態度不同:劉墉(山東諸城人),主持正義,以國泰虐害其鄉里,偏向錢灃;錢灃因揭發此案,堅持嚴查,不屈不撓;和珅雖“怵錢灃”,卻暗里袒護國泰,事先透露消息,國泰已做準備——假借市銀(市場流通銀子)補足庫銀虧空。和珅到濟南后,立即盤查歷城銀庫里的帑銀,并令抽看庫銀數十封,足數無缺,立即起身,返回行館。(《清史稿·和珅傳》卷三百十九)這里有個故事:“帑銀以五十兩為一鋌,市銀則否。”也就是說,帑銀與市銀的規格與包裝不一樣。有論者說劉墉先同錢灃商量,共同定下舉措。于是,錢灃按計行事——請立即封庫,第二天再查。第二天,他們來到銀庫,發現庫銀為外借的市銀充數。錢灃按問得實,召來商人,歸還所借,銀庫為之一空。劉墉和錢灃再查章丘、東平、益都三州縣的銀庫,全都虧缺。(《清史稿·錢灃傳》卷三百二十二)經查,山東各州縣銀庫虧二百多萬兩銀子,都是國泰、于易簡在官時的事。在審訊國泰時,國泰對錢灃罵道:“汝何物,敢劾我耶!”劉墉大怒道:“御史(錢灃)奉詔治汝,汝敢罵天使耶?”當即命人抽國泰的嘴巴。國泰害怕,跪在地上。和珅看著,也沒辦法。國泰等罪狀屬實,和珅也無法庇護。
此案經進一步審理,國泰承認貪婪索取其下屬官員,數輒至千萬。于易簡諂媚國泰,督撫伙同貪婪。獄定,皆論斬,乾隆帝命改斬監候,下刑部獄。命國泰即在獄中自裁。(《清史稿·國泰傳》卷三百三十九)
這里講錢灃借錢的故事。錢灃在彈劾國泰前,自知兇多吉少,做被戍邊準備——對好友邵南江翰林說:“家有急用,需錢十千,可借乎?”邵答:“錢可移用,將何事也?”錢說:“子勿問何事。”借了錢,三天后,錢灃上彈劾國泰的奏章。事后,邵問錢:“子前告我需錢十千,豈為此事耶?”錢灃說,是,我想彈劾國泰必被遣戍,故預備點錢用。邵說,若有此事,十千錢不夠用啊!錢說,我喜食牛肉,在路上可以不用仆從,以五千錢買牛肉,每天吃肉充饑,其余錢我自己預備,能到達戍地就行。聽到這番話的人無不震驚。陳康祺對此說:“乾隆至今,不少敢言之諫官,求如通政之廉儉為體,剛正為用,亦本朝有數直臣也。”(陳康祺《郎潛紀聞三筆》卷十一)乾隆六十年(1795年),有書記載,和珅后來將錢灃毒死。做個言官,堅持正義,剛正直言,多么不易!
以上大案,事涉大學士1人,總督、巡撫、布政使8人。他們官不可謂不高,刑不可謂不重——主犯殺頭,抄沒家產,殃及子孫。《清史稿》卷三百三十九為乾隆朝18位省部級貪官列傳或附傳,纂者最后論道:“高宗譴諸貪吏,身大辟,家籍沒,僇(lù)及于子孫。凡所連染,窮治不稍貸,可謂嚴矣!”但是,為什么貪污之風屢禁不止,且愈演愈烈呢?《清史稿》本卷纂者又評論:“乃營私骫(wěi)法,前后相望,豈以執政者尚貪侈,源濁流不能清歟?抑以坐苞苴敗者,亦或論才宥罪,執法未嘗無撓歟?”(《清史稿》卷三百三十九)就是說,其一,源濁流不能清;其二,執法受到干擾。不過,歷史經驗,可以總結。
乾隆懲貪的歷史鑒戒:
(1)盛世當用重刑。貪贓枉法,代價沉重:身陷極刑,家產籍沒,妻妾為奴,殃及子孫。“觀其所誅殛,要可以鑒矣!”
(2)貪官多為寵臣。怙寵亂政,民饑成亂。貪官多是寵臣,騷亂多因民怨。《水滸傳》說“官逼民反”,為防止民反,必嚴懲貪官。
(3)治貪從高端始。先清源泉,再理濁流。源清流不濁,源濁流不清。乾隆帝懲貪重點是總督、巡撫、布政使,結果卻漏掉了更大的貪官,如和珅。
(本文系2013年4月27日在北京市紀檢干部講堂的演講稿)